《天命》四月之后

3、文曲

　　竹林幽深，宁静，周围的气息与妖市不一样，似乎有一点昆仑山巅的意思，带着沁人心脾的寒意。

　　武曲开始还紧绷着身体，毕竟是进了一个妖的地盘，还是小心点比较好。可越往里走，熟悉的气息越浓郁，让他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瞬间加快了脚步。

　　脑海中像是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一样坐在树下，悠然自得地烹着茶，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会回头，带着冷意的双眼斜睨他一眼，继而又放下茶杯，如玉一般的手指纤细修长，武曲一眼就沉沦下去，自此眼中再无其他。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有文曲在场的情况下，他从未将视线从文曲身上移开过。文曲浑然天成的动作，对他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可终归，这里不是天权殿，只是茶香有些相似罢了。

　　这时武曲不得不承认，小精怪嘴里的主人的茶艺确实比他要高上那么一筹。未见其形，先闻其味，味虽淡却幽深，漂浮在整片竹林之中，让步入的人无法自拔的深陷其中。

　　武曲对这烹茶之人来了兴趣，他想，若是可以，他想拜对方为师，在烹茶这件事情上，他不想有半点含糊，只想将这世界上最香的茶，亲手捧到文曲面前，好让他能对自己有所改观，不再只称呼他为那个五大三粗的呆子。

　　急切地推开竹门，武曲像是进入了另一番天地。与竹林的幽深不一样，竹屋内的陈设非常精致奢华，墙壁上摆着五颗硕大的夜明珠在他进屋的那一刻就闪到了他的眼睛，更别说博古架上摆的其他奇艺珍宝了。

　　他难堪的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个小精怪的主人似乎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刚才在竹林中闻到茶香的那一刻，武曲脑海中浮现的是像文曲一样的清瘦书生，一边捧着书，一边烹茶。可进到屋内，他恍然间想起人间暴发户的模样，大腹便便，肥头宽耳，满身镶了各种金银珠宝，俗气得很。

　　他突然心生退意。

　　可还未退，那混着凛冽冰霜的茶香就扑鼻而来。

　　他心一横，又向里间走去。巨大珊瑚摆件后是一架一人高的屏风，上面用珍珠绣着昆仑山的绵延山脉，武曲只瞥了一眼，就心生畏惧，也不知这屏风耗了多少珍珠，这些珍珠也不知是哪个海产的，竟然在暗处幽幽发着白光，与外头聊胜于无的光线交相辉映，十分精美。

　　一阵风吹来，带起屏风后面薄如蝉翼的青羽纱，武曲下意识去抓，却只感受到纱布在指尖溜走的滑腻感。

　　而青羽纱后面，似乎坐着一个人。

　　武曲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小精怪的话，“主人是世界上最美的妖”，要说他虽然喜欢文曲，也觉得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比文曲好看，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当时还在想到底是有多美的妖，会让小精怪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现在他只想把刚才的小精怪叫过来，用力晃晃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进水了，顺便和他说：“你吃点好的吧，什么叫好看，你管这叫最美的妖？！”

　　他管那个不修边幅，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黑熊精叫“最美的妖”？！

　　武曲抖着手按住了自己的人中。

　　虽说他是个神仙，不会莫名其妙就晕倒，可面对如此的冲击，他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甚至，想拔腿就跑。

　　还学什么学，和一个黑熊精学烹茶，被文曲知道了可不要被笑掉大牙！

　　可他刚转身，就听到青羽纱后面的黑熊精开口说话了。

　　“武曲星君这就要走了？”

　　粗旷如公鸭嗓的声音让武曲本能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见武曲不回答，黑熊精又说：“想见星君一面真难，百年间派出去这么多妖，竟无一妖成功，结果在这昆仑却碰上了。”

　　百年间？武曲眉头皱了皱，便开口问：“找我做什么？”

　　怎么会有一个妖找他，不知道他是天界战神吗，向来只有他找妖的份。想到此处，武曲也来了兴致，随便找了把椅子，坐在了青羽纱外。

　　以青羽纱相隔，视线朦胧，没有那么直接，便也不会觉得惨烈。

　　那张脸，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虽然他从不以貌取人，可妖不一样，没有修炼完形的黑熊精，本质上和黑熊别无一般，可他却做着文人雅士该做的动作……

　　武曲只恨自己太以貌取妖了。

　　那头的黑熊精笑了声，粗粝的声音如老旧的车轱辘，刺耳无比，武曲掏了掏耳朵，随后听他说：“做什么星君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

　　武曲有些无语，他双手抱在胸前，看了眼琉璃案上明晃晃的翡翠玉杯，心想他待会儿出手这些好东西是不是都保不住了，那他要不要稍微收敛一点，可这个黑熊精如此挑衅他，是可忍孰不可忍，怎么办，他快要抑制不住抽出锁妖绳的冲动了。

　　但是，他还是想再给这个黑熊精一个机会。

　　“哦？”

　　武曲故作高深的回了一个字，又把问题抛给了黑熊精。黑熊精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他将茶倒在翡翠玉杯中，然后起身，走向武曲。武曲一看这个架势，冷着脸说了四个字：“不必劳烦。”便施展起法术，那个翡翠玉杯瞬间从黑熊精手中落入武曲手中。

　　茶香清洌幽香，武曲挑眉，随后轻呷了一口，瞬间，蔓延至整个口腔，如同冰雪消融一样，从喉头柔顺的进入肚子中，来不及细细品味，稍有遗憾时，口腔中又掀起刚才闻到的味道，略带着苦涩，浓郁醇厚，像是整个舌头都浸在了茶叶中。

　　好茶。

　　武曲眼神一亮。转而间又察觉这个味道有些许熟悉，脑海中不经意地闪过了几个片段，很快，不容武曲回忆，就在嘴中的茶香消散之后随之消失。

　　他的心突然“咚”地跳动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有什么放在心尖上的东西突然不见了，油然升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武曲来不及细究，便听到黑熊精说：“茶也品了，人也见了，星君还是不要久留得好，这儿，毕竟是妖市。”

　　武曲想说什么，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人好像被施了咒，黑熊精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等他忽而回过神，才发觉他已经自己走出了妖市。

　　什么情况？

　　武曲气结。

　　不是他找了自己百年？

　　不是他要见他？

　　又不是自己上赶着来的，怎么到最后他就这样被人赶了出来？

　　他诶，天界战神，被一个化形还不熟练的黑熊精赶了出来？！

　　想要去找那个黑熊精理论，可他走进妖市却再也找不到那条通往竹林的暗道。

　　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武曲心中有些愤懑，他迫切地需要找一个地方发泄一下，于是，他便回了昆仑山巅，抓起被他仍在一边的扫帚，面无表情地扫起雪来。

　　表面波澜不惊，可内心却已波涛汹涌。

　　该死的，他这是被戏耍了吧。

　　真该死！

　　不过，那茶是真的好喝，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偷师学艺……

　　而在武曲走后，那间竹屋的后门被一只细长瘦弱带着病态白的手推开，随即一个穿着白色纱衣的人出现在刚才武曲呆过的屋子中。

　　他坐在武曲坐过的竹椅上，右手把玩着武曲刚才喝过的翡翠玉杯，修长圆润的手指不断摩挲着杯壁，像是在感受着那还有些许存留的温度。

　　他的脸惨白一片，带着些憔悴，可精致的脸庞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他的天人之姿，和他相比，竹屋内所有的奇珍异宝都失了颜色。

　　那是一张让人一见就再也无法忘记的脸，衬得上小精怪嘴中的“最美的妖”。

　　可惜武曲没有看到。

　　于是也就没有发现，这张脸，是他日思夜想的脸。

　　翡翠玉杯在文曲手中，像是天下至尊的宝贝，他的眼睛片刻不曾从它身上移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文曲突然笑了一声，嘴角微微向上翘起，那双本就盛满星光的眼中柔情一片。

　　“他喜欢这茶吗？”

　　像是很久没开口了，文曲的声音沙哑无比。

　　“喜欢，武曲星君特别喜欢。”黑熊精连连点头，听到文曲又笑了一声后，才小心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如玉一般的人。

　　“主人为何不出来见他？”

　　抓着玉杯的手突然用力，青蓝色的血管紧绷着从皮肤表面露出，本就不健康的皮肤越发惨白，文曲双唇紧紧抿着，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眼从黑熊精身上缓缓扫过。

　　黑熊精瞬间绷直了身体，后背冷汗直冒。

　　而文曲也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放在杯子上，目光缱绻，像是透过杯子能看到武曲的脸一样。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不记得有多久了，像是过了几万年，又像是才不过百年，文曲心中念叨着武曲的名字，最后说了一句话。

　　“还不到时候。”

　　说罢，他便抓着翡翠玉杯离开了。

　　黑熊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卸了力，浑身瘫软下去，正当他缓过神要离开时，竹林深处又传来文曲的声音，清冷，沙哑，不带一丝感情。

　　“没有下次了。”

　　黑熊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派小妖们去找武曲的事情。可他知道文曲念着武曲，那间屋子里，都是他画的武曲的画像。

　　主人明明那么想见武曲，却从来不去见。

　　所以黑熊精只能把武曲带过来。

　　但就算武曲来了，主人也没去见，而是急匆匆烹了茶，躲到了竹林里。

　　黑熊精不懂为什么，但他唯主人之命是从。主人不让他做的，那他只能放弃，尽管，今天是百年以来，他第一次在主人脸上看到笑容。

　　尽管，见到武曲的主人是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