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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趁熄灭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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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逐渐弥漫着桂花的芬芳,树叶由翠绿开始变成枯黄,她尝试念旧一场秋。
午休的时候,阿暮缩在沙发上,把灌好的热水袋放在小腹处,然后拿出一根银针扎着可以缓解疼痛的穴位。
四仔看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你又受伤了?”看到阿暮苍白的嘴唇和热水袋的位置,很快明白了过来。
“你下午休息吧,给你放半天假。柜子最上层有红糖。”
“好……”阿暮声音微弱地回答着,她还能不知道柜子哪层有红糖吗,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工作了几个月,她现在甚至把四仔的碟片分区都记得清清楚楚。
女人真苦啊,阿暮如此想着,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比较特殊,师兄们几个人挤一间房,但她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师兄们每月休沐一天,自己有五天;还有那些功法,很多都不适合女子,所以她能学得少,反而能更加深入。
可是亲戚来了真的很折磨,教她医术的大夫让她好好调养,但习武之人哪里能满足那些作息要求。五师兄以自己大学学历,从科学的角度给阿暮分析过,得出的结论就是每个人都注定有自己要吃的苦,看开了就好了。阿暮怀疑他大学读的是玄学。
五师兄总这样,爱说一些假大空的话,半天落不到重点。但奇怪的是,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再去嚼读,又发现他说得似有几分道理。
但阿暮觉得现在还算好,至少知道大家都平安,也都各自过得好。没有因未知而衍生的恐惧,不用一颗心在热油里反复烹煎。她追逐一个结果,老天爷给了她一个结果,也许,这样也好。
“刚刚秋哥那边派人来递话,说你问他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问你什么时候抽空去拿。”四仔缓缓道。
阿暮一听猛地从沙发上坐起,热水袋跌落在地:“人还没走吧?我现在就去好了,正好顺个车。”
“很着急吗?你不是不舒服吗?”四仔对于阿暮想一出是一出的状态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少不得问两句,“这个秋哥也是奇怪,都派人来递话了,直接给你带过来不就好了。”
“肚子痛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已经没事了。”阿暮忙不迭地将东西收好,语气有几分柔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秋哥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秋雨凉寒,暮光尚暖。
“好啦!我已经分好了,这些是秋哥你的,先放在这。另外几包我一会儿带回城寨。不过开始泡酒的话还要等几天,七师兄的酒还没酿好,我这个药酒可不能拿普通的酒来泡。到时候我带着七师兄的酒来找秋哥你啊。”阿暮把重新整理好的药材用油纸仔细包好,对着一旁的狄秋解释着。
“早知道这样,你派人回我句话就行,这样也不必多跑一趟。”狄秋虽是这么说着,表情却很欣慰。
“没关系没关系,正好过来看看秋哥你。下周交租的时候我也会一起过来的,你可别嫌我烦啊。”
阿暮觉得狄秋有些地方跟师父很像,他们习惯于把所有的情感都隐藏在心底,用面具对人。不过师父的面具是高洁的雪山,狄秋是如沐的微风。假面很好地遮掩住几十年的过往与苦痛,仿佛笑谈一场空。
狄秋留阿暮吃了晚饭,不过阿暮临走时拒绝了狄秋派人开车的建议。她在城寨闷得久了,每次出门走动都觉得很舒心,于是虽然提着不少东西,但还是决定坐个公交吹吹风。狄秋也不跟她犟,只微笑着让她路上注意安全。
秋天的雨来得忽然又磨人,本来这样的小雨阿暮是不在意的,大不了湿一些头发,一路小跑而过就好。偏生手里抱着不少珍贵的药材,都是沾不得水的,阿暮就地躲在了一排废弃门面的屋檐下。这离公交车站至少还得走上五分钟,阿暮只好祈祷着这阵小雨能快点过去。
察觉到视线的最偏处那些动静,阿暮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一次搂紧了怀里的药材。从出城寨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只是她选择装聋作哑。
这屋檐并不宽,雨点还是会飘到身上一些,阿暮想了想要不要背过身去,面对关闭的卷闸门站着,但总觉得有点鬼祟。
思索间,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阿暮呼吸一滞,马上强迫自己平复下来。那把黑伞举过来的时候,遮挡住了最上方的视线,但她依然假装眺望着远方,丝毫不在意那骤然降临的一幕黑帘。
那人也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伸得直直的,伞面稳稳挡在阿暮的头顶,微一前倾,拦住从屋檐外飘进来的雨滴。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阿暮不想回头,可她余光扫见那人的姿势,便知晓他自己是没有遮挡的。她悄悄地把目光下移,果然看见那人的棕色皮鞋已经湿了前端,冷风混合着雨斜着不断往身前吹。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脚,想要把两人的距离缩进一把雨伞之下,只是刚挪过半步,她像触了电般又急速缩了回来。
别这么没出息了,只是淋淋雨,死不了的。阿暮心里想着。
眼看着最后一丝阳光躲进乌云里,这雨依然没有渐小的趋势,两人间的空气仿佛停止流动,阿暮的小腹不争气地又疼了起来,像被撕扯和拉拽。她蹙了蹙眉,终是打破了沉默:“你不是有话跟我说么?现在说吧,说完请你消失,别再跟踪我了。”
十几秒过去,预想的声音没有传来,阿暮疑惑着侧过头。王九仍保持着举伞的动作和体面的距离,他也远远看着前方,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打湿,镜片上雨珠不断滴落。他眉眼间笼罩着几分疲惫,脸上难得地不带笑意,一本正经。
“……说完就要消失,我才不说。”他嘀咕道。
“你!”阿暮一时气堵,很快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侧回身子不再理会。
随便吧,爱怎样怎样吧,反正淋雨感冒不舒服的那个不是自己。
只是刚才那一眼,怎么看见他的耳垂上好像多了个耳洞?一个大男人好端端地打什么耳洞。阿暮如果不是手里抱着东西,此刻真想给自己一耳光,为什么又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
风吹得很冷,阿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怎么自己反而先着凉了?头顶的伞好像换了一只手支撑,一件还带着温度的大衣披在了自己身前,阻挡着冷风继续侵蚀。她忍住了没有说话,也没有偏头。两人还是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小腹一阵刺痛,阿暮不自觉地紧闭上眼,抿紧了嘴唇。
“你又受伤了?”低沉的男声染上了一丝焦急。
“我好得很,闭嘴。”疼痛让阿暮多了些不耐烦。都怪四仔,要是他晚传一小时消息自己也能把针施完,至少能止去一天的疼痛。
阿暮抱着油纸包的手不自觉用力,感觉额上有冷汗流下,大脑一阵眩晕过后她只觉双腿发软,几乎做好了晕倒在地的准备。只是可惜了这些药材,这要怎么好意思再问秋哥要一份啊。
阿暮差点急得叫出声,却只觉得身体一阵失重,下一秒睫毛几乎贴在熟悉的花衬衫上。
药材依然在怀里,抱着她的手臂依然支着伞,只是开车门的时候稍微费了点事。阿暮将后脑勺靠在座椅靠背上,沉重总算有了支撑,药包跌落在后座,但不碍事。她的左手捂上小腹,五指几乎在皮肤上抓出伤口,但可一缓内脏的疼痛。
“我送你去医院。”王九扶着她靠好后,转身准备去前排开车。阿暮赶紧用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反应过来后立刻松开了手,但还来不及收回就被一只温暖又粗粝的手掌紧紧握住。
“不用去医院,不是受伤。”阿暮用力挣扎了几下,那只手丝毫没有松动。
“你虚弱成这样,不是受伤是什么?”王九的语气难得的焦急。
“……是亲戚来了!”阿暮仰天,皱着眉解释。
“什么亲戚?”
“……大姨妈!”
“大姨妈是谁?”
阿暮觉得现在小腹已经不算疼了,更疼的是脑袋。失忆会把常识也失掉吗?这个人是怎么理直气壮地问出这个问题的?能不能直接开车去中学补一堂生物课啊!
还好,他并非没有常识,只是没理解这几个词的意思。阿暮大概花了一分钟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然后借着自己要施针的借口总算把右手收了回来。五分钟后,疼痛已散去不少,阿暮觉得总算能清醒地坚持到回城寨了。她收回针,又抹去了额头的汗水。
王九全程安静地坐在后座一旁,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身前确实被雨淋湿了不少,耳朵上也确多出了两个耳洞,甚至仍泛着红。阿暮告诉自己不要问,她不关心。
将药材重新捡起抱在怀里,阿暮准备从左侧车门直接出去,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秋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突然。
身子刚刚向左偏过,就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王九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身,脸埋在颈窝,力气大到她无法动弹,就像害怕她像这雨雾一般忽然消散。
刚收好的药包又掉落在地,可阿暮来不及生气,她的情绪被不舍和理智撕扯成两半,终是理智占了上风。
“松手。”阿暮声音冰冷,身后的人闻丝不动,炽热的气息吹向她的颈间,拂过她尚清醒的心。
手臂被箍得很紧,没有抽离的可能。但手腕还算自由,她从袖袋里抽出三根全新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对着王九的手臂扎了下去。他的手臂肉眼可见地颤动了一下,阿暮立刻闭上了眼睛。
“再说一遍,松手。”阿暮扎的是痛觉最敏感的几个穴道,可身上这份力气还是没有丝毫松懈。
她宁愿他们刀剑相向,也好过现下哀毁骨立。
她假装心脏不再跳动,握着针的力度又向下推进几分,她清楚,足够痛自然就会放手了,那就痛到满意为止。
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吼,那是痛楚从喉间溢出的具象。周身的力气有一须臾的松动,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力道,好像要把她揽进身体里。
这次颤抖的是她的手。
没出息!阿暮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呼吸声都发着抖,她手指猛一收力,把银针全数撤回,因疼痛而布满青筋的手臂上渗出了三个血点。那血点小如蚂蚁,世人皆不可见,痛苦却可啃噬其骨。
阿暮觉得心脏被揪成一团,骨头也泛着疼,可这些只能让自己知道。她努力学着,把心慌意乱伪装成不以为意。
“我身上什么也没有。”阿暮小声低语,声音难以置信的冷静。她垂着眸,把周边的环境幻视成果栏那一夜,把所有的心绪也拉回那一刻。
“所以别抱着了,你什么也拿不走。”
有时候话语的伤害胜过一切武器。阿暮明显感到背后的动作凝滞了,她轻轻一推,方才怎么也挣脱不开的怀抱就这样任由自己解脱。
其实她不生气的,那种感觉很奇怪,她以为自己替对方想得很周到,但原来他并不需要。就好像你珍藏了很久的糖,吃的那一刻依然很甜,可它实实在在地过期了。
她走了很远的路,跨越了很长的时间,许多年里,他始终是那颗勾陈星。但也许,她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从不是为了开启新的生活,只是为了告别过去。
忘得掉吗?忘不掉。
放得下吗?放不下。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他们的灵魂彼此纠缠,深入骨髓与本能。师兄让她和他重逢,王九让她和他相爱。
他们是独立又永不可分的个体,相依相存。就像当初师兄选择了放纵自己的贪欲,他也许没想过这么严重的后果,可一步错,步步错,至少那一刻,她不是他的一切。
所以王九选择了继续沉沦,她也不该怪他的,她也早该料到的。她老觉得王九不懂她,可她又何尝不是拿爱师兄的方式在爱他呢?每个人都没有错,他与她都还爱着,可他们走不到一块儿了。
重新开始的机会一旦错过,好像再也开不了口。
她背后遗落了冰河的万物寂籁,山谷的繁花盛开,所以她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