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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不见参商(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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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来明了自己的卑劣。
这个世界对他不好,恨与罪是一张镜子的两面,他把它打碎,以自己的意志重新拼凑。新的镜面遍布蛛网般的裂痕,还有斑驳血迹,他狂喜地将之悬于烈日之下,却灼伤了镜里那双眼。
他的灵魂只有那一片是澄净的,可是那一刻他还是不禁会想,她到底在看自己,还是透过那双眼,看着故人呢?
王九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身边围了一圈人:以A仔为首,在他的病床上打牌。
散发着消毒水味的被子上已经堆叠了几十张扑克,这些混蛋还在往上扔牌,但是嘴里只做出口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场景甚是诡异。
丢他老母。
王九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只有手指算是灵活的,即便自己想抬起手甩他们一个耳光也有些费力。而且自己的墨镜不在脸上,这让他非常不安。
“C!你们……”王九刚说出三个字,他的嘴立马被至少两只手同时捂上。他有点懵,这群小子要造反是不是?
“九哥!”A仔表情很激动,但是强行压低着声音,一只手拿着牌,另一只手捂在王九嘴上暂时没打算拿开,“你终于醒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一旁的另外三个小弟们也都跟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九哥你醒了!”配合他们激动的表情,可以说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了。
王九真遗憾自己现在没有力气,否则一脚一个都给他们踹出去。
他努力甩着头,试图摆脱这几只手掌。
“九哥!嘘!”A仔放下了扑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向房间的另一侧。
那里放了一张陪护的弹簧床,阿暮小小的身影缩在被子里,看起来十分憔悴。
“阿嫂刚刚才睡下。”确认王九不会发出声音以后,A仔和另一个小弟才松开了手。
王九只好十分配合地开始用口型对话。
“先把墨镜给我戴上。”
“好!”A仔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墨镜给王九戴上。
“我昏迷了多久?”
“七天,现在九月初了。”
“账本给老大了吗?”
“没呢,阿嫂护着呢。她说你醒来之前账本谁也别想拿,差点跟大老板打起来。”
“什么?”王九闻言有些激动,感觉皮肤上的灼烧感又强了起来,“后来呢?”
“没打成啊,龙卷风来了一趟给阿嫂撑腰。”
王九将目光又移回阿暮身上:“她来多久了?”
“她一直在呢。只要她醒着,除了医生护士谁也不让进。只有睡着的时候允许我们进来守你一会儿。”
王九略一沉吟:“阿嫂在睡觉,你们在房里,合适吗?赶紧给我滚出去。”那个“滚”字因愤怒而带上了气音,吓得小弟们赶紧往外跑。
“把牌给我拿走!”
大概是因为胆怯,关门的力度一下子没把握好,随着整个空间一颤,阿暮从弹簧床上翻身而起,不知何时掏出的匕首置于身前。
她迅速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危险,然后视线落在病床上的自己身上,四目相对,时间一时停滞。王九已经做好了阿暮扑过来的准备,即使再疼他也要抬起手臂,把爱人拥在怀里。
阿暮一歪脑袋,眼底尽是冷漠:“醒了啊?”怎么跟想象的又不一样?
一阵凉风掠过,阿暮的匕首直直插在了王九的脑袋边,刀锋穿过枕芯没入墙壁,他的头发也跟着断掉了一截。
要不还是继续晕会儿?
但来不及了,下一秒阿暮就拎着衣领强行让他坐了起来。是她力气变大了还是自己太虚弱了?
“那个账本很重要吗?”
“很重要。”那个账本里有架势堂所有歌舞厅的运营信息,只要稍加利用就可以让暴力堂的歌舞厅都学习起来,利润至少比现在翻一倍。而且还有隐藏的货品生意,自己如果去截个和……总之真是黄金一般重要。
“比命还重要吗?”阿暮很不满意上一个回答,她眼睛气得发红,两只手都拽着自己的领子,用力往墙上推了一把。
“哎呀好疼。”整个后背都是灼伤,这一下子真的很疼,但王九看阿暮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只好叹口气,“这不是没想到他们手段这么龌龊吗。早知道这么危险我肯定不去啊。”
“知道危险你就不去了吗?”阿暮声音一沉,眼底有凉意,“能为暴力堂开疆拓土,有利可图的事情你都会不顾代价地去做,不是吗?”
“是。”王九欣赏她的坦白,两个人之间横亘了太多的矛盾和冲突,总是要一点点说开的,不然如何靠拢?
王九笑得没心没肺:“你的朋友和情义就高尚,我的利益和野心就庸俗吗?想过得好有什么错?”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明明安守这个世界的准则,弱肉强食,利益至上,他不许有人告诉他这是错的。那样他的世界会翻天覆地,他还没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阿暮明显怔住了,拎着衣领的力气都松懈了几分,她鼻尖泛红,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王九想,这个时候应该搂过来,然后吻上去。这个世界怎么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是两个世间最寻常的恋人,只要彼此的温暖。
但是他动弹不了。
“你可以主动吻我一下吗?”王九对着阿暮说话还是不擅长过脑子,“那个,我疼得动不了。”面对阿暮错愕的表情,他只好试图用解释来补救。
阿暮的唇像一尾湿润的小鱼,王九还没来得及感受游动,下唇就被她用牙齿狠狠咬破,腥甜在口腔里像爱意一样肆意蔓延。他一声未吭,谁也没有退缩。舌尖每一下游摆都带着铁锈的气息,痛苦被紧咬在齿间,直到近乎无法呼吸,才拉扯开毫厘的距离。
“我要你记得疼。”阿暮的眼睛雾蒙蒙的,像初秋的山岚,她的唇亦染上殷红。
王九用指腹摸索着嘴上的伤口,那里还在往外渗血,他嘴角一勾:“那恐怕还不够。”说着又凑身上前。
“306号房上药!”随着护士的吆喝声,阿暮猛地把自己往后一推。王九觉得自己这背今天可是遭太多罪了。
“哟,总算醒了?”护士大姐身材颇有几分魁梧,声音也气势如虹,她拿出一大罐药膏和棉签往床尾的药架上一放。“那你今天自己脱吧。”
“脱什么?”王九一下子顾不上背后的疼痛,吓得坐直起来。
“你四肢和后背都有烧伤,当然是脱光了上药啊。”护士大姐说着已经开始戴起手套。王九求救般地看向阿暮,却见她站到一旁笑出了声,然后赶紧捂住嘴。
“人家护士大姐每天都是这么帮你上药的,你干吗那么大反应?”阿暮坏笑的时候总是眼睛弯弯的。
“就是,你个大男人紧张什么。”护士大姐已经一手拿起了药膏,看出王九的眼神惶恐,嗤之以鼻道,“别瞎想了,你关键部位没伤,我可没脱你裤子。”
大姐一脸老娘什么没见过的表情。
王九暂时还接受不了这么突然的信息,他几乎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等等!”然后看向阿暮,带着些许质问的意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是你给我涂药?”
“啊?”阿暮也是没预料到这个问题,眨巴了一下眼睛,指着护士道,“专业的事当然是交给专业的人啊。”
护士大姐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两人,声音提高了两度:“哎呀,涂个药倒也谈不上什么专业。你这也好得差不多了,随便涂涂就行了。正好我还忙着呢,你们自己处理吧。”说完真的放下药膏转身走了。
这个大姐,上道!王九决定出院的时候给她送面锦旗。
“你听到了?”王九慵懒的声音响起,看着阿暮贱兮兮地笑,“她让你帮忙。”
阿暮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鼻子,一脸的不可置信:“我?你?你别太无耻!”
“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没看过。”王九放松地躺下,呈大字状,“哎呀,我身上好疼啊,有没有人管管我呀。”
阿暮环抱住双臂,冷眼睨着王九,没有要上前的动作:“不如我找信一上来帮你涂药吧,他反正也闲。”
“蓝信一?他怎么会在这?”王九感到惊讶。
“你就没发现这是同一家医院吗?”阿暮有点无语,“本来他三天前就能出院了,看你还躺着所以死活不肯走。”
“是看你在这才死活不肯走吧!”王九冷哼一声,仰头看着天花板,这个情敌真是,明明没戏还非要膈应自己。王九心想自己早晚砍死他。
阿暮见他半天不说话,呼了一口气,拿过药罐在床边静静坐下:“翻身,给你后背上药。”心软真是个不错的优点。
王九笑嘻嘻地解着病号服的扣子,把衣服一撩:“你慢慢涂,我不急。”
“你倒是翻过身去啊。”阿暮瞪了自己一眼,“这是后背吗?”
“我胸前也有烧伤的吧?你看这,这里红红的。”他指着自己小腹一道旧伤疤。
“那是你小时候得了阑尾炎,大夫给你留下的疤。”阿暮眯起眼睛,似掩盖着怒意,“十几年了还疼呢?”
“那这里呢,我感觉这也挺疼。”他又把手指划向胸口一道暗粉色的疤痕。
“这是我上次捅的。”阿暮微微一笑,“你到底翻不翻过去?”
“好吧。”王九心想自己背肌应该也挺好看的,忍着疼痛翻身趴下,顺势把衣服脱到一旁。
“……没有必要把衣服脱掉,掀起来就行了。”阿暮看着后背一道一道的烧伤,沉默了起来。她拿棉签蘸上白色的膏药,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处涂抹,薄荷带来的冰凉缓解了伤口的灼热。
王九觉得有些话憋在心里,会生出刺。但说出来,可能会扎伤彼此。他在心里反复吞咽,最后化作苦闷的吐息。
“你从没叫过我。”
“什么?”阿暮的动作一滞。
“在一起以后,你从来没叫过我一次。”王九背对着阿暮,视线里只能看到苍白的枕巾和墙壁,他不知道阿暮此时的眼神是慌乱,还是悲伤。
“你不想承认我是师兄,还是害怕我是王九。”
明明没有阴雨天,空气里却像发了霉,沉默如青苔一样湿冷又脆弱,房间里一片死寂,却无端让人喘不过气。
“听说你个废柴醒了?”随着门被一脚踹开,他终于开始重新呼吸。翻过身,是最讨厌的人影。
阿暮扔下了棉签,重新把匕首握在手上,目光警惕地注视着大老板。
“打扰你们好事了?那可真是对不住哈哈哈哈。”大老板一脸油腻的笑容,对着王九竖了个大拇指,“挺有本事哦。”
“哈哈老大你怎么来了?确实时机不太合适,要不你先走?”他犹记得刚才A仔说过的话,他怕两个人再起冲突,而自己保护不了阿暮。
“你个扑街,我特意跑一趟难道是来玩啊?”大老板取下嘴里叼着的雪茄,指着阿暮,目光凶狠,“人已经醒了,把账本交给我。”
阿暮始终握着匕首,保持着防备的姿势,她冷冷地回应:“账本是Tiger哥的,我凭什么给你。”
“账本是你男人用命换回来的。”大老板皱起眉头,一脸恨铁不成钢,“按照江湖规矩,这就是他的了,Tiger有本事就自己来拿嘛,我又不是不让。”
大老板把雪茄往地上一丢,阿暮后退了半步。只见他凝目睨着阿暮,眼神漾起阴鸷,声音如毒蛇吐信一般充斥着危险:“还不给?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打不过我。”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几乎是一字一顿。
王九在阿暮的脸上难得地看见了惊恐,她整个人僵在原地。难道大老板已经知道那天是她偷袭?
“阿暮。”王九强撑着起身,用眼神不断示意,“把账本给老大。”他此刻比那两人更加紧张。
阿暮看向自己的目光写着不安和不满,但还是乖乖从衣襟里掏出了账本,心不甘情不愿地递上。
“哼!”大老板一把抢过账本,鄙夷地看了王九一眼,又立刻换上戏谑的眼神,“我有眼力见儿的,我走了,你们继续,当我没来过啊。”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阿暮失落地站在原地,王九觉得自己心上也出现了一个窟窿。
命运喜欢阴差阳错的戏码,可他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他想要这悲喜得当,无边疏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