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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真相渐浮(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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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女人哭着说。
画面一转。
闪电劈开了黑暗。
全身脏污的女人双目圆瞪,一字一顿地吼道:
“你不可能离开的!”
原先柔弱嘶哑的女声继续在我耳边道:
“求求你,救救我……”
“救救我……”
紧接着,一道闷雷从天而降。
我的眼前又是范家门口的那个女疯子。
“你命中注定如此!你走不了的!”
眼前的她又转瞬而逝。
一条隐隐发光的痕迹指引着我往前走。
我不知疲倦地走啊走啊,穿过芦苇丛,沿着石板路,等满脚都是泥污时,我终于走到了县镇前。
我欣喜地向前奔去,不料一阵黑暗袭过,等再次睁眼,我又回到了张勇的猪圈中。
眼睁睁地,我看着草垫下被翻出来的一只手、一截断肢、以及在食槽里被啃食一半的头颅。
黑色的苍蝇,蠕动的蛆虫子,恶臭的味道……
我想尖叫,但不知谁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大嘴巴,叫不出声音来。
是她吗?那个托梦于我的女人?就是她…被藏尸于此吗?
我惊恐至极,小腿发软,却没有任何力气逃离这里。
“妈。”
少年在我背后道,声音不辨喜怒。
“你都看到了。”
回头,那个我所熟悉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神色平淡。
我登时从头冷到脚。
四目相视,过了片刻,我强忍颤抖的身体,大着胆子道:“是……张勇吗?”
是他杀的人,而你在善后?
他歪了歪头:“是。”
“你们怎么能……?”
你们怎么能杀人呢?!
“是爸让我这么做的。”他纯真道,“爸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再次睁眼,我仍然在这座院子里。
只是这次见到面前的小虎,我不禁生出了一丝寒意。
他是那么的瘦小,那么的年幼,偏偏顶着一张纯良的脸,在张勇的指使下竟做出那样惨无人道的事。
我又伤心起来。
猪圈里的女人托梦给我,是想让我帮她离开吗?而事到如今,她已经极其惨烈地死了,我又怎么帮她?
让我更无解的是,我自己又该如何逃出去?
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解决。
明明各种办法都试过了,即便走到了县城,等一觉过后,我还是回到这里,像是莫比乌斯环一样,永远没有尽头,永远都在重复。
我的命运…难道注定如此么?
“你不可能离开的!”
一道声音蓦然在我脑海中响起。
那个在范家门口,浑身脏兮兮的女人,恶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腕往地上带,一字一顿。
“你命中注定如此!你走不了的!”
我命中注定如此?
“霍”的一声,我站了起来,握紧了拳。
她怎么那么认定这是我命中注定?
难道…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现在回想起那个女人当时说的话,也许并不是什么疯言疯语,相反——意有所指。
我用同样的说辞来了范家杂货铺,果不其然,那个女人仍是衣衫褴褛地躺在地上。
这次,我主动将正唾骂的范嫂子拦下,等她回了铺子,我才再次走到女人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了下去:“你……可以帮帮我吗?”
看清了我的脸后,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瞪着我,而是“哧哧”笑出了声。
“你回来了。”
回…来了?
她的反应不一样?!
或许她真的是我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
我沉默片刻,慢慢道:“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
“我倒是想帮你,可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你明明是这里唯一的变数!”
“变数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的怨念!快醒醒吧!”
“什么怨念!你在说什么!我要离开这里!”
“我都说了!你不可能离开的!”
“你……”
她毫不留情地打断我:“你还不清楚吗?你梦里的女人,你听到的哭声。”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她为什么会知道我有的记忆?!
她冷冷地笑了:“我在这里,每晚都听到你的求救,每晚都听到你的啜泣啊。”
我怔怔地望着她。
“你已经死了啊!”她仰头道,“已经死了!”
“你…你胡说!我明明好端端地就在这里!”
“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缕携着十分怨念的幽魂罢了。”
她看了看我的脚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地上有凹进的裂缝,有蠕动的虫子,有干瘪的杂草……
逐渐被乌云掩盖而淡弱的日光从头顶滑落而下,却没有在地上留下我的影子。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轻声道:
“藏在猪圈里的尸体,不就是你的吗?”
猪圈?
难道那不是…梦中的女人……?
我惶惑茫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七月十四的大雨即将而至。
“七月十五的凌晨,鬼门大开。你偏偏在那一刻咽了气。”她头顶黑压压的天空,从地上爬了起来,“你虽然逃过了阎王的法眼,但因肉身被损,你的灵魂在此徘徊不去,怨念与仇恨让你反反复复梦回今日。”
“这都是命啊。”
她悲悯地俯视我:“你,李望凤,命中注定如此,永生永世,都离不开这个村子。”
一道闪电划过,继而雷声轰鸣。
我叫李望凤。
望女成凤的凤。
父母虽然只是普通的工人,我的家境并不富裕,可我的父母给予了我一切他们能给的,所以我的前二十年过的还算幸福。
我像万千的普通人那样,读书、高考、上大学,毕业后准备找工作。
因为毫无防备又轻信于人,我被人贩子拐卖,兜兜转转来了这座村子,被张勇买来当老婆,给张虎当妈。
张勇是个粗人,回家见到一点不顺心就会迁怒打骂我。我逃过几次,但无一例外都被捉了回来,之后过的更是雪上加霜。
可张虎与他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张虎温顺、懂事,时常帮我料理家务,还会在我挨了张勇的殴打辱骂后安慰我、鼓励我。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跑出去,我一定要把张虎也带出来。
一个雨天里。
张虎拖着我的头发把我往便盆里摁,即便我求饶、即便我服软,他都不肯松手。我别无他法,使出了吃奶的劲往他腿上狠狠一咬,他疼的暂时放了手,可很快又要来抓我。
我滚到院子的铁门处,他伸手薅了把放在门后的铲子,狠狠往我身上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身上的疼痛刺骨铭心,我大声地嚎叫起来,只希望能来个人救救我。
从铁门门缝中,我隐隐绰绰看到对面院子的门开了一侧,露出一个女人探头的身影。
“杨婶子……”我呛声哭喊道,“救救我……”
对门的女人并未像往常那样快步走过来,反倒与我对上视线后,如惊弓之鸟,迅速躲到门后,将门猛地一关。
即使隔得那么远,我还是听到那扇门紧紧合上的声音,决绝地盖过倾覆的雨声,在我耳边无限放大。
雨幕中,红色的铁门像一只垂涎的巨兽,恶狠狠地瞪视着我,仿佛在说:你生来活该。
生来活该……
我不服啊!我绝不认!
我咬着牙勉力躲过张勇的一铲子,后背一挨到地面疼的我嗷嗷直叫。
但张勇并没有放过我,紧接着又扬起铲子朝我头上挥来。
这一铲子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是个半残吧?
我又急又怕,闭眼豁出去似的死死抱住了挥舞而来的铁铲。
铲子的幅度太大,即便被抱住,还是狠狠打在了我的胸口,刹那,我的嘴里反上来一股浓重的腥甜。
但我仍然不放手。
人在将死之时,总是能生出巨大的反抗能量。
我也是。
这幅残败的身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的气力与胆量,让我趁着张勇愣怔的片刻,使尽全部力气朝他□□踢去。
张勇疼的手上一松倒在了地上,我则生出一股无畏的猛勇来,带着全部的憎恨与愤懑,挥着铲子朝他头上打去。
一下、两下、三下。
我没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一旦要爬起来,我立刻往他下身死戳,他一跪下,我又立刻往他头上砸。
张勇从一开始的咒骂,到中间的求饶,到后来头上血流不止,居然只有短短十来分钟时间。
他终于在雨中昏倒,带着一头的鲜血。
我扔了铲子,上前甩了他两巴掌,他依然没有反应。
“呵呵……”我忍不住傻笑,“呵呵……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小虎,”我回头向堂屋喊道,“小虎,没了这个男人,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雨水哗哗,冲刷走的只有过去的耻辱与憋屈,留下的却是大快人心的欣喜与释放。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堂屋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小虎?”
“妈。”
声音从院子另一端传来。
厨房的门半掩着,听声源像是从那儿传来。但自然光线十分微弱,我看的其实并不真切,只知少年的身影隐匿于门后。
“你怎么在厨房?”我说,“还不开灯?”
“……断电了。”
说着,他从门后走了出来,在大雨中,慢慢向我靠近。
“你拿的什么?”
我问道。
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显握着什么东西。
“妈妈,”他喊我,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你为什么要反抗?”
“什么……”
“以前你被爸踢打的时候,从来没有反抗。为什么这次,要反抗?”
小虎口齿清晰地问,而他的眼神却十分陌生。
“……如果不反抗,我就要被打死了啊!”
我诧异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反抗!”他蓦然变了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狠,“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下一秒他就扑了上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死死地瞪着我:“为什么要露出得意的笑!?”
“你从前的惊恐呢?”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每次被暴揍后脸上现出的惊恐呢?”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大脑一片混乱,但缺氧的危机又时时刻刻刺激着我。
他明明那么瘦弱!手劲儿居然这样大!
“对!”他的眼睛满是猩红,不知是我什么模样取悦了他,他兴奋起来,“就是这个模样!”
怎么会?
不行……我得赶紧想办法……
可我的力气全用于和张勇刚才的搏斗中,此时此刻的我,竟完全使不上力气……
但怎么会是他?怎么会!
我万万不曾想到他也站在我的对立面!
“你明明就是只羔羊!”他嘴角一咧,“是一只任张勇如何打骂,也不知道反抗的羔羊!无能又软弱!你就该做好羊的本分!挨打、受苦,都只能害怕地掉眼泪!绝对不能有任何反抗!”
“但这次,你不仅反抗了,甚至回击了主人。”他的眼神十分奇怪,说出来的话也十分怪异,带着怜悯,带着残忍,“你已经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羊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劈天的电光照亮了他癫狂至极的神情,我清晰看到他的眼中倒映着狼狈错愕的我。
“我以为你是只容易满足又容易驯服的羊,”他在我耳边慢慢道,“所以哪次你挨打后,我都陪在你身边,想用书本上学来的话语安慰你,让你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心甘情愿为了我,接受张勇的打骂。”
我一根一根扒着他的手指,“呃呃”说不出话来。
“妈,你知道吗?”他继续道,“每次看到你被他揍的痛哭流涕,每次对上你惊恐的眼神,我总会忍不住激动地颤抖,体内总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张勇!下手再重点!再重点!”
……
他闭着眼,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你的哭喊也是如此动听……你的求饶声,更是卑微得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土狗。”
随着肺里储存的氧气迅速流失,我的头脑越来越眩晕。
他一字一句的倾诉,如同水中的杂草,缠在掉进池塘的我的脚踝上,一点一点拉扯,似要将我拖入池底才肯罢休。
“不仅如此,”他睁开了眼,“你自身难保,却还怀着一颗所谓的善心,居然三番两次地想带我一起逃离这里。”
“真是可笑……可笑啊。”
他松了放在我脖子上的手,但我再没力气爬起,而是躺在地上半昏迷过去,模模糊糊见他从别处捡起了什么,然后再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反正你也不喜欢这里,那不如,我送你离开吧。”
他嘴角扬起暴虐的弧度,抄起手里的利器——那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菜刀——朝我劈了过来。
我一直记得,我时常用这把菜刀切菜、剁肉,烧饭给他和张勇吃。
“我们望凤呀,以后一定能变成一只小凤凰!”小时候,爸爸搂着我,用胡渣在我脸上蹭呀蹭。
“你别把望凤扎疼了,”妈妈推了他一把,从他手里接过我,温柔道,“望凤,不论未来你在哪里,爸爸妈妈永远是你的后盾。”
那时候多美好呀。
虽然我相貌普通,又能力平庸,但因为爱我的父母就站在我的身后,所以我什么都不要担忧,只要努力向前跑就好了。
我曾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平淡地幸福下去。
可谁知,大学毕业后,他们寄予厚望的这只凤凰,最终陨落在一处肮脏恶臭的村落,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