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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受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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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法极快。
布剑阵时,冰蓝色的阵法在土地上纵横,和石壁上那妖地围困修士的血红之阵相击。
明光大盛,周拂菱眯上眼。
只见妖物如黑漆漆的潮水般侵卷所见之物,冰冷的呼声中一双双幽寒的眼睛盯着猎物。周拂菱见过千位修士对着如今的状况能够顷刻殒命。
但须清宁手握长剑,劈剑断开妖流,如入无人之境。
却不知怎地,他晃首,好似灵息不稳。
周拂菱:“你怎么了?”
“小伤。无碍。”
周拂菱眯眼。绝对不是无碍。
在她的记忆里,须清宁是哪怕全身都有伤,也要装得一点事都没有的人。他刚被她捡回去时,冷着脸和她走在雪地中,看上去若无其事。然而,他刚回到栖身的地方后就陷入了昏迷。
周拂菱揭开他的衣服,他身上的伤口又烂了。她嫌弃得差点走。
须清宁能表现出来,一定伤得极重。
但什么人能够把须清宁伤了?
须清宁现下又一品了。
突然一声怒吼,如山崩,如海啸,那妖潮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们二人。
砰!
千钧一发之际,须清宁的剑尖生出一道阵法,周拂菱被丢出去了。
……
妖物,为此界之祸。
而祸之起源,来源于三千年前的乱世。
乱世,有人疯癫,有人自私。一个疯癫的失权者变为自私的人,卑鄙地在人间开启了和妖物相通的井口,换得三千年人族的流血和挣扎。
周拂菱却不在其中。她不会挣扎。
她的手指按着土地,尘埃沾在她的脸颊上,她缓缓地起身。
山岗是青色的,天空是蓝色的。她抬首,自己身在洞穴外。因阵法限制,她无法被传送太远。她在的地方,就在须清宁作战的洞窟上方。
四处妖雾弥散回环,如囚牢的墙,出不去,但没有刚才那么危险。
周拂菱顺着石缝往下望去。
须清宁在杀妖。
周拂菱低声道:[过来。]
诡谲的声音,蛇声阵阵嘶鸣。
这句“过来”,却不是和须清宁说的,而是对康荒斋的所有妖物说的。
[过来。]
她引着康荒斋所有的妖物过来。
妖潮如洪。
须清宁眉目染血,凝眉望着这妖潮,因为未知原因的伤,还在咳嗽。
周拂菱一向喜欢看须清宁狼狈的样子,她负手,冷眼旁观。
须清宁的确是个天生的杀妖人。他身上有着两股血,一股来自杀妖大族须家,一股来自傲气的西洲寒族夏家。
少许,须清宁剑上全是血。他肩胛骨隆起,手背紧绷,时不时闭上眼,脸色苍白,却目光如利剑。
又听一道巨响!
金石交击中,须清宁剑穿过了大妖犹如盔甲的鳞片,撕开了妖气。
他逃了!
周拂菱的脚踩上石块。
然而,他像是很难受,剑钉在了地上。
他好像中毒了。
也是趁须清宁虚弱之际,周拂菱的妖气,钻向他——。
如钩如刺,也悄无声息。
而须清宁本就有伤,方才也耗了灵力,吐出一口血,周拂菱的妖息也成功探入神识深处——
她却蓦地睁大眼。
……怎么可能?
只见须清宁神识深处,刻有一道幽冷的乌黑法印。
连绵不绝的灵脉光芒如雾般遮掩其印,隐约可看清上面刻着一个“囚”字。
但这上面的气息,周拂菱异常熟悉!
……
——“为什么要变强呢?”她问。
“因为变强了,才有特权。”亲人笑眯眯地抱着她,雪花渐渐停了,“没有特权的人,活得很悲惨。他们活着,还不如死了。那些寒党的想法,就很可笑。”
“寒党是谁?”
“一群气焰已尽、垂死挣扎的‘心善’傻瓜。很快就消失了。”
不久后,亲人为她盛来暖汤,父亲提来了通明的兔子灯。
姐姐拉着她跑在雪里。在火树摇红中,留下了一串串脚印。
姐姐却突然拍开仆役送来的灯。
“我不用低贱的凡民用的东西!”
姐姐手里的金刀,在日光下发出锃亮的光芒。
……
乔木参天,绿云飘渺。
须清宁呕吐,嘴唇都在颤动。
他也传送出来了,传送到了周拂菱的身边。他明显身体不适,但及时出来了。
周拂菱要扶住须清宁,须清宁道:“不必。”
他好像感觉到了不对劲。
只见四周妖息散开,好像囚笼一样罩住整座山。
玉牒也失效了。这在妖地中是常见的。妖地以奇门遁术为基法变化,以困住修士为目的。
须清宁见无法联系外面,低声道:“用符保护我们。去山上躲避。”
说罢,他继续咳嗽,却最终长剑落地,他昏过去了。
在周拂菱面前,他阖眼,脸色惨淡,又如安睡的孩子。
照须清宁吩咐的,她拖着他,找到了一个洞窟躲避。
她进去后用了清洗符,把须清宁放在山石,却垂头。
她打算入侵他的识海。
查清他所想。
也查清那古怪神符的来源。
……
少许,周拂菱突然愣住。
只见少女的全身僵硬,像是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
她眨了眨眼,眉心的妖气相连须清宁的识海。
“毒?”
方才,随着她一层层深入须清宁的神识,周拂菱于其中挖出了一根刺。
这根刺埋得很深,但不过远观,便可察其流荡的煞气。
再近一些,其金光四盛,表面竟布满锋利的倒刺,能刺伤靠近的一切。
周拂菱蹙眉。
她认得这种刺。
通常和 “魂毒”有关。这与“身毒”相对。是用以牵制修士神智的奇毒,不易解。
周拂菱也认出了这毒。
——“神魂刺”。
这是一种针对识海之主的禁制和诅咒。
这毒的禁制,是关于须清宁和与他结侣之人的。若须清宁和人结侣,他的道侣将会承碎骨剥魂之痛,而后惨死。
但这上面,还将一人排除在外——
宁朝雪。
……谁人下的刺,显而易见了。
周拂菱的目光却十分茫然,她无法解开,但也不打算立刻解开。
她像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她沉默地盯了这魂毒许久,讷讷道:
“为何是父亲的气息?”
……
当夜,石窟里,须清宁发起烧来。
他半梦半醒间醒过来,眸光如蒙上一层寒雾。
望见周拂菱,他瞳孔一缩,持剑,靠着石壁坐起:“这是在哪里?”
周拂菱答道:“康荒山顶,已远离了妖洞。”
须清宁点头,妖雾散去,就会有人接应。
周拂菱道:“好……师兄,你该吃药了。方才,我从芥子符里找些药物,你服下吧。”
周拂菱把药递到须清宁跟前,想喂他。
须清宁本下意识要张唇,但他却摇了摇头,自己接过去:
“不必,我自己来。”
他双手颤抖,抬起碗缓缓服下。
二人之间,一时静默,氛围竟颇为尴尬。
少许,须清宁服完药。默了半晌,他又寒声说:
“对了,再过十二日便是万山宴。介时,凡族八大山门的武修都要来仙域龙潭。我已为你寻了一位凡域尊者为师,为毓苗山的山主。你无法修仙道,修武也不错。”
周拂菱蹙眉:“师兄,我们明明之前讨论过……我不需要旁的师长。我就想留在天霁门。”
“不。你到底该有一技之长,不然无法在世间立足。”
“……你是在推开我么?”
须清宁却避而不答,又低头:
“不,我是在认真和你相讨此事。介时万山宴,凡族也有不少才俊将至。你见多了,便知,你不是非我不可。”
他说话时,长睫垂下。
而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喙,分明早就做好了决定。
周拂菱抿唇。
她不喜被安排,但须清宁就是这么独断专行。
她心里生出一丝阴鸷,却压住了眼中阴翳。
她思索了会儿,道:“行。师兄,你先好生歇息,拜师之事,之后再说。但我也答应你,我往后绝不再缠你。”
她知道神魂刺的存在后,便不再那般着急和须清宁结侣。
她在想父亲的事。
父亲……周拂菱也很久没见父亲了。
……
在一个时辰后,妖雾散去,周拂菱和须清宁往外走。
须清宁坚持不让周拂菱自己走,怕她身为凡躯被妖息所扰,脸色苍白地背着她走在土径上。
妖息散去,天霁门赶来的人接应上了。
不少人都为周拂菱的出现吃惊。包括贺茵。
“周小师妹,你突然消失,真是要急死我们了!”
须清宁的亲信执官们都来了,周拂菱的佐官也赶来不少。贺茵便是其中之一。
贺茵也出自冰鉴峰,和周拂菱“交好”(周拂菱不大看得入眼其他人,因此是单方面交好)。
见到拂菱时神色焦急,问她怎么敢一个人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周拂菱:“我,我……我来找师兄……”
“周姑娘,你这不合适吧……”又有修士道。
须清宁咳嗽起来,不少人又把话收回去。
但大多数人颇有微词。
这周姑娘喜欢少掌门便是喜欢,和少掌门关系好归好。但哪有无品之人随意闯入在治灾的封山的道理?
这可是会害人的!
周姑娘过去还算清醒,怎么现在……
但因为须清宁,他们压下腹诽。
须清宁冷眸坐在山石上,跟仙官们说起对净化妖地余毒的部署。
而后,他突然道:“金书拿来。”
“还有,周拂菱过来。”
四周的空气好像倏然凝结了。
他声音很冷,压低了气压。
不少修士脸色微变,小心看向须清宁,见他脸色阴沉,又扫向周拂菱。
“少掌门,是要惩罚周师妹么?”
“不会吧,那可是周师妹。”
“但是不罚也太……”
周拂菱站在树下,默默过去了。
须清宁寒声道:
“周拂菱此举,当罚。”
周拂菱骤然抬眸。
“无品之身,妄入妖地,扰乱治妖之序,按照《天霁律》,当罚三十鞭。”
这下,其他人都惊了。
贺茵也大惊:“三十鞭?!少掌门,拂菱是无品之身,若是三十鞭打下来,拂菱大概会脱层皮,不知道养多少日才能好,这也罚得太重了!”
不少人都目光有点惊异地望向须清宁。
但听须清宁寒声道:“我是周拂菱的亲传师兄,又是教养者,有引罪权。这三十鞭,我代她受。因是代受,我承九十鞭。因我已过三品‘通神’,去惊雷塔受雷鞭。”
须清宁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此界刑罚,分为三重。
第一重,针对最低的九至七品修士,也是“启玄”大境的修士,只罚“形”,即修士的□□。
第二重,针对六至四品的修士,即“守一”大境的修士,打“神”,即伤其神魂。
第三重刑罚,则针对最上层的修士,一至三品,“抱一步神”大境,则是形神皆打。
雷鞭,便是第三重,不是极刑,但也是可让人痛得生出噩梦的刑罚。
哪怕强大的仙卿受刑,都得持续十日承受神魂的隐痛。而后那疼痛才慢慢减退。
修士们:“少掌门,万万不可!这半月之后,就是万山宴,那可是和仙门其他修士一起勘天道的大事啊!去的也是中洲,您曾经被囚的中洲!”
“九十鞭之痛七日可消,律不可废。”须清宁道。
“师兄!”周拂菱喊他,却被须清宁的灵力按住了身子。
“还望诸位,不要将此事外传,以免落他洲寰刺口舌。”须清宁截住她的话。
众人理解,南洲云宁的寰刺可能会借此对付东洲。
须清宁:“周拂菱,以后长点记性。送她回去。”
……
冬日,惊雷塔生出九十道雷,雷光如青色的剑影,好像撕裂了天空。
其秘密劈在主峰的结界中。因此没多少人知道须清宁代周拂菱受刑。
须清宁受刑后又避去主峰。
周拂菱在玉牒上问他如何。他说还好,让她不要担心。但在回应其他事时有点冷淡。
而周拂菱还是被罚了。她被罚抄了一遍门规,被秘密交去主峰。
须清宁便赶去康荒斋善后,周拂菱又去打听了一转,天霁门在康荒斋做了什么。
须清宁先是彻底封锁康荒斋,清扫妖毒,似乎还和云宁宗起了冲突。
云宁宗的几位重要寰刺的错处被天霁门抓住,须清宁把这群修士驱逐出了东洲。
须清宁又去联络了云宁宗另一派长老——宁承珊,让她补人来。
这人是那个门派宗主的敌人,和丹火仙子这一派斗得如火如荼。为首者是掌门夫人的堂妹宁承珊。
周拂菱听着倒是有点新奇。
须清宁小时候的政治手段其实非常不成熟,现在也倒是变了许多。
快、准、狠。
“父亲……和云宁宗有关吗?”
周拂菱默默地望着南方的云端,又想起这个问题。
不然,为什么帮着云宁宗伤害须清宁呢?
但她很久没和父亲联系了。
这百年,也联络不上父亲。她或许该找机会去问问他。
*
七日后,周拂菱端坐团盖,双手放在膝上,缓缓起身,理好罗裙。
她总算再次见到了须清宁。
万山宴将启。这是仙域和凡域的盛会,为了庆贺二族的千年联盟而举办。
这一日,所有仙凡二域的大门派都要带人前往中洲的仙都龙潭参与盛宴。
须清宁作为东洲少主、天霁门少掌门也要去。
他走之前,回了趟冰鉴峰。
周拂菱见到他时,远方梅花缀在青枝上,如点点燃烧的红蜡,烧出沁人心脾的清寒。
须清宁披着雪白的披风,衣冠的颜色比起地上的白雪青一些。他的发饰和耳饰又都是玉铸成的,垂首时玉映着天光雪色,正是清冷俊美。他在的地方和一幅画似的。
须清宁身旁跟着一群佐官,正在看冰鉴峰这几日的金书,是在检查峰内事务运转。
“师兄。”周拂菱小跑过去。
这是须清宁代她受罚后,她第一次看到他。
他抬眸和她目光相对,脸上透着些雪地的寒气。
“近来如何?”过了半晌,他才问。
“还好。”
周拂菱拿出一枚香囊,青丝线编成的菱角状的,捧在手心溢出浓郁的药味。
“这是我按着《仙灵护生方》制成的香囊,去药堂抓了那上面说的七种药材,可缓释仙修的神魂疼痛。”
“师兄上次那样助我……谢谢……师兄拿去吧。”
“不必了。”须清宁说。
周拂菱:“……你是不收我的东西了?要和我泾渭分明?当陌生人?”
“……”少女双手绞在一起,指尖泛白,脸色好像很失落。
须清宁沉默了会儿,不知为何,二人如今对着,似有几分尴尬。
他最终把周拂菱的香囊收下,低声道:“谢谢。但谢谢的是你的心意。不是要答应你什么。”
周拂菱“嗯”了声,又说:
“实际上,师兄也不必担心,这几天,拂菱已经想清楚了。”
少女身着雪白的半臂,青绿的裥裙,领口的绒毛随风飘着,蹭着她雪白的脸颊。她的手套摩挲手腕,皓腕上挂着一环天青色的玉镯,那也是须清宁送她的,上面挂着一个玉雕兔子。
“我之前那样,的确拖累师兄了。”
“所以,我打算听师兄的。我不是也要去龙潭么?我已经和小茵姐姐说好了,她带我去和凡族来的山门弟子相看。她是凡域长大的,认识不少山门的弟子。”
“……”
“我这次便努力带回一个凡族子弟回冰鉴峰。师兄便不会如此烦扰了。”
然而,须清宁用回答周拂菱。
周拂菱等半天,没人回应。
只见须清宁凝眉看她,像是想说什么,但没说。他好像在组织措辞,但没组织成功。
和她对视半晌,他挪开眼道:
“哦。好。”
“我多派点人与你去。”
不管她怎么看他,他都不再看她,只继续叮嘱,“平安,最为重要。”
又一阵沉默。
“也不要太急,太过随意。”
再一阵沉默。
“我去查旁的金书了。晚些和你说。拂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