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灰烬》颜碎

6、6

　　回程途中，赵珊绮还兴致勃勃地提议去兰桂坊再喝一杯，又说自己在那附近有一套小公寓，今晚她们可以直接回那边住宿。

　　赵珑夕今晚吃了太多生食，此时肠胃正隐隐绞痛，没什么精力应对大小姐的临时起意，于是婉拒了。

　　赵珊绮不死心，又换了念头，吵着要去赵珑夕租住的地方参观参观。

　　导航提示抵达目的地，车子在租屋楼外停下。

　　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家小姐的朋友会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前排的司机看着周边原始的自然风貌，一连确认了两遍目的地是否正确。

　　“是这里，谢谢。”赵珑夕泰然地解开安全带。

　　赵珊绮降下半截车窗。

　　眼前那栋自建楼看上去黑黢黢的，唯一的光源只有楼道口处那个瓦数很低的灯泡，甚至就要走到使用寿命，正黯黯哑哑地跳闪着。

　　赵珊绮的神情起了一丝异样，出于淑女的教养，又很快将这种不礼貌的反应收敛下去。

　　赵珑夕仍然察觉出赵珊绮内心的抗拒，体贴道：“都这么晚了，你应该也累了吧，要不改日有机会再上去。”

　　赵珊绮却没有顺着台阶下，也跟着拉开车门：“没关系，我不累。”

　　赵珊绮心想，她在港生活了十九年，还是头一回踏足新界东。这个地方她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今日既然来了，那就上去看看吧。

　　楼梯间里空气流通并不好，泛着一种返潮后的霉意，赵珊绮皱了皱眉，闻惯高级香氛的鼻子敏感地打了个喷嚏。

　　走到二层平台处，右手边那扇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

　　听到楼间的动静，阿程推门而出，熟络地招呼了一句：“哈，今日回来这么晚？”

　　赵珊绮被这穿着花衬衣，突然探出头来的男人吓到，“啊”地一声退开，鞋跟趔趄着踩到紧随其后的赵珑夕。

　　阿程同样愣住，立刻满怀歉意地解释：“还以为是赵小姐，对不住，没有吓到你吧？”

　　赵珊绮神色惊惶地捂着心口，对这个地方更加失去好感，扭头一言不发地向上走。

　　赵珑夕租住的房子看上去十分温馨整洁，每一处都收拾得纤尘不染。

　　但实在是窄小得可怜，步子若是迈得大些，三五步就能走完，此时不过容纳进两个成年人，就已经显得很局促。

　　赵珊绮站在窗边，拨了拨种在小圆花盆里的番茄叶子，实在不敢想象这样差劲的居住条件。

　　就连她家工人的房间都比这强呢。

　　赵珊绮忍不住提议：“姐姐，不如你搬到我在中环的公寓去住吧，反正那里常年空着，我还要费心请人去打理。”

　　赵珑夕握着玻璃杯的手用力收了收，又很快恢复若无其事。

　　“不了吧，其实在这里住习惯了也觉得挺好的，够清净。”

　　“你不用跟我客气的，住在这里治安好不好另说，上班实在太远了，你在这边付多少的租费，照同样的价钱给我就好了。”赵珊绮继续劝道，“还有，底下那个房东，看上去就不太正经的样子……”

　　“Grace，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考虑这个提议。如果我认为有需要换房子，我自己会去找的。”

　　这是原则问题，赵珑夕觉得有必要向她表达清晰。

　　“那，那好吧。”赵珊绮听出赵珑夕非常不愿谈论这些，讪讪地打消了这个想法。

　　桌子上搁着一本包着橄榄绿色封皮的厚书籍，看书签夹的位置，已经读了大半。

　　赵珊绮好奇地随手翻了翻，被内页空白处写得满满当当的阅读手札惊到，赞叹道：“这么多笔记，姐姐，你是打算申读新闻学硕士吗？”

　　赵珑夕将倒好的温水放到赵珊绮面前，将书本移开：“没有，至少工作几年再说。”

　　“那还把这些书看得那么认真！唉，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勤力，我daddy肯定欣慰死了。”赵珊绮苦恼道，“可惜我一点都不是读书的材料，真恨不能马上快进到大学毕业。”

　　赵珑夕听着她的发言，敛眉笑了笑。

　　有底气，有退路的人生到底是不一样。

　　坐了二十分钟，喝完半杯水，赵珊绮终于起身说不打扰她。临走前，还不忘承诺一见到父亲就会替赵珑夕转达他们的请求。

　　赵珑夕将赵珊绮送到楼下。

　　重新回到熟悉的车内空间，被柔软的皮革沙发包裹住脊背，赵珊绮安逸地瘫坐着，长舒一口气。

　　想想，与背井离乡，被迫蜗居在这鸽子笼里的赵珑夕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过幸运了。

　　她今后再也不抱怨daddy成天只顾赚钱，不分精力陪伴家人了。

　　若非如此，她也没法拥有这样优渥的生活条件呀。

　　汽车尾灯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阿程倚在二楼窗边观察着楼下的动静，眼看赵珑夕转身上楼，立刻闪了身去开门。

　　“做什么？”赵珑夕愣住。

　　通过这些天的来往，赵珑夕对阿程已不似最初那样冷淡，但也绝对谈不上热切。

　　可阿程是个自来熟的性格，根本不需要赵珑夕给他太多反应，就能自顾自讲个不停。

　　阿程歪站在门边，朝她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说刚才那女的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她不就是那个谁的女儿……”

　　阿程响亮地击掌：“李仁光的其中一个马仔！叫赵永盛的。”

　　赵珑夕没料到他能轻易将赵珊绮认出来，没接话，继续朝楼上走。

　　阿程却契而不舍地追上来，啧啧赞叹：“是吧？我看她坐那台车，车牌就属于赵永胜，不得了啊，你才来港多久，就搭上这样的人物了！”

　　赵珑夕的神色已经明显不悦，阿程却还未有察觉。

　　“阿程。”赵珑夕扶着门框，淡淡打断，“你问完了吗？”

　　阿程收住声，愣了一下：“啊？完了……”

　　“那就早点睡。”赵珑夕说完，干脆利落地锁上门。

　　*

　　礼拜一，又一个繁忙的工作周揭开序幕。

　　Eva抱着电脑路过赵珑夕的工位，点点触控板，给她的邮箱里抄送了几份附件。

　　“阿仙，来，帮我把这份contract复印装订，送上71楼盖章走流程，另外再把这五篇稿子翻成英文，我下午要用。”

　　被点到名的赵珑夕停下笔，点点头：“好的。”

　　赵珑夕的英文名叫Cynthia，但同事们大多会省略地叫她“Cyn”或者“阿Cyn”。

　　这样更简短顺口，也更显亲近。

　　又因为Cyn的发音与港语里的“仙”相似，念起来就成了阿仙。

　　港岛的官方语言是两文三语，即中文、英文两种书写，国语、港语、英语三种表达。

　　因此在日常生活中，许多港岛人讲话都喜欢中英夹杂，连名字称呼都要如此。

　　阿Roy阿Joy阿Tim阿Sam……

　　诸如此类。

　　初来港岛时，赵珑夕对这样的表达方式并不习惯，后来在港大上多了全英课程，工作后面对的全英的文件和系统，也慢慢地接受了。

　　半人高的复印机嗡嗡地吞吐着纸张。

　　赵珑夕站在机子旁，短暂地放空着思绪。

　　来港实已经整整两周，她还没能参与到常规的项目中去，仍然在做校对、新闻稿件互译、采访速记之类的dirty work，偶尔还要当跑腿去前台取快递和外卖。

　　虽然实习生在哪里都是无可避免的打杂角色，但她还是希望能在这段过程里收获不一样的经历。若是这几日Eva姐还不准备安排她跟项目，她打算自己努力争取一下。

　　正想着，走廊外的电梯门徐徐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出，簇拥着一个倜傥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复印机的位置就在进门左手边，与电梯厅斜斜相对。

　　听到交谈声的赵珑夕抬起头，猝不及防地隔着玻璃与这群人迎面相望。

　　走在最前方的中年男人是他们的部门老大丁Sir，其余几个眼生的面孔无不是西装革履，笑容晏晏。

　　而走在最中央，唯一没有穿正装的那一位——

　　赵珑夕在视线就要与他撞上的前一秒低下头，专心整理手上的A4纸。

　　那群人很快走入门内，一双双高级手工皮鞋不带停顿地踏过复印机旁的织花地毯，朝办公区域的中央走去。

　　这样大的阵仗令在座职员们停下手头的工作，纷纷站了起来。

　　丁Sir清了清嗓子，吸引到所有注意力，向整个部门介绍起身边那个年轻人。

　　“大家停一停手，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忱舟，李先生。”

　　其实也无需丁Sir开口，在场员工均已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人的身份。吃惊地张大嘴，左右四顾着交换眼神。

　　随后，丁Sir的下一句话，直接将所有人的震惊度拉到定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先生会作为我们公关部的一员，在此与大家共事，我们欢迎。”

　　丁Sir带头拍起手掌。

　　热烈的掌声中，李忱舟始终闲散地手插口袋，眉眼间尽显英气。

　　他的个子很高，肩宽腿长，挺拔舒展，站在一班雷霆万钧的公司高管当中，也透着卓尔不群的气势。

　　待掌声渐落，李忱舟才稍稍站直了身体，嘴角微挑起一抹笑。

　　“我想在座各位看我都是老熟人了。”李忱舟的语调不紧不慢，“Raymond李忱舟，大家叫我Raymond就好。”

　　紧张的气氛因为李忱舟的这句玩笑话稍有松解。

　　过后，丁Sir又领着李忱舟去往提前准备好的独立办公室。

　　随着那群极具压迫感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房间内，开放式工位上一片哗然，议论声四起。

　　“小道消息居然是真的，李三少爷来集团里体验生活了。”

　　“听说是因为他总给公关部惹麻烦，害大家熬夜加班，李主席才把他压过来跟着丁Sir学习。”

　　“疯了，摆这么一尊大佛在身边，又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我怕我会窒息。”

　　“我觉得蛮好啊，至少够养眼，每天对着这样的身材，这样的相貌，心情都不一样。”

　　“那可是李家三少爷，钻石级的未婚男青年，万一在座哪位有幸成为集团太子妃，不要忘了在下我。”

　　李忱舟的到来如同一颗巨石，震荡了周一早晨迷离涣散的工作状态。

　　赵珑夕对这些讨论置若罔闻，默默地在复印机前忙碌，将合约装订完毕，离开了公关部。

　　电梯上行灯亮起。

　　赵珑夕仰头看着跳跃的数字，一层一层，如同她的心跳，在逐级向上加速。

　　身体突如其来的异样反应令赵珑夕不解地皱了皱眉。

　　她将指腹搭上脉搏，奇怪地想，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