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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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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屋内重新平静下来,已近日暮时分。
被斜阳笼罩的深院金屋之中,下人们无声地进进出出,整理一片混乱的内室,又在外间摆上了饭菜。
忍冬扶着腿脚发软的雀儿在桌边坐下。
桌上菜色丰盛,是那人在时惯常会摆的样式。平时若只雀儿一个人,是不会上这么多道菜的。
忍冬一边布菜一边道:“大人原要留下来陪夫人用饭,只是方才燕王府传了信来,大人不得不先走一步,等事毕了再回来陪夫人。”
雀儿这才想起,方才她昏昏沉沉时,好像是有人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王府,什么公务。
她向来不太在意这些,听了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低头吃饭。
饭桌正中央摆着一道清蒸鲫鱼,是雀儿爱吃的,平时却少做,只有他来的时候才有。今日以为他会留下用饭,所以厨子还是做了,不过那人没吃上一口,都平白便宜了雀儿。
忍冬说话的时候,雀儿正在给鱼肉剔刺,话说完了,鱼肉也到了嘴里。
一旁迎春接了忍冬的话头,不轻不重地道:“听闻燕王府新来了一批枝戎女奴,各个肤白貌美,能歌善舞,也不知道大人今夜……还会不会回府。依我看,夫人用了饭,早些歇息就是了。”
雀儿一顿,突然咳嗽起来。
忍冬连忙给她拍背,好半天,终于咳出来一根鱼刺。
雀儿顺了一会儿气,把筷子放下。
忍冬瞧她这才吃了两口,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枝戎使臣进京后,就一直在拜访皇亲贵胄,据说是要找门路在京中贩马。今日宴请虽在王府,实则是那使臣做东,并非是风月局。”
雀儿垂着眼,不言语。
“哼,正是那使臣在,才叫风月局呢。”迎春道,“谁不知道那个叫乌西的枝戎人,生得比他们族的女子还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比翡翠还绿,多稀罕。”
一直沉默的雀儿,忽然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那使臣……叫乌西?”
迎春大剌剌点头。“正是。”
在忍冬略显疑惑的目光中,雀儿低低地又念了一遍这个奇怪的名姓:“乌西……”
可能是因为很少说话,她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暗哑,和她温驯的长相不大相称。
像是在学语的稚子,她慢慢地吐露着字句:“可是枝戎人常见的名姓?”
“非也。”迎春难得有机会在这个乡巴佬面前显摆自己作为京城人的见识,不等忍冬开口就抢着作答。
“乌西是姓氏,不是名字。枝戎人的姓氏有贵贱之分,乌西是贵姓。枝戎人前几年在战事上也折损了不少人,乌西一族的人丁越发少了。不然,使臣之位,怎么轮到这个年不过二十的毛头小子来做呢……”
“就你话多。”忍冬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推了迎春一把,“去给夫人倒茶。”
她推着迎春去了茶室,走到门口时略有不安,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雀儿把头垂着,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沉默木讷的模样。
像是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燕王府莺歌燕舞,酒意正酣。
湖边水榭之上,居中坐着一位玉面金冠的男子,手中端着酒杯,却不喝自己的,转脸就着陪坐侍女手中的葡萄酒饮了一口,又朝旁边的人笑吟吟道:“听闻近日冯节使得了一软腰美人。不知和使臣献上的枝戎女相比,孰美啊?”
不等回答,另一边就有人先插嘴。
“王爷有所不知,今日节使大人原是要和小人一同来王府拜访的,到了王府门前却突然转了向,说是多日不曾回府,要先回去处理家事。依小人看,家事是假,惦记着那软腰美人才是真吧?”
说话人正是那使臣乌西,话是对着燕王说的,眼睛却瞅着对面的人。
燕王大感意外。“看不出来,冯节使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
被问话的人闻言启唇一笑。“王爷过奖。”
这人生来冷目剑眉,肃然时颇显阴鸷,只因这一笑,平添几分风流之态。
主宾三人身边各有一枝戎女侍酒,这人身侧的女子正好抬头看向他,被这笑晃了神,竟把酒洒出来些许,泼在了贵客身上。
“大人恕罪!”
侍女吓得立刻匍匐在地,连声求饶。
“有眼无珠的东西!” 乌西破口大骂,连声唤人,要将她杖毙。
被泼了酒的人反倒是不动声色的那一个,不慌不忙掸了掸衣,并无言语。
燕王看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一眼。“罢了,我替你求求情。”
他斜睨了身旁人一眼,用揶揄的语气道:“节使大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饶此女一命可好?”
那人这才不紧不慢道了句:“燕王仁心,下官岂有不敬之理。”
燕王闻言一笑,摆摆手,挥退那惊魂未定的侍女,又点了自己身边的侍女带客人去更衣。
席上便只留下两人。等人一走,乌西开了口。
“哼,好大的官威。”视线还朝着那人方才离去的地方,口中忿忿不平,“方才我说他过王府而不入可不是玩笑。不过一个察子,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察子?”燕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短短数月官升三级,父皇重用,群臣俯首。今日尚且披着察子的官衣,可明日谁知道呢?”
他瞥了乌西一眼,语气意味深长。“你不是想在京中贩马?不和皇城司打通关系怎么行。惹了他的嫌,随便一个由头就能把你撵出城去,到时候就算你求到王府跟前来,我也没辙。”
乌西闻言,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咬牙切齿了半晌,挤出一句:“多谢王爷提点。”
燕王不再说话,看向乐舞,面上仍带着笑,目光却沉沉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一曲舞毕,方才的舞女退下,换了一拨人登场。
乌西缓了神色,朝燕王道:“王爷,这是小人新近寻到的杂耍班子,把戏还算新鲜。听闻今年中宫寿宴将从民间选艺,想请王爷帮忙瞧瞧,我这班子可还入得了中宫的眼。”
燕王淡然地点点头。
空地上架起了五根高杆,顶端以绳索相连。
只听咚的一声,鼓声骤起。
几名彩衣少女爬上高杆,手持长剑,走上绳索,在鼓乐声中开始起舞。
绳索一上一下地晃荡,少女们也随着那绳索的起伏动作,每一步都颤颤巍巍,手中还要做出舞剑的动作,瞧着惊险万分。
“此舞为破阵乐,现下还未编排完全,等这几人练熟了,让她们在绳间飞身跳跃,想必更为精彩。” [注]
燕王原本对这类民间俗艺兴趣平平,听到这里倒也来了兴致,于是打起精神来看。
几名少女舞了一段后,随着鼓声的停顿,从绳索上跃了下来,然后换了一个人上去。
新上来的舞女似乎更为年长,比方才的少女身形更为纤长,但动作却显得有几分生疏。站上去好一会儿,都还在摇摇晃晃地找平衡,让下方的鼓声都迟疑了片刻。
不过很快,她就稳稳地立在了晃晃悠悠的绳索上。
她的手中也持兵器,却不是剑,而是一杆长枪。枪杆比寻常兵士使用的要细上许多,更方便女子持握和舞动。
她随着鼓乐在绳索上走了几步,扭转身,朝着水榭的方向做了几个出击的动作。
这时,燕王听到乌西啧了一声:“怎么动作全错了……”
就在此时,只见那女子突然双手举起长枪,居高临下猛地掷出。
说时迟那时快,在一片急急的鼓点中,那长枪朝着乌西直直飞来!
乌西始料未及,一时受惊,竟忘了躲闪。
还是燕王反应及时,伸手拉了乌西一把。
只听噌的一声,长枪擦过乌西的脖子,一头扎在了水榭的栏杆上,杆尾兀自晃动不休。
“来人!”
燕王拉过乌西后,却并未查看他的伤势,而是沉声唤出了侍卫。
“将刺客拿下!”
侍卫们立刻一拥而上,但那绳索上的女子却在枪杆脱手的那一刻便已跳下,转身便朝反方向逃去。
她身姿灵活,左腾右闪,数次从侍卫的围追堵截之下险险逃开,可是她显然并不清楚燕王府的格局,最终被越来越多的侍卫围堵,迫不得已,只身闯入了燕王府的藏书阁之中。
藏书阁有七层,高约百尺。
被侍卫追赶的人极善登高,很快就将众人甩在身后。
然而危楼高耸,几番登阶,便逃无可逃。
当她登至最高层时,侍卫们已不着急了,只是虎视眈眈地慢慢围拢过来。
这时燕王也来到了藏书阁下,仰头望去,只见百尺之上,一个瘦弱得几乎要被风吹走的身影,靠在了围栏之上,身影摇摇欲坠。
燕王抬起手,做了个放箭的动作。这时只听身后急急传来一声:“等等!”
正是方才去更衣的人去而复返。
他也在望着高楼之上,口中发急道:“王爷且慢,不如……”
然而身后更远处,传来乌西恼羞成怒的大喝:“给我杀了这个贱人!”
一道飞矢应声而出,直入云霄,朝那影子直直而去。
只见那危楼之上的轻盈身影为了躲避,半个身子纵出了楼台。
她本应该躲开的,她本可以躲开的。
她的身子轻,只需轻轻一纵,凭单臂的力气便可挂在栏边,躲开那支致命的箭矢——如果午后没有那一场令她脱力的交欢的话。
燕王听到身畔之人发出不可置信的低吼:“不——!”
下一瞬,高楼上那只纤长的手初初勾住了栏杆,却只勾住了短短片刻,便无力松开。
然后,如同一只云雀坠下了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