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百里画廊

3、安涛殿

　　皇君有七个孩子，四男三女，前三个最为出名。
　　长子水如宸年方二十五，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他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二十岁就跻身仙域顶流。如今婚期临近，茶余饭后都是他的话题，大均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次子水如君年方二十，身兼死门掌司与镇魔军统帅，实力可与水如宸比肩。传言他虽修妖道，却克己复礼洁身自好，杀伐果断又甚是护短，赞誉与诋毁齐飞，是个人都略知一二。
　　三子水如蘅年方十五，不仅先天聋哑，还资质奇差，修了十年还停滞不前，即便日日饮麒麟血、无数资源倾注其身，依然不见半点成效。与他订婚的麒麟子莫名入狱，据说与他不能行房事有关，他由此成为众人的笑柄。
　　四女水如卿和五子水如赜是一对龙凤胎，年方十岁，皆修妖道，修为远超同辈。六女水如燕和七女水如馨是一对双胞胎，年方五岁，根骨奇佳，前途不可限量。

　　“水如君？你和皇室二皇子同名！”苍澜天真地傻笑。
　　“我就是二皇子。”
　　“……”苍澜呆了半晌，突然往后挪，“你、你是二皇子？”
　　“嗯。”水如君半蹲半跪，脸上毫无笑意，“你怕我？”
　　苍澜抽泣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是逃出来的……苍澜低垂着头：“因为我是第三等麒麟子。”
　　“谁说你是第三等麒麟子？”
　　“我猜的……从来没有人教导我。”泪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水如君凝视着他：“我不杀你，但你要如实回答。”
　　苍澜一个劲的点头。
　　“你从何处来？”
　　“青、青云城。”
　　“青云城哪里？”
　　“醉侠楼。”
　　“谁带你来的？”
　　“我、我不知道……”
　　水如君看出他在害怕：“没关系，我不怪你。你只管说实话。”
　　“我、我进了一个厢房，房里有人，我从窗户翻了下去，醒来就在这了。”
　　水如君反复盘算，大致有了结论：“你醒后身边有人吗？”
　　“没、没有，我没注意……”
　　水如君站起来：“先洗澡吧。洗完我带你回去。”
　　“我、我不会游泳。”
　　水如君头一次遇到这种问题。

　　半个时辰后，苍澜光着身子泡在水里，脚下踩着软泥，感受水滑过肌肤的触感。
　　水如君坐在岸边，单手搀着他，若有所思地看他拍水花。
　　“呜呜……”苍澜脚下一滑，呛了一口水，又开始流眼泪。
　　水如君觉得他比五岁的妹妹还娇气：“又怎么了？”
　　“……疼。”苍澜委屈巴巴地举起手，“下面也疼。”
　　“……”水如君还真没见过受这么点小伤就喊疼的，“泡着泡着就不疼了。”
　　苍澜闷闷不乐，过了一阵又哭起来。
　　“别哭。”
　　苍澜哭得更厉害了，由“呜呜呜”变成了“哇哇哇”。
　　水如君揉了揉太阳穴。

　　“哗啦——”一个大浪打过来，搀着苍澜的手一松，苍澜被卷进了湖里。
　　“呜呜呜呜呜！”苍澜无法呼吸，使劲扒拉所能扒拉到的一切物体。水如君把他提出水面，他还在浑然不觉地挣扎，把水如君的衣服溅湿了。
　　“行了，别哭了。”水如君本想带他看看水底，哪知他胆子这么小，逗一下就丑态尽出。
　　“我不想死……”苍澜猛地咳了几下，“我、我还没有活过。”
　　“没人想让你死。”
　　“可皇室会杀死成年的麒麟子。”苍澜挣开水如君上了岸，“现在不杀我，以后也会杀我。”
　　“你不冷吗？”
　　“不冷。”
　　“穿上衣服吧。往左边走两步。”
　　苍澜转过身，往左边走了两步。

　　“哗啦——”
　　“咳咳咳……”苍澜狼狈地爬起来，满脸怒容，“你、你耍我！”
　　“我没耍你，是你自己转身。”水如君捡起衣服给他，“穿上。”
　　苍澜抓住了衣服：“我的衣服呢？”
　　“脏了。你想穿脏的还是干净的？”
　　“干净的。”苍澜来回摸领口和袖口，“我、我不会穿。”
　　“张开手臂，站直。”
　　苍澜听话地照做。
　　水如君帮他穿好衣服，特意看了看他的手：“手还疼吗？”
　　“不疼了。”
　　“你想在这里等我，还是和我去找人？”
　　“……”苍澜抿了抿唇，“找人。”
　　“那你要乖一些，不许哭哭啼啼。”
　　“……哦。”

　　风刮着苍澜的脸。他也想乖，可眼泪就是流个不停。他想用袖子擦，又怕从坐骑上摔下去。水如君坐在他后面，既没有帮他也没有怪他，让他既庆幸又失落。
　　“停。”
　　坐骑停住了。水如君下到地面，不知去干什么，苍澜趴在细密的茸毛上，胃里翻江倒海，大腿火辣辣地痛。他把两条腿并到一起，侧着坐在坐骑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苍山林海碧云间，夜澜灯烬不与眠。”
　　他出生在偏僻的乡村。冬天很冷，夏天很热。父亲起早贪黑，总是不在家。母亲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不起，起了也不做家务，在他面前弹琴吹箫，偶尔清唱两句，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后来父亲不回家了，母亲病重去世，有个男人帮他料理后事，条件是他归顺皇族。他答应了，好好安葬了母亲，跟男人来到青云城，从此足不出户。

　　他感到很寂寞。

　　没人和他说话，他就一遍遍回忆母亲的话，回忆母亲弹奏的曲子。十岁生日那天，安琦琦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他要一张琴，隔日琴便送了过来。弹出第一个音符后，他便如着魔一般，整日沉浸在琴音里。弹得多了，琴声便如他的眼睛，让他洞悉醉侠楼大大小小的事务。他由此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唱歌，学会了礼仪……
　　若不是被人发现，他此刻还在阁楼上弹琴。

　　苍澜翻了个身，大半个身体悬在半空。水如君拎着他的衣袍，把他从水如蘅手里扯过来，放在自己身前。
　　水如蘅转身盯着苍澜的脸，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水如君察觉到了，问他想不想留下苍澜。
　　水如蘅回答“想”。

　　水如君：让他到旋波殿陪你？
　　水如蘅：他不能视，我不能言，他会害怕。
　　水如蘅：我护不住他。
　　水如君：那他住我那里，你有空来找他。
　　水如蘅：太好了！谢谢二哥。

　　坐骑飞到了瀚明宫上空。

　　瀚明宫位于瀚海中央，是一片镰刀形的群岛。每座岛屿都是一座宫殿，是各位皇室成员的居所。皇君所在的安涛殿位于镰刀的刀身中央，水如蘅的旋波殿紧挨着安涛殿，水如君的孤凉殿则位于刀尖。
　　水如君先送水如蘅回旋波殿，然后带苍澜回自己的寝宫。

　　孤凉殿有一个主殿三个侧殿，组成一个菱形。主殿位于西面，与东侧殿距离最远。水如君把苍澜安排在南侧殿，动身去了安涛殿。
　　安涛殿由七色冰晶铸成，外部为银蓝色，乍一看像座冰山。殿前有三千级台阶，每级台阶都有阵法，可随布阵者的心意变化。殿内有三十三个房间，其中七间为居室，其余都作为陵寝，安放历代皇君和皇后的遗物。
　　殿外围是坚固的围墙，光滑如镜，易守难攻。殇君阶是唯一的入口。水如君通行无阻，几个呼吸间就来到正殿。
　　殿内陈设简朴，雕镂的花纹却绚烂繁华，流光溢彩，瞬息万变，亦真亦幻，莫测高深。
　　水如君目不斜视，径直朝一人而去。

　　皇君已在此等候。

　　水如君走到皇君跟前，单膝跪地：“儿臣自知失当，请父亲责罚。”
　　“起来说话。”
　　水如君站起来。
　　“陪如蘅玩得好吗？”
　　“很好。”水如君话锋一转，“昨日在青云城，听闻螺埠埋藏着麒麟骸骨，语焉不详。我想让如卿和如赜前去探查。”
　　“语者何人？”
　　“妖道散修，木樨妖，吴千谦。”
　　“螺埠乃灵外之地，如卿如赜皆为妖修，可准。你安排好后再呈报于我。”
　　“是。”
　　“醉侠楼可有异样？”
　　“无。”
　　“那你来做什么？”
　　“儿臣斗胆恳求父亲，放麒麟子一条生路。”
　　“放到哪里？”
　　“乐门月弦堂。”
　　“要是我不准呢？”
　　“为何不准？”
　　“月弦堂由你皇叔司掌，你把人放进去，等于欠他一个人情。你还年轻，这种人情能不欠，就不欠。”皇君负手而立，“你想保他，就只能放进你的死门，我没有异议。”
　　水如君微微变色：“死门规矩森严，他一介凡人，目不能视，力不能及，不妥。”
　　“你做不到的事，为何要我做？”
　　水如君沉默。
　　皇君背对着他：“我问你：皇室存者几人？”
　　“三千六百五十二人。”
　　“平权十八门，哪几门归我族统管？”
　　“法门，泉门，乐门，水门，商门，死门。”
　　“下设多少堂？”
　　“六正堂，二十五副堂，总共三十一堂。”
　　“从堂者几人？”
　　“七百四十五人。”
　　“镇魔军几人？”
　　“皇室一千五百九十八人，仙者千余人，妖者万余人，人者十万余人。”
　　“这十年，寻得麒麟子几人？”
　　“……”
　　“回话。”
　　“一百二十人。”
　　“其中优者几人，次者几人？”
　　“优者十七人，次者三十人。”
　　“护卫几人？”
　　“一百七十四人。”
　　“可还有人？”
　　水如君默然。
　　皇君继续说：“若他不是麒麟子，你是否还想护他？”
　　“他独居高阁，不谙世事，却心性纯良，无尤无怨。此番灵性，相比于聚灵修真有过之而无不及。据仙派所言，此子还能以音为视，探查数里外的囊中之物。若能悉心栽培，他日必成气候。”
　　“此番资质，在仙域不足为奇。若他不是麒麟子，何以入你的眼？”
　　“若如蘅不是您儿子，又何以入您的眼？”
　　皇君转过身来。
　　水如君单膝跪地：“儿臣修的是妖道，于事于礼皆无所忌，唯独对人，则以心度之。征战多年，阅人无数，唯此一人，儿臣想尽力而为。”
　　“他有何过人之处？”
　　“贫贱不匪，富贵不移，克身正己，此为之。”
　　“好。”皇君走到他身侧，单手放到他肩上，“你可愿娶他？”
　　水如君再三回忆，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禁蹙紧了眉：“父亲这是何意？”
　　“你要留下他，就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要么有用，要么有名分。你看着办。”

　　要么有用，要么有名分。
　　这不难选。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用处可以慢慢发掘。
　　至于名分……水如君很早就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给不给都无所谓。
　　让水如君捉摸不透的是皇君的态度。

　　若是赞成，为何条件苛刻；若不赞成，又为何让他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