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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疼 ...

  •   周一早上大家普遍起不来床,往往六点半还没人开教室门,林舟到校时距离早读开始还有十分钟,她做好了去门框上摸钥匙的准备,没想到一上楼,看见教室的灯居然亮着。

      邓佳琪见她进门,嘴角朝下一撇,熟练地开始假哭,嚎啕着过来挂林舟的脖子,林舟朝着班里看了一圈,反应过来,周五成绩就发到各家家长手机上了,这几位一副霜打了的茄子样儿,一看就是周末挨了骂的。

      邓佳琪虽然不求上进,一身懒骨,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但她爸妈却是实打实的学霸,一位是华安大学土木专业的教授,另一位则是中心医院的肠胃科主任,她亲哥大她两岁,小学时跳过一级,去年以徐高年级第三的成绩毕业,至今大头照还挂在一楼大厅的光荣榜上。

      邓父邓母日子过得顺畅,儿子又生得省心,因此一直期盼有个小女儿,两口子结婚时年纪已经不小了,是老一辈中少见的晚育,邓母生邓佳琪时早已过了三十,生产时难产,又赶上医院停电,差点倒在手术台上,因此对这个来之不易姑娘格外宠爱,邓佳琪一声令下,一家子都能放下手里的活儿,陪她给洋娃娃梳头发。

      一直宠到进了徐高,成绩频频垫底了,邓母才想起摆一摆严母的款儿,从菩萨进化为王母娘娘,这种症状平日里不显,但只要考完试,手机叮铃一声收到排名,就会立刻发作,新账旧账一起算,轻则挨骂三小时,重则挨骂一星期。

      林舟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周末没少被念经,对此已经很习惯了,明知故问:“怎么来这么早,离家出走啊。”

      邓佳琪从她身上爬下来,抓起吃到一半的手抓饼,嚼着半块火腿肠含糊地说:“对!离家出走!我从家里逃出来了!”

      每次挨骂结束,邓佳琪都会整这么一出,林舟知道她是说着玩的,配合地放下书包,拉着她转了一圈:“我看看,胳膊腿儿都在呢,这不挺好吗,这回想住哪个桥洞?带手电了吗?要不要我送你一个,算是乔迁之礼,方便你晚上写作业。”

      “没人性!”邓佳琪简直被她气死,嗷嗷控诉,而后认命似的一头摔在桌上,“这回是真的,我真得离家出走了,我妈给我报了三个补习班,三个!”

      林舟毫无同情之心:“谁让你偷懒,让你哥帮你做作业。”

      邓佳琪重点抓得极好:“他闲得很,帮妹妹写点作业怎么了,再说大学生啥也不会,光照图都看不懂,他都抄的答案,最多也就出份苦力。”

      “你讲点理吧,你哥不是理科生吗?”林舟见她毫无悔过之心,不想理她了,随口出了个馊主意,“那你有本事,补习班也让你哥去。”

      邓佳琪病急乱投医,没听出林舟的调侃,闻声居然两眼一亮:“对哦,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和我哥商量商量。”

      林舟看着她跑远的背影,觉得邓母开家长会时的感慨是很有道理的——孩子嘛,就是最没把握的风险投资,有的是来报恩的,有的就是来要债的。

      周五打印室的机器坏了,纸质版的年级排名挨到周一早读才发,徐高的排名表比其他学校的要详尽很多,不仅有各科成绩,总分排名,还有单独的文理科排名,每一栏附赠一份迷你曲线图,标注最近三次的分数对比,方便家长上火。

      邓佳琪扒拉着长长的成绩单,没心没肺地说:“好家伙,我排第四十五,你排第五,咱俩之间的距离创新高啊,比半个班的人数都要多,真够大的。”

      林舟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学生之间不乏暗中较量,考完试先要悔过一番,这科没答完卷子,另一科又错过了听力,聊起语文,互相谦虚起来,全都在说自己作文跑题。
      等成绩下发则要再悔过一番,这题不该错的,又是马虎,那题明明算对了,却写错了答案,老师该找自己谈话了,说不准还得叫家长。

      少年人不肯明着骄傲,又不愿轻易认输,自尊总是和薄薄的试卷黏在一起,铺满十几岁眼界里的每一个角落,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被成绩折磨得斤斤计较,提心吊胆,面对亦敌亦友的同伴时,难免自嘲里夹着欣喜,夸赞里夹着妒忌。

      班里同学都很好,八班团结互助,每一个都善良热情,但依然不会有人像邓佳琪这般,能够如此坦然的面对分数和排名,放眼望去整个徐高,她是独一份的心大。

      林舟久居高位,定然会收到微弱的恶意,也就更懂得邓佳琪带给她的真正自由有多可贵,她有时候也会想,邓邓的坦率,未必没有做对一道完形填空重要。

      正想着,邓佳琪忽然“咦”了一声,凑过来小声说:“徐森淼数学居然考的比你还高,真变态。”

      徐森淼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朝这边看过来,看见林舟一个打量的眼神,没等说话,又看见她把头低下去了。

      林舟均衡发展,没有短板科目,数学成绩稍稍突出一些,稳定在班里第一,老师懒得讲题时常会点她上黑板“代课”,不白讲,下课有水果吃。

      数学老师名叫朱霞,之前也是徐高的学生,刚上班没几年,算起来比林舟她们大不了几岁,学生们闹起来会叫她小朱老师,要是班里考了年级第一,还会有耍宝的男生大着胆子求恩典:“老师,少留点作业吧,这周都做四套卷子了。”

      朱霞远没有丁心严厉,闻声扫他们一眼:“干嘛,打球啊,小心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熊孩子们立刻东倒西歪地乱成一团,闹哄着求饶,借机嬉笑吵上一会儿,偷来重压之下的片刻放松。

      不过这回他们班数学考的不好,没人敢胡闹,都安分地趴在桌上装死,生怕一个对视就撞枪口,朱霞一进门,班里分贝数瞬间从七十降到二十五,全班被她看了一眼,都没有敢喝水的。

      林舟刚拿到试卷,检查错题时忽然被点,朱霞倒也没生气,只是问道:“林舟,马虎了吧,最后那题你再算一遍,看看哪错了,你不应该啊。”

      林舟点点头,表示下次注意,听见朱霞问:“徐森淼是?”

      坐在窗口的徐森淼闻声起立,朱霞看她一眼,点头说了个行,邓佳琪按下自己血淋淋的卷子,戳了戳林舟的胳膊:“完了,你地位不保。”

      正说着,电光火石之间,朱霞的脑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邓佳琪身子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就被逮了个现行,朱霞扫了一眼成绩单,乐了:“笑什么呀这么开心,都会做了是吧,都拿纸默公式,邓佳琪——上黑板。”

      台下的幸存者们缓缓松了一口气,本节数学课第二分五十秒,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撞枪口的。

      已经开学一个礼拜,太阳起得越来越早,路上的花也有了冒头的迹象,林舟和徐森淼之间,却还是没能重新熟络起来,徐森淼总是一回头,就看见林舟在和别人说话,总也找不到加入的机会,而林舟则左等右等,迟迟没能等来一起回家的邀约,干脆一放学就往外跑,去隔壁班找姜宁。

      上学路上若是碰见,会客气地打招呼,但绝不多言,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有心事,却又都不明白对方在别扭什么,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敏感多思,情绪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直白,可以生气就写绝交信,和好就大方拥抱了。

      长大了、设防了、也就更难亲近了。

      冬日只剩下一个短短的尾巴,又两次考试结束,校门口的迎春开了。

      那天刚下完一场春雨,课间学生们排队上操,徐森淼蹲下系鞋带,前排的女生被人溅了一裤子污水,不耐烦地甩了甩脚,一个没站稳猛地往后退去,鞋跟严丝合缝地砸在了徐森淼的眼眶里,徐森淼疼得整个人仰倒在地,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队伍里乌泱泱蹲下去一片,女生吓慌了神,忙不迭地道歉,周围的同学全都凑了过来,有人叫了一声:“哎呀,都红了。”

      林舟正跟在班长队伍里查量化,路过自己班看了一眼,刚要催促大家站好,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徐森淼,连忙扔下记分表跑了过去。

      排队时人挨人,离得很近,徐森淼毫无防备,被糊了满眼的泥水,整个眼眶红彤,迅速肿了起来,一动就钻心的疼,林舟半跪在地上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碰,这么些天第一次喊了徐森淼的名字:“小淼,小淼,能站起来吗?”

      徐森淼被撞得太狠,头晕得厉害,明明只伤到了右眼,可是左眼一动也觉得疼,听见林舟的声音缓慢点点头,有点不太敢动,死死握着林舟的手。

      鼓乐声已经响了起来,林舟赶紧扶好她,和查勤老师打了个招呼,赶在各班队伍跑圈前带着徐森淼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的大夫正在做眼保健操,被火急火燎的拍门声吓了一跳,好在徐森淼眼球没受伤,只是蹭到了泥,大夫帮忙处理干净,仔细检查了眼周,听完事情经过指挥徐森淼躺到了床上:“眩晕只是暂时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要是课间操结束还不舒服再联系你们班主任,让你家长送你去医院。”

      她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噼里啪啦的敲门声,操场上有学生摔倒了腿,疼得厉害,像是骨折了,大夫“哎呦”一声,赶紧把拧到一半的毛巾塞给林舟,跟着值班老师跑了。

      走之前没忘叮嘱一句:“快给她擦擦,瞅这脏的,都成小花猫了。”

      小花猫躺了五分钟,这会儿精神好些了,林舟见她睁眼赶紧凑过来,半蹲在床前,趴得很近很近,几乎鼻尖对鼻尖,徐森淼忽然闻到一点花香味,不知道是洗衣液、沐浴露、还是别的什么。
      她下意识蹭了下鼻子,蹭到了一小块污渍。

      林舟又按住她的手:“别动。”

      这一年的供暖已经停了,屋外阳光还不算盛,混杂着晚冬的早春气息蔓延进屋子,仍是冷的,徐森淼似乎是被温热的毛巾烫到了,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林舟赶紧移开,摸了摸她的脸比对了一下,小声问:“太热了吗?”

      眼睛已经上过了药,但刚刚受完刺激,此时还是很敏感,徐森淼有点睁不开眼,又有点想流泪的冲动,用微弱的视线看向林舟,半眯着摇了摇头。

      她缓缓松了一口气,在林舟身边,她总是觉得很安心,长久以来稀缺的安心。

      窗外传来整齐的喊号声,模模糊糊的,似乎隔着好些年的距离,像是从徐中的操场上传来的,又像是从徐小的操场上传来的。

      徐森淼轻轻喊了一声:“小舟。”
      林舟正在帮她擦脸,动作很慢,很认真:“嗯?”

      “小舟。”
      “嗯?”

      徐森淼像个迷上了恶作剧的小孩子,非要把人惹烦才肯罢休,歪了下头,又喊:“小舟。”

      “干嘛呀——”林舟像小时候一样拖着长音,擦掉徐森淼额角的最后一点污渍,眼睛一眨,有点气鼓鼓地看向她。

      徐森淼看她好玩,忽然抬起手戳了下她的脸,林舟被戳出了两个酒窝,仿佛被吓到了,突然瞪圆了眼。

      两个人互相看着,静止了足足五秒钟,毫无征兆地同时笑了起来。

      林舟身上的淡淡花香,徐森淼还是辨别不出,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像小时候姜宁带给她俩的香水味。

      她抬手挡住一点阳光,看向林舟身后的窗外,细雨过后天际出现了一道彩虹。

      是春天真的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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