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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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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过完年,温遥去青岩市人才交流中心提取人事档案,交到市委组织部。
他们这一批人,将以市政府的名义安排下乡。
出发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很好,和他同行的一共两人,他们三个人,两男一女。
温遥终于把陆时宇抛在脑后,饶岭的生活让他根本想不起来陆时宇这个人。
那些儿女情长的牵肠挂肚,在当地百姓喝口水都要翻山越岭挑山泉的困难面前,灰飞烟灭。
还是那句老话,要想富,先通路。
村上一直想修条水泥路,至少外边的车能开进来,里边的人能走出去,但饶岭没钱。
这里穷到至少百分之五十的村民,家里没有通电。
这在2013年,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温遥把上学时赚的钱全部拿出来,包括奖学金、股票基金期货外汇得利,他还入股了陆时宇的游戏公司,陆时宇给他的分红;经过爸妈同意后,抵押了宁北那套在他名下的房子。
紧巴巴地凑齐了将近三百万,对于修路来说,简直杯水车薪。
于是温遥提着个公文包,戴上几十块钱一副的黑框眼镜,穿着上学时买的西装,为了省钱放弃高铁,坐绿皮火车,风尘仆仆到宁北去谈招商引资。
那些商人们表面对他很客气,实则对于穷乡僻壤来的大学生村官很不放在眼里。
温遥第一天去的时候,连他的招标书都没看,直接丢在旁边,歉疚道:“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温遥发挥他在国外学的厚脸皮,发问:“那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再来。”
对方实在没辙,又不能当面给人难堪,到底是政府的人,只好跟他再约时间。
第二次第三次,对方还是没看招标书和策划案,等到第四次,终于受不了磨,赏脸打开。
这才开始了正式的讨论。
而这一过程,花了温遥整整一个月。
谈不拢,对方不同意。
温遥自己做程序,筛选宁北数得上号的大小企业老总,筛选条件是青岩同乡以及X大校友。
他着力去找这些人,终于在谈到第五个的时候,对方表示,可以派人去饶岭考察,因为他的妻子就是饶岭人。
温遥去那家公司时,老总夫人在大厅里等外卖,她穿着朴素,看不出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娘。温遥礼貌地问前台,能不能见他们公司负责人。
李秋菊随口与他搭话:“年轻娃娃,哪里来的呀?”
温遥没有瞧不起对方朴素的穿着,而是一五一十地说:“我是青岩饶岭村干部,想来谈谈招商引资这个事。”
“饶岭?”李秋菊来了兴致,带他上楼进会议室:“慢慢说。”
老总回来,看见夫人和温遥相谈甚欢,一问知道怎么回事,才满口答应一定派人去考察。
谈妥后,温遥出了公司,高兴得原地蹦高。
然后忽然想起自己好歹是个干部,于是整理形容,按捺住喜悦,去下一家。
他其实不是个口才好的人,谈这些东西全靠磨,渐渐地,也磨成了人精。
去谈的时候,带上饶岭的精修美景图,再拍几张村里人劳作画面,然后把省政府、市政府的政策扶持一溜摆出来,从宏大叙事开始讲,讲到对方不耐烦,就开始说经济利益,把对方兴致勾起来,再结合宏大叙事,最后对方点头称是:“请留下文件资料,我们会考虑。”
温遥的名单上有三十二家企业,最后谈得拢的只有五家,答应近期派人去饶岭考察的就两家。对温遥来说,虽然只是一小步,却已经是巨大的胜利。
他乘绿皮车回青岩,到车站找了个摩托车将他送回饶岭,和村干部们开会,准备迎接各大企业来人考察。
陆时宇打给他的电话,十打九挂,最后只能歉意地回复他:抱歉,在忙。
陆时宇已经知道他下乡去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陆时宇破天荒地给他打视频,温遥以为只是语音通话,毫无防备地点开,露出灰头土脸的模样,两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陆时宇沉声问道。
温遥在路边上和同来的张立讨论修路的事,一阵大风把灰尘扬起来,糊了温遥满脸。
“在乡下。”温遥吐出嘴巴里的土砾说:“我还有事。”
陆时宇挂了视频,没再发消息打扰他。
深夜10点,温遥还在挨家挨户地走访村民,希望他们支持修路,把路修通了,娃娃才能去外边念书,外边的人才能进来,把好东西带给他们。
“外边工作机会多,好挣钱。”温遥坐在村民家的院坝里,屁股下是坏了一个脚的板凳,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坐着,不敢乱晃,苦口婆心地劝:“以后车也开得进来,外边打工的人都能开车回家。”
“那种白色的小轿车是不是?”黑脸娃好奇地问。
温遥搂住他,摸他的脑袋,不嫌弃他满身尘污,笑道:“是啊,小轿车。”
那户人家举着灯目送他离开,温遥握紧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山路上。
他在山坳间驻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有这一束电筒光为他照亮前路。
而当他抬起头,看见了漫天繁星。
这年秋天,温遥在村委办公室宣誓入党。
第二年开春,磨了大半年,李秋菊丈夫的小公司终于同意注资。
年前,温遥请他们夫妻俩吃了一顿过年饭,自己动手做的,食材都来自饶岭。
李秋菊尝着家乡味道,有些动容。温遥陪他丈夫边喝酒边聊扶贫开发的事,听说温遥放弃大好前途返乡,老总拍着他肩膀,半天说不出话,只竖起了大拇指。
温遥没有去沿海陪父母过年,留在青岩市。
他自掏腰包买了饶岭老乡家的特产,淘宝上网购了新年礼品盒,把特产塞进去,挨个上发改委的同事家登门拜访。
元宵节过后,发改委同事给他打电话,说财政上同意给饶岭拨款,支援修路和村建。
温遥接完电话,修路预算终于凑够了。
他两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泪不期然流下来,被他用力擦干。
一同下乡的张立和周悦进来,三个人抱在一起大笑,然后抱头痛哭。
最难的第一步,终于能看到迈过去的希望。
村里搞了个修路开工仪式,温遥拿着大剪刀剪彩,左右两旁掌声雷动。
2015年的夏天,饶岭开始修建通向村外的第一条水泥路。
路修好了,人能走出去,也要钱能进得来。接下来就是寻找乡村支柱产业。
村民带着温遥走遍了饶岭的每一片土地。
市里给了意见,旅游,种植水果,畜牧饲养。
温遥去省农科院请专家来考察,取当地泥土样本回去分析,看饶岭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适合种什么、养什么。
秋天,农科院给他打了个电话:“当地泥土湿润,气候适宜,可以种的水果品种非常多。”
温遥列了五十多个方案,和村干部们开会讨论,然后挨家挨户走访询问村民意见,最终决定种植猕猴桃。
但种植水果的市场竞争力不强,几乎所有西南乡村都用这招。
温遥坐在办公桌前,盯着市上说的旅游业,若有所思。
张立推门而入,兴奋道:“老遥,发现好东西了!”
温遥起身,两个人一起在村民带领下,去了离村稍远的大山后,山下有条河流,还有溶洞,溶洞里全是倒挂的钟乳石。
两个人站在溶洞前,久久说不出话。
村民不明白他们来看这个做什么:“好看是好看,这个东西也没法吃,只有娃娃们平时来耍。”他们把这个叫石笋,这里叫石笋洞。
黑娃震惊地看着两个村干部掉眼泪,忙慌道:“哭啥呀!莫哭莫哭,就是些石头哇!”
温遥一把揽住张立肩膀,张立回抱住他,两个人又哭又笑。
最后给区里的方案敲定了,重点做旅游景点开发,附带乡村农家乐。
区上同志给温遥打电话:“真行啊你们,千年溶洞都给你们找出来了。饶岭要富裕了,老遥,厉害啊你!”
温遥挂断电话,忽然发现,他和陆时宇已经三个月没联系了。
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
凌晨两点,温遥斜靠糊了旧报纸的土胚墙,拿起手机打游戏。
陆时宇他们团队开发的游戏,一经上线,火爆全国,温遥下载了玩,但他的手机已经有些古董了,还是2013年下乡前买的,那时候老安卓机打游戏特别卡。
温遥玩了一会,卡的没心情,把手机放下,看了会文件,睡觉了。
2015年冬天,温遥26岁了,生日那天,张立、周悦和他三个人聚了聚,喝了点酒。
他们仨是革命友谊,喝着喝着,聊起外边的世界,全都感慨万千。
一转眼,来饶岭这里,也要两年了。
张立说等景点修建完毕,他想调回城里,他媳妇一直在等他,娃也快出生了。
周悦点了点头,她父母本来就不同意她下乡,年轻姑娘进穷乡僻壤,还是比较危险。她因为和父母吵架,一意孤行来这,现在跟家里和好了,翻了年,也打算赔点违约金,回城里上班。
温遥笑:“你们都走吧,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张立纳闷:“你说说你,一个名校海归,好端端地,为啥想不开来这?”
温遥半开玩笑:“为了打赢脱贫攻坚战。”
周悦竖起大拇指,张立无言以对。
翻了年开春,季节交替,天气反常地热,温遥在田里帮忙种水稻,和村民聊收成的事。
聊着聊着,眼前一阵发黑,他坐到田埂边歇了一会,站起身,吐了口血。
大家都知道他病了,但温遥坚持说他没事。
路修通了,溶洞也进了施工队开发过半。
温遥每天都要去看,看完回来和村里开会,开完会到村上走访,走访完回来给市上写汇报材料,写完材料深夜九点,打游戏到十点,看中央和地方政策文件到十二点,睡觉。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去看溶洞施工,每天如此,日复一日。
后来发展到开会的时候咳嗽,摆摆手让大家继续,自己到办公室外的水池里,吐出一口带血痰,再跟个没事人一样回来继续讨论下一步发展规划。
温遥谁也没告诉,只有村里人知道。
他很笃定这一点。
直到陆时宇从天而降,夏天的时候,两年未见面的两人在村道上相遇。
温遥在水稻田里帮忙拔杂草,陆时宇这个突如其来的贵客,身穿价值不菲的黑色西装,下了宾利,和土墙土瓦、灰头土脸的乡下人背景,简直格格不入。
黑娃拉着温遥的袖子说:“支书,你看那人谁?”
温遥起身回头,陆时宇摘下墨镜。
温遥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人了。
看错了吧,陆时宇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
“不认识。”
他回身,赤着脚踩进淤泥里,弯下腰继续拔水稻田杂草,得快点收拾完,下午市上的人说有大老板要来考察投资,还要接待他们。
宾利车后驶来一辆普通大众,市里同志下了车,在田垄边招呼:“老遥!哎呀,你咋亲自上阵呐。”
黑娃跑开了。
温遥把杂草抱起来,放到田埂上,赤着脚上岸,满脚淤泥,在草丛里踩了踩:“你们不是说下午到吗,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陆老板赶时间,忙着呢,就早上来了。”市里同志过来拉着他,走到陆时宇面前互相介绍:“这是咱们优秀党员、脱贫攻坚标兵,饶岭大学生村官,温遥。”
“这位是宇遥公司的老总,陆时宇陆总。”
“上车。”陆时宇淡淡道。
回忆似乎在简短的两个字里纷至沓来,温遥僵立原地,良久,笑了下:“陆总那么好的车,我上去不得弄脏了,还是坐同事车吧,我们在前边带路,投资的事,办公室里说。”
陆时宇没说什么,让开道路。
温遥把鞋子提上,上了银色大众。
村里的文件陆时宇压根没翻开,他只是看着温遥,看得市里同事都头皮发麻,不明白这位上市公司的老总打着什么主意。
温遥讲得口干舌燥,喝了口水,憋不住了,摆手表示失陪,冲向办公室外的水池,呕出一口血,鲜红刺目。
他擦干净嘴巴,回头时,陆时宇就在他旁边,眼神复杂得温遥心里发怵。
“回家。”陆时宇说。
温遥按在水池边缘的手收紧,半晌,轻轻摇头:“陆总,咱们回办公室继续讨论吧。”
陆时宇终究没有在众人面前揭露他俩的关系,他平静地听温遥讲完,然后跟着他去视察溶洞开发,走访全村五十多户人家,踏遍坎坷山路,再回到办公室看文件。
下班点,温遥难得不用写材料,他锁上村办公室的门,慢吞吞地往住处走。
陆时宇就在他身后跟着,不紧不慢。
两个人进了屋。
陆时宇环视四周,逼仄狭小,一张桌子,两个板凳,洗脸架上放着塑料水盆,洗得褪色的毛巾,牙刷牙膏,垃圾桶里的卫生纸全带着血点,对窗的书桌上扔满了文件材料和笔记。
拉开衣柜,穿旧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塞成一团,那些衣服还是他上学时候穿的,这两年,没有添过一件新衣。
温遥拿起桌上的馒头,眼观鼻鼻观心,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陆时宇回到他身边:“溶洞开发缺钱。”
温遥望向他,点头。
“缺多少。”
“三百万。”
陆时宇坐到另一张板凳上:“我可以无偿捐赠。”
温遥放下馒头,认真地转向他。
“但有个条件。”
温遥点头:“你说。”
陆时宇看着他,沉声道:“你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