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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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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午后,我坐在街角的咖啡馆里,无所事事地一边翻查手机上短信,一边揣度海默约我和林佩的用意。海默自从结婚以来,留给我们这两个死党的时间大不如前,这次突然郑重其事的定了约会,应该是有特别的原因。
来得早了。上午去了几家售楼处,被衣着光鲜,笑容灿烂的售楼先生,售楼小姐们围攻,他们个个口灿莲花,对着尚裸呈着水泥钢筋的房胚,乱堆着木料沙土的空场,生能造出高尚生活远景。而奇怪的是,我的心思竟也这么着被说的活络了。
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见林佩。
三月的天还颇有些春寒,这爱美的小妞却穿着件薄薄的天蓝色风衣,没有系扣,露出里面雪白樽领毛衣和海蓝色的裙子,与长发一同飘飘着一路妖妖娆娆地过来,不知道弹落了多少男人眼睛。
等她落了座,我问她:“为美不惜流涕乎?”
她斜斜地瞪了我一眼,眼波流转,嗔怪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数落我,“你看你穿得什么,粗棒针线衣也有好的,你偏选最蠢笨的样式,倒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呸,”我骂她,“被你这么一说,我愈发嫁不出去了。”
她扬手招呼侍应生,“一杯柠檬水。”
接着教育我:“小姐,外销的东西要讲究包装。”
我转换话题:“这里的意式咖啡不错,远非星巴克可比,你不尝尝?”
她蹙起眉头:“这几天上火呢。喝了咖啡怕起痘。”
“好罢,”我说,“你就为了这张脸,扎起这张嘴罢。”
我把上午收罗的楼书给她看,花花绿绿的册子摊一桌,林佩翻翻这本翻翻那本,说:“都很漂亮啊,我看个个都好。你是当真打算自立门户了?”
我叹口气,“早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对柴米油盐是一窍不通。我可不是打算自立门户了,再和我妈过下去,我一准疯掉。”
林佩笑笑说:“我的长处是奢侈品,等你买完了房我替你布置。只怕你到时候舍不得钱。嗯?你妈又逼着你相亲了?”
“可不是。”我诉苦,“现在她的标准大大降低,基本要求只剩了两条:男性,身体健康。前几天竟探我口风,说,有婚史无孩儿的男人也不是不能考虑的。她若这样下去,恐怕我只好对她说其实我不是不想结婚,可是我爱上的是同性,国家法律不允许。”
林佩掩了嘴笑。
我看看她,说:“到时候劳驾你帮忙扮演我的同性伴侣,救我于水火之间。”
林佩啐了我一口,幽幽地说:“据说现在三番市允许同性结婚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话。想咱们是在中国北京,三番市是不是允许同性结婚关咱们P事。同时庆幸自己不是美国人,不住在三番,否则连这最后一个借口都找不到,说出来妈一准利索反驳:邻家阿三也是同性恋,还不是一早找到如意伴侣,你怎么连阿三都不如?------岂不是大大的被动。
转念一想,原来她是在思念未婚夫朱茂文,那人几年前远渡重洋去美国读书,从此但凡美国的事,就是朱茂文的事,就是林佩的事。也不管到底几竿子才打得到。
我取笑她:“你担的这心这比人家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还可笑呢。莫说朱茂文不在三番,就是在三番,你还怕他为赶时髦生生改了性向?”
“这倒不是,”她叹口气,两只手放在桌上绞起来,“不知怎么地,我这颗心就是总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但到底烦恼什么,我也不知道。”
“废话,”我说,“心不跳,人就死了。据我观察,你这是典型的思远春而不得到手,辗转反侧。”
我嘴巴上这样取笑林佩,心里其实很羡慕她。如果有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话,也就是她了。红旗下出生,蜜罐里长大,学业有成,佳偶早定,事业平稳,故此可为着莫名其妙的情绪烦恼。
林佩却不知道我羡慕她,她听了我的话噗哧笑出声来,半晌道:“我们差不过一两岁,怎么在你面前我总是显得幼稚呢?”
我故作深沉地说:“不外是你没有被生活充分折磨过的缘故。”
这时咖啡馆入口处的风铃响,林佩和我同时转过头去,看见海默带着个太阳眼镜走进来。窗外虽然是大晴天,但谁会拒绝早春的阳光呢?我敏感地觉察到不寻常的气味。
林佩站起来拉住海默的手,脸贴过去:“是你新买的?是Chanel的?真是漂亮。”
海默推开她,满脸的严肃倒也褪了些,坐定了冲着林佩说:“被你这么一闹,本来满肚子的心事,这会都不知怎么说好了。”
林佩尚浑浑噩噩,伸出手嬉笑着说:“心事暂放放,先把眼镜借我试试。”
海默摘下眼镜,林佩的手惊停在半空,张大嘴巴:“你做什么把眼睛哭成个桃子?”
海默把眼镜交在林佩手中:“不管我为什么哭,Chanel就是Chanel, 你要试就试试罢。本来买的时候想夏天去海边带,没想到今天先遮了丑。买的时候就想倒你一定赞,素人一定骂我奢。”她转头看看我,“素人,今你可不许骂我这个。”
我说:“你花自己的钱买你喜欢的东西,怕我骂做什么?再说你总不至于怕我骂你先把眼睛哭得象个桃做成个不得不戴太阳镜的势吧?”
林佩也顾不得Chanel的眼镜了,跟着问:“到底是为什么?”
海默平静地说:“我准备和王立刚离婚。”
我听到这句话不是不吃惊的。海默是我们这一起长大的三个人中间唯一结了婚的,也是最象个贤妻良母的。她和王立刚是高中的同学,纯属早恋,大学时虽然在不同的城市不同学校,但鸿雁传书天涯依旧如咫尺,毕业后两个人都回到了北京,因着海默父母的反对,又谈了几年地下恋爱,千辛万苦最后终于结婚,也算是多磨成的好事。婚后海默辞职自己做,从起初的举步维艰到现在上了轨道,个中艰难我在一旁目睹------也就是因为目睹了她的艰难,我才老老实实的打一份牛工,不做其他念想------这又算是共过了患难。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怎么提起离婚来呢?
一旁林佩早急急地追问:“是王立刚有了外遇?”
海默倒不着急,叫了杯咖啡慢慢啜,惹得林佩直向我使眼色,我也端起咖啡,自言自语似地同林佩讲:“她叫咱们来不就是要同咱们说的,你急什么。”
过了一会,海默终于放下杯子,叹口气说:“我不是不想说,只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亦有些按耐不住,道:“说重点,怎么好好的提离婚?是他的原因还是你的?虽然千错万错都是男人的错,但当着咱们不必说样子话。只管说,发生了什么,多半是第三者?”
“好好的提离婚?”海默反问我,“都提到离婚怎么可能是好好的。我为难的便是,没有什么第三者。这年头,没有第三者好像便没有充分的理由离婚?”
“也不尽然,”我说,“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都是坏纪录。”
“也没有。”海默说。
“那有什么?”我问。
海默的眼圈刷地红了,林佩怪我:“素人你怎么象审犯人。”
我也觉出自己过分,忙缓了口气:“海默你总要说出来,我们才好帮你出主意。你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总是向着你的,就算是你做了错事,我们也是帮亲不帮理。”
“其实刚刚结婚的时候我是很满足的,”海默慢慢地说,“你们也都知道我们那些个历史,婚结得多么不容易,我很惜福,想方设法把生活过好。王立刚天生是个温吞水的性子,当初我爱他也是因为他不油滑,所以并不指望他大富大贵,自己挑起头办了公司,整日在外面忙,不晓得受了多少委屈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但就在我最辛苦的时候,王立刚也还是那个样子,浑浑噩噩地过,不但不懂得与我分忧,还得空就同我抱怨在单位里受人倾轧,又抱怨家政凌乱,虽并不直说我没有尽妇道,但是怨气是分明的。”
“哎呀,”我说,“真是大男子主义。家政的事情倒好解决,不如请个小时工。”
海默看了我一眼,“这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法子。不错后来经济好转了,我们的确是请了个小时工,没有了家庭琐事,两个人竟连话都没得说了。我在外面焦头烂额,回来便见到王立刚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我同他讲,你如何不问问我忙些什么,苦恼些什么?他却说,你没看见我也正忙着,正烦着?本来我空闲的时候就少,可空闲下来,竟也不愿意回家了。”
“应该多交流,”林佩插嘴,“我同茂文虽然隔了千山万水,每日一个E-MAIL是必不可少的,生怕疏远了。”
“交流要有对象。”海默淡淡地,“前些日子我反省这几年的婚姻,觉得自己只顾着赚钱是不对的,到底女人的幸福在婚姻里头,刻意把公司的事情放了手,多留出时间给家庭,但对着王立刚,说什么话想什么花样都如同丢石头在水里,就像一个人在台上做戏。王立刚他不但不愿意当对手,就算做观众,也是个三心二意,魂不守舍的观众。”
我不由心一酸:“这些事情,你从没对我们说过。”
“怎么说呢?”海默语调中带着倦怠,“都是很小的感触,一点点积累起来,夫妻之间的细节,本来也不太好说开。我本想就这么算了,自己就是这个命。当年觉得他老实,现在也不好嫌他闷。但是昨天我才知道我是错了。根本就是看错了王立刚这个人!”
“怎么了?”林佩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昨天中午我本来是约了客户,客户临时有事改了期,约会的地方就在王立刚单位不远,我顺手给他拨了个电话,想一块吃午饭,谁知道接电话的人竟告诉我,王立刚两个月前就辞了职!他可一点也没给我提过。我当时头嗡地一声就大了。赶快回到家,发现王立刚果然在家里,五十年不变的姿势坐在电脑前打游戏。”
林佩喃喃地说:“也许他有什么苦衷?”
海默冷笑说:“我也希望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他并不耐烦解释,追问地急了,便说,‘就是不想做’,‘厌倦了朝九晚五’,‘受气’,我同他讲,人在社会上,怎么可能全是顺心的事,他就说,‘反正家里也不缺我赚的这点钱’,并且说,‘我想好了,受你一个人的气,好过受全世界的气’。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我说,不管大小,男人总要有事业,要不然教人看轻了,而他却轻蔑地对我说,‘什么事业,我还不知道你的事业怎么做的,整天迎来送往,陪男人喝酒唱歌。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耻说而已。’------我的心真是彻底的冷了,原来我的辛苦,在他眼里竟是这样,他与我过在一起,不过当我做摇钱树。”
海默低下头,声音呜咽起来,反复说:“我真是心灰意冷了,真是心灰意冷了。”
林佩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象是想说些安慰的话,没说出口自己的眼泪先掉了下来。我侧侧脸,努力控制情绪。三个人抱着哭算什么呢。递了纸巾过去,林佩擦了,海默也略沾了沾眼眶。要说倒是林佩显得更伤心些,海默的泪怕是已经流够了。
林佩哽咽着问海默:“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海默不作声。
“你和王立刚提的时候他怎么说?”我问。
海默摇摇头:“我还没有正式的提,吵架的时候说过,他只当我是胡说。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我自然是赞成离。”我说,“我恨不得这会子就去抽王立刚两个大耳光。”
林佩拽我的袖子,小声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我反问:“难道就忍着?”
林佩说:“总有些折衷的法子罢。离了这个,再找一个也不就一定好。”
我看海默,海默的眼睛茫然。她把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后,整个人都懈怠了。叫我觉出她其实并没有下定决心,离婚或者不离。王立刚犯得这叫什么事呢?我起初对他的印象也是好的,憨厚,一切大事小情都由海默做主,起初我以为这就是尊重了,现在看来不是。我仔细搜索这两年见王立刚的情形,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说起来他整个人象从大学出来便停止发育,除了面皮老化。
如果海默提离婚他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不出来。我实在是不了解他。倒是海默的父母。当年他们竭力反对这个婚事,海默是跪着发了誓不反悔的。如果海默真离了婚,怎么向家里交待?唉。
我试探着说:“海默你现在在气头上,不如静静心过两天再仔细考虑。”
海默听我这话,倒是带着点赌气劲说:“我想好了,昨儿一夜都没有睡,早想好了,离。”
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
刚好我的手机响起来,看看了号码,是我的上司肖毅。我接起来公事公办地说:“你好。”
肖毅的声音很好听,平稳而有力量,他同我说:“周素人,看起来要麻烦你来公司一趟。你写的那份报告大老板要用在周一的董事会上,要咱们再改改,明早交给他。”
我意外:“怎么会突然要用?大周末的。”
肖毅委婉地说:“是件好事。”
我看了看海默,有些为难:“但我暂时走不开。”
肖毅沉默了一会,说:“你得知道什么事情重要。”
海默在一旁说:“素人你有事就先走吧。”
我拿着电话犹豫半晌,终于应承了肖毅。抱歉地笑着同海默说:“你看我们做牛工的,皮鞭指向哪,我就得奔向哪。”
连我自己都觉得笑得假。
我固然感觉在这个时候离开显得重利轻友,但走出咖啡馆仍不觉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向玻璃窗内的她们挥挥手,颇有些不用面对两张愁楚无奈的脸的轻松。留下来未必对这件事情有什么实质的促进罢?我为自己开脱。
办公室里肖毅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见到我进来惯常的客套也免了,立刻打开电脑做事。我注意到他西服革履,应该是刚和大老板们开完会,这在周末是不寻常的。又急着改这份报告,想必是公司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他显然并无同我讨论的意思,我意识到即使真发生了什么,若非这报告不是由我自始经手,我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介入的。
上司不希望我知情的事情,我可以暗中揣度,但一定要装作不知情。
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只在细节上讨论,绝口不问为什么。
整整从阳光斜照忙到了夜幕低垂。其间只匆匆吃了个饭盒子。肖毅客气:“委屈了。”我立刻表示忠心:“您不也是一样。”十足奴才相。
顺稿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松弛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肖毅看我拎来的楼书,体贴民情的问我:“准备买房子?”
我说:“嗯哪。”
“买房子很麻烦的。”他说。“准备买多大的?”
我说:“还没想好。不过一个人住也用不到多大吧。且我又没钱。”
肖毅看着我笑笑,可能以为我乘机要求加薪水。
我自我解嘲地说:“差不多就行了。”
半晌肖毅感慨:“你们这一代人是不一样了,个个都极有主意。”
我诧异:“我们算两代人了吗?肖总你不过大我六岁吧?三十过五?正是男人最好的年华呢,做什么把自己说得老相。”马屁拍得山响。
果然龙颜大悦。
笑罢了之后他说:“当初我买房子的时候别人告诉我一个经验,房子的总价不要超过年收入的六倍,月还款额不要超过固定月收入的40%。这样不会对生活质量造成太大的影响。当然这是几年前的粗略估计,你作个参考。”
我暗暗计算了一下,觉得他说得远比所谓专业网站评估的保守。当下心里不以为然。只在嘴巴上应承着。
我们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刮起了风,肖毅主动提出送我回家,我也没有推辞。他开一辆手动档的捷达王,其实按他的收入满可以换辆更新潮更上档次的车,但不知为什么,一直也没有换。车里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朴素,朴素得看不出任何个性。
一路上无话,快到我家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没有耽误你的事情吧?”
我一愣神:“什么?”
他解释:“下午打电话的时候你说走不开。”
“呃,”我说,“没有什么。”想了想觉得不说明了不好,怕让他觉得我为着芝麻大小的事情推搪,不识大体。一时也编不出像样的谎话,只好照实说:“我一个发小闹离婚,你打电话的时候,正同我哭得什么似的。”
“是么?”他说。
我慨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说完我忽然想到肖毅也是个离了婚的,一下子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极别扭。静默了一会,他说:“我认识一个朋友在法院,回头把他的电话给你,也许你朋友用得着。”
“多谢了。”我小心翼翼地说,心想,他这个朋友,该不会是他自己办离婚的时候认识的吧?
回到家里少不得被老妈聒噪“这么晚才回来。”------其实她巴不得我在外面混,多少增加嫁掉的概率。
我闷闷地回答:“被老板捉去加班。”
她听了很失望,又看到我拎回来的楼书,大叫:“你想搬出去住?”
“是啊。”我慢吞吞地说,早知道她会这么反应,“总不成一辈子赖在家里。”
她张张嘴,没说出来话。半晌道:“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自己住。自己住的都不像好人家的女孩子。愈发找不到好婆家。”
我厌烦她的调子,说不到三句准说到嫁人的问题。没好声气地回:“嫁掉了又怎么样?说不定离婚。”
妈敏锐地扑捉到新信息,反问我:“谁离婚?”
妈是认识海默的,不但如此,和海默的父母也很熟。我可不能露了口风。
我敷衍她:“没谁。我就是叫你别老催我嫁,随便嫁一个说不定被骗。到时候变失婚妇人,更可怜,还不如做格调高雅的老姑婆。”
“呸。”妈干脆地回答我。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想想海默,又想想自己,心里觉得十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