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始无虞》娴白

21、匪我思存

　　他知道些什么？难道已经猜到了会故意放走她？

　　不知道江丞意在想着什么，越想，神情越加凝重。末了，他的目光落在沈无虞的脸上，立在妆奁前摸着下颔思索。

　　上好了药，侍女掇拾了一番退下。
　　她将膝边的裙摆往上拉了些，免得蹭到药。
　　沈无虞一瞧，眉头皱了皱。膝上凸起红褐褐的一块，真是丑极了。

　　她盯着腿上的伤看，正寻思要多久才能痊愈时，脚前忽然落下了一片阴影。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月牙白的锦靴。
　　再上移，玄色鎏金的衣摆，以及他长身玉立，微微睇凝的目光。烛光淡淡映在他的眉间，俊气得像天上的谪仙一样。

　　“还疼吗？”
　　江丞意弯腰握上她的腿，第二次这样问。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前一会还在跟她锋芒相对，这一会的语气温柔得好像在哄孩子。沈无虞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沈无虞的腿微微僵了下，仍由他握着，轻声说：“还好，也不是很疼。”

　　江丞意默了默，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好不容易虎口逃生，你又着急把自己送进去？以后送死这种蠢事不要再做，你真不知道我在气什么吗？你若真想死，直接了当告诉我好了。”

　　话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即便她不认同江丞意说的，但此刻也不想起争执了。累了一日，她只想梳洗睡下。

　　沈无虞垂眸，轻轻点了下头。

　　其实她平时顺从惯了，很少会与他起争执。入王府以来，这样的争执只有两回，一回是他当着唐家人的面，说出要她陪葬之辞；另一回则是方才。

　　他并非不知道那些顺从都是装的，是思量过形势后她的抉择。
　　从下夺嫡夺位之心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软肋。越是在意她，便越是将她往风口浪尖上推。
　　一旦沈无虞成了能挟制他之物，那才是真正的置于死地。

　　江丞意松开手，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遮去一大片烛火的光亮。她坐在小榻上，娇小的身体被笼在阴影之下。
　　沈无虞抬眸看他，不知说些什么时，他忽然开了口：“秋菊死了，初八的晚上在詹府饮毒自尽。”

　　是杀人灭口。
　　沈无虞愣了愣，手脚发冰。

　　“她两年前被詹大夫人买入府，双亲早亡，家中还有两个上了赌瘾的兄长，一直游手好闲。从今年年头开始，兄弟俩欠了赌坊三百两，前一阵子刚还上。”

　　她原以为，这两日里江丞意忙着别的事，对她被劫持的事漠然视之。原来他还是去查了一些。
　　沈无虞的心稍稍安放了点，琢磨着说，“秋菊兄长还赌债总要大把银子，看来是有人拿钱买了她的命，设下此局。或许从她兄长入口，能知道背后替他们还债的人？”

　　“青松查过了，查不出来。”江丞意走到圆桌前倒了盏茶喝，缓缓告诉她，“唯一能知道的是，他们并不想杀你。你的直觉是对的，放你走是故意的。”

　　她一个小小妾室，又是沈家的庶女，谁会想要她的命？沈无虞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切不过是冲着江丞意而来。

　　但是他们不想杀她。沈无虞不知道，他们是嫌杀了人麻烦，还是留着她这条命有用？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想卷入这场是非中。

　　秋菊是被詹大夫人买入府的，为保万一，青松查了不少事。
　　据说詹大夫人在下人口中风评极好，人人夸她治家有条，和善可亲。其余的倒是一概没再查出。

　　临入寝之前，沈无虞还去沐浴了一番。入了夏，她便不怎么用热水了。
　　当冰凉的清水从指尖淌过时，望着浮在水面柔软的花瓣，她忽然觉得这两日过得像梦一样。
　　或许做梦都没这么荒唐，可怕。
　　沐浴过后她回了屋子，取过木椸上的帕子，仔细擦着被水沾湿的秀发。
　　镜中的人儿粉黛未施，钟灵毓秀。白里透粉的小脸上，一双眼眸似桃花，水盈盈的。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①
　　许多年前，孔淮羞涩地递给她一张翻了好几折的纸。打开来看，字迹气韵流畅，赫赫然有这样一句话。

　　但是，现在想它又做什么呢。沈无虞心里嘟囔了声，就算是想，从前也都回不去了。

　　将擦发的帕子重新搭到木椸上后，她走到床榻边。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时，心咯噔跳了一下。

　　“你……殿下，还没走啊？”她木楞地杵在床边，有些语无伦次。

　　江丞意被她吵得睁开眼，目光不悦地看着她，“你要我去哪儿？”

　　“我、妾……”沈无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殿下来这，妾很欢喜。”

　　江丞意坐起身打量她，“可你的脸上看不出欢喜。”

　　闻言，沈无虞立即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他凝睇了这个笑容半晌，目光仍然不悦。却没再说什么，一把扯过她的手腕，带着人往身侧躺下。

　　翌日清早，詹家大夫人携礼登门致歉。愧言府内看人不清，会好好抓下人的底细。

　　詹大夫人五十来岁，因保养得当，气韵也足。她生得雍容，却没有一点傲慢架子，说话做事都给人一种稳妥大气的感觉。

　　六月，蒋氏为主将，挥兵击退北面来犯的突厥部落。王师之下节节败退三百里，被逐回了北疆。战报快马加鞭传到了长安，闻者沸腾。皇帝大喜，大力封赏了蒋氏一干功臣战将。

　　六月底，蒋氏班师归朝，皇帝为此特意在华清台设下宫宴。母族大势起，连蒋淑妃这些日子都过得恣意不少。即便最受恩宠的还是柳氏一人，但宫中奉上的金玉首饰，皮毛大氅都是最好的，连上奉皇后的也稍逊于她。

　　沈无虞正犹豫着要不要赴这次的宫宴。
　　自初八那夜被劫持之后，江丞意跟她说，以后宫里的宴席能免就免，不要去。

　　前几日蒋淑妃的生辰宴，她称病不去。这一回的庆功宴要找个什么借口合适呢？

　　正当她琢磨着，小雅急忙跑来说，宫里来人了。

　　沈无虞一听，也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即蹿到了床上，盖着薄衾病恹恹躺着。

　　没过一会儿，小雅带着人走进屋里。沈无虞稍稍抬了下眼皮，胳膊虚弱地撑在床榻一瞧，竟是凤仪宫的王嬷嬷。

　　“嬷嬷来了啊。”沈无虞虚虚唤了声，挣扎着要起身。王嬷嬷见状，忙上前扶着她躺下，温言道：“前些个日子殿下说了，二夫人偶染风寒。今儿个老奴一瞧，竟是病得这样重，可请了大夫仔细瞧瞧？”

　　“多谢嬷嬷挂心，请过了。”沈无虞虚弱地笑笑，“不过风寒而已，是我本来身子骨就弱，吓着嬷嬷了。”

　　“请过就好，请过就好。”王嬷嬷捂了捂她的手，道，“殿下近日不得空，娘娘特意遣老奴来王府说一声，明日的宫宴二夫人就不用去了。”

　　闻言，沈无虞一颗心舒坦了。

　　自从发现装病这个妙处之后，后面的几日，但凡府里来了她不想打发的客人，沈无虞都搁床上躺着。听得累了，她就闭上眼睛装困。

　　傍晚江丞意回来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看书。长睫在眼睑处落下一点阴翳，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安静又柔和。

　　江丞意在她看书的小案旁坐下，见她看得专注，伸手便抽走了她的书。一瞧，是神魔怪谈的册子。

　　沈无虞看得正起劲，见书被拿走了，心中一阵嘀咕。
　　“殿下要这书有何用？”她还是客气地问上一句。

　　江丞意看看她，“无用。”

　　“无用的话，那不若还给妾，如何？”
　　沈无虞稍稍期待，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江丞意并不答她的话，而是悠悠开口道，“听二舅母说你病得很重，咳得那叫一个厉害。”

　　江丞意的二舅母，宣义郎张氏之妻。话家长里短是出了名的，要不就是爱挑晚辈的毛病，借此彰显自己经验老成。

　　“舅母一来就是数落，妾若不装个病，就要听一上午的数落了……”她作罢，只好实诚地说。

　　江丞意挑眉笑问，“你难道想躲她一辈子？”

　　“嫁都嫁了，自然不能躲一辈子。”趁他不留神，沈无虞忙夺过册子，牢牢抱在怀中，“也就再应付个两年吧。”

　　这话一出，他的目光变了变。
　　“沈无虞，你这么想离开宣王府吗？”

　　她困惑道：“这是殿下之前说的呀。”

　　“……”
　　江丞意被卡住了，没有话说。他静静地看着沈无虞，神情僵硬，仿佛并不喜欢刚刚听到的话。

　　但是想了想，他又觉得这没什么。三年不过是为了要她心甘情愿跟着他的话术，至于时机一到，他有的是办法将人牢牢锁在自己身边。
　　既然嫁了他，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她想离开，想再嫁谁都不可能。

　　沈无虞称病一直称到了七月上旬，沈明舒娶亲的日子。
　　一大清早，她从王府出来，乘上马车往沈府去。卯初，天蒙蒙亮，远山还笼在一片灰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郑风·其出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