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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微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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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李心白你这个天杀的怎么过上这么好的日子了?
我斜斜一眼,说我活该呀。语气不无恶毒,给人劈头盖脸的尴尬。
有人说李心白你怎么这么不讨人欢喜。
哼哼哼,我连理都懒得理,我作甚么要讨人欢喜,我与这世界原本全无干系。我只是嫁了杜远秋,做起官太太,便要我逢人三分笑么,凭什么!
我从头到尾也不是个好女子,从来不是,将来也不打算是。我只管着全心全意爱自己,专心致志缚住杜远秋,我不做梦没有所谓理想我活得扎扎实实的俗气。
没有了微凉,我的心谁都不管不顾。
可我总是想念微凉,在凌晨五点昼夜悬于一线之际惊醒,想起微凉美好的脸庞恬静的气息,想到心口抽痛呼吸难过。
微凉微凉微凉呀——强自压抑的啜泣在这样的清晨时分格外凄冷,而身旁的床位已冰冷许久,杜远秋又夜不归宿。
一
微凉是个很好的女子。现在的女孩子没有人用“好”来形容了,大家都说:看,多么漂亮的女孩儿。或者说:多么有个性的女孩儿!可是那些漂亮那些有个性等等词语用到微凉身上,我觉得,就是一层油腻一层灰活生生将微凉的清爽美丽遮了。
我只说微凉很好。
不是会搀老奶奶过马路就是好,会往路旁可怜人的破碗里扔些钱就是好,会安慰哭泣的人说一切无妨就是好,这样的好,不过是世俗人为自己粉妆的轻巧面具,那面具下透露的哭泣狞笑叫嚣愤怒那纷至沓来的众生万象,往往杀得我兵荒马乱掩面而逃。
微凉不会这样,微凉多数时候总是微微笑着听我絮絮叨叨,让我说得尽兴后摸摸我的脸说:看,说出来了生活还是好的,继续下去就可以了。微凉也会生气,生气的时候拧起细细的眉,眼神浅浅,再将平时总是扬起的嘴角努力的牵平,佯装不跟我说话了。我甜甜的唤微凉微凉微凉呀——,她才转过身来瞪我一眼,说:我这个样子好像后娘哦!然后跟我一起乱乱笑起。
微凉最不喜与人争执,每个人都有坚持自己想法的自由,她不剥夺;但总有那么些人,中意于执拗于改变别人的想法即使最后连自己的想法都未能坚持也不在乎,只觉得啊哈,真是快意江湖我多么伟大。但当这些人遇到微凉,当他们唾沫横飞口干舌燥看到微凉只是凝神倾听慢慢摇头时,他们会觉得是时候金盆洗手了。微凉不会让人有压力,不会咄咄逼人,她只让人如沐春风的同时坚持自己该坚持的。
微凉喜欢喝茶,她并没有繁杂的茶具也不会精巧的冲茶手法,只是中意那袅袅升腾的香气略略涩口的清苦。她说她多么希望能在茶山旁盖起一间竹舍,镇日一壶茶一卷书一辈子就悠悠然过去了。我总是笑话她是不是不该生在这个时代,这么浮躁不安痛苦喧嚣的年代,微凉这样沉静的人怎么可能存活?她也许应是上上个世纪里某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在那乱花迷眼的庭落里开一扇窗,眺望明媚的春光,扬手便拈起风中飞散的柳絮杨花,生活如碧波泛舟诗情画意。微凉你这么好就该这样活着呀。
她听了我的话,只笑不语,神色却渐渐黯淡。
啊,我怎么忘了,微凉怎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怎么能不是呢,她心心念念一切为之的人在这里啊。
二
微凉爱上的那人,于我看来,也是个异数。
长相颇为清和秀气,有着温润醇厚的好嗓音,不大多话,但开口能让人心口熨帖舒畅,总之,是个少见的气质干净的人。
原谅我形容得颇为敷衍,但我对他有着敌意,他让那么好的微凉受尽委屈。
微凉爱了他五年,从高一到大二,正是一朵花儿开放的时间,微凉将自己化作向日葵,他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语就是她赖以生长的阳光,她倾尽全力将身体匍匐到地底于灰尘处,再仰面对着他灿烂微笑,无时无刻不。
有人嗤之以鼻,说这不过是小孩子的迷恋游戏。我只能说他已经闭塞五官无知无觉在这个时代里,五岁的小孩已经懂得爱与恨,何况是十五岁的年纪?十五岁时在爱恨中流下的眼泪已经足够一江春水向东流了。何况她是微凉,她是纤细敏感清新美丽如精灵般的微凉。她在十五岁的年纪,以一副决绝的姿态,赴身爱河。
她追随着他,熟悉他的一切爱憎情绪。她知道他喜欢水煮鱼,吐得天昏地暗也要将手艺学得地地道道;她知道他喜欢白色,大街小巷的逛买一件最合他心意的白衬衣,走到两脚起了水泡仍心甘如饴;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寂寞,便适时邀上三五好友与他解闷同欢,每次与他见面前将一件件衣服拣了又拣,试了又试,只等他说句:今天很好看啊。便欢喜得像满天星子都落进了怀里。
如此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像只记得爱他这一件事的傻瓜。
却从来不对他表明。因为太了解他。他隐隐然察觉到微凉的情意时便会默默疏离一些些,他也对她好,为什么不呢?一个不需你言语就了解你意思的人,一个可以随时倾诉烦恼的人,一个仿佛永远在明亮的地方守候你的人,实在是个不可失去的好朋友。正因为不可失去,他便不能爱上她,爱情的毁灭力量太可怕,他不想正面迎战,这样游离在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空间里,他只需付出友情便心安理得。但若微凉挑明这一切,他就只能认真拒绝。微凉与他,都舍不得拒绝,因此,她不提,为他做了一桩又一桩,他有时回馈有时忽略,但总会说:谢谢。
一句“谢谢”就将一切划清了界限,多么狡猾。我总是恨恨的评断。微凉却说:这也是他的好。他不会因为我对他好就施舍我爱情。他对于爱情也是坚贞的。
我一时语塞,堵她一句:将来呢?将来怎么办?你总不能这样随着他过一辈子,他也不见得会让你伴着!
她瞠目望我,眼波流转似要流出眼泪来。我赶忙扮鬼脸说笑话手忙脚乱地试图将那刺一般的问句抹煞,她勉强笑了笑,闪进卫生间。我踱步过去轻轻推门探看,她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一脸湿漉,她对着镜子一字一字:我不害怕,我不后退,我爱他,我爱他到底。
我爱你到底,于白。
三
在微凉爱于白爱的很苦的那个时候,我也谈起了恋爱。大家都说大学里要修三个学分:逃课、社团与恋爱,我将前两项修得圆满,恋爱自然也不能落下。我没有微凉那样的坚定情怀,只是社团里的一个颇为顺眼的学长,追我时目光坚毅,说喜欢我时态度端正目标明确,我考虑考虑觉得这是个好青年,便自然的牵手亲吻了。我没有预定一辈子,只是设定为一场恋爱而已,也许明天,不欢则散。
别责怪我太过世俗,我只是努力适应着游戏规则,让自己好过一点。我深知这世上没有谁会永远陪伴谁,当他离开时我也要活得好的话,我只能少爱他一点多爱自己一点。我觉得我别无选择。
因为我不像微凉一样好,杜远秋也未必如于白一样于狡猾处见坚贞。
他与我交往几个月,跟微凉一起吃过几顿饭。他有时会玩笑式的抱怨我在意微凉多过他,我只心底冷笑,微凉又岂是你可以比的。他并不知微凉与于白的事,总是诧异着说:呀,那么漂亮的女孩儿怎么没有男朋友?!仿佛看到了UFO一样惊吓的语气。我闭闭眼,不予理睬。看吧,他就只会用漂亮、漂亮来形容微凉,真是可恶。还有次吃饭的时候聊到微凉,他竟满脸兴味的说道:微凉那样的女孩也是好的,不过不适合娶来过日子。我斟酌再三要不要将面前那一盆麻辣汤锅劈手向他泼去,隐忍半刻终于只是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说,走吧。
虽然如此,他还算是称职的男友,会给我关心,懂得一般的体贴照顾,有时间就陪我,学业上踏踏实实努力向上。我知道这样的男生已经稀少,我也振作精神,有空便为他洗手做羹汤,记住关于他的每个节日纪念日,大小礼物一份不少。适时的撒撒娇,问杜远秋你爱不爱我呀——。他笑眯眯的回答,我爱你,老婆。
我便心满意足,继续生活。
但是微凉的境况却似一日苦过一日。于白已许久不与她联系,她自然不会胡乱跟他搅缠探问他究竟在忙碌些什么。她爱他爱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惊扰他,如今他更伸手一推隔出更远的距离,让她无处着力只能眼睁睁观望着自己的爱情如陷囹圄。她也不会跟我说这些,舍不得旁人为她烦心。只是某一日捧着一本书,轻轻叹口气,对我说:心白,你看,这句子写得真是熨帖。
我探首一看,“噫,我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我将书一摔,便起身去寻于白。
“你太狠心了!你知不知道微凉多么难受?!”我惯常的咄咄逼人。
他偏着头略略惊异的样子,眼神清澈,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我也觉得难受,我不爱她,与她太过亲近也是对她的折磨,这样子的疏离她也许可以慢慢忘记我。你不也希望如此?
我暴怒起来:她若是可以忘就不会苦到现在了!你当她是谁?你当她的爱是什么?于白你太混蛋,你不要再折磨她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跟她在一起?!
我不爱她,他望着我的眼,那总是如蓝天白云一般的脸上依稀浮起忧伤:我没办法,我不爱她。我也很难过。说罢低着头,真的是一副难过的样子。
我的心微微疼痛,叹了口气,说算了,你也不要这样,我只求你能维持从前那样子,别让她觉得自己无计可施。算我求你。
他笑了笑有几分阑珊的意气:你不用求我,我也会答应的。
我未及深思他话里的意思,我在乎的只有微凉。
四
过后某日,微凉邀了我与于白一起吃饭,吃完饭我们坐在学校绿荫道旁长椅上懒懒的晒太阳。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子不知从哪个角落一下子跳出来,跳到于白面前大声说,于白于白我喜欢你,跟我交往好不好?声音清脆利落,脸上却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不断冒出来。我噗哧一下笑出来,原来是那次于白出车祸我送他去医院时遇到的隔壁病床的女孩子。微凉偏偏头看着我笑,说多么可爱,我点点头,是个能将青春干干脆脆肆意挥洒的女孩子,自然讨人喜欢。说话间,却见于白一抬手抚上她的脸,笑得眉眼弯弯说好啊。
像忽然起了阵寒风,眼前这两人的笑容明明那样灿烂却如冰雪般让人冷彻心扉,我仓惶的望向微凉,她的脸微微的白了,低头拂去手上一片落花。
微凉微凉微凉呀——我甜甜的唤,牵起她的手便走开去。她的手毫无温度,微微颤抖,她低低问我,心白,为什么对我来说那么难的事情她却能那么容易?为什么我费尽心思也换不来他一句好?为什么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抵不过这一分钟?为什么他不爱我?心白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爱他他不爱我?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是我不够好,不能让他爱上我。
我的心都快碎了,急急分辩:乱说乱说,微凉你那么好……
她猛然将我的手甩开,泪眼滂沱,她的声音沙哑语气凄厉:不要再说我好!我不好,没有你好,没有她好,我哪里好!
她跑的那样快,我怔怔看着她的裙摆飞扬,眼泪也慢慢的流了下来。
略略觉得微凉有些变了,仍时常笑起,眉眼细细,却少了温暖的气息。与我似乎也有些隔阂了,我觉得很心痛,便不管不顾仍时常缠赖着她,她只笑不语,神色间竟有了些僵硬。
而我与杜远秋已走过了一个年头,俨然已有老夫老妻的架势。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这样磨人青春?我有时揽镜自照,只觉笑容都有苍意。杜远秋却更意气风发,我在他的E-MAIL邮箱都时常看见言词暧昧的信件。我心生警惕,更加打点功夫,耍尽十八般武艺将他周身防范的滴水不漏。他察觉我的气焰,却只亲亲我,笑得意味深长。有时问我:微凉最近好不好?一起吃饭吧。
我问微凉说好不好,微凉只皱皱眉不做声,她一直对杜远秋隐约有些防备的意思,她以为我未察觉我也不问究竟。她有时会问问我:心白,杜远秋对你好不好?我只胡乱挥挥手,说道谁管他他当然要对我好的。微凉不做声。
有时候在校园里会遇到于白与他的女朋友,两人欢声笑语神色绚烂,微凉只牵了我的手急急躲避。我说微凉,为什么要这么狼狈?微凉黯然不语,良久才说:我不想在我要哭泣的时候挂起一张欢笑的面具示人。
她握紧我的手:心白,我觉得心冷,我需要一些温暖。
可怜的微凉可爱的微凉。
五
若没有在那个时间推开那扇门,没有看到杜远秋与微凉的那个亲吻,我的人生会怎样走下去呢?我不知道,我一般不喜欢设想“如果”之后的结局。
没有如果,我冲了进去,狠狠的甩了杜远秋一个耳光。我还只有二十岁,还有甩背叛者耳光的资本,我还可以维护我的自尊。我不敢去看微凉,不管在她脸上看到什么表情,我觉得我都会马上崩溃。杜远秋的背叛只是让我觉得愤怒,微凉才让我觉得痛。痛得像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全身骨骼都碎了后再支支嘎嘎重新组装回来。
我痛得不能呼吸。
微凉摸摸我的脸,忽然踮起脚亲亲我的额头,轻轻说,对不起,心白。
我怒不可遏: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她敛眉低首,轻轻叹气那气息隐隐竟有绝望的意味,我心中没来由一阵大恸,杜远秋却瞄准时机拖着我的手带了我出去。我反手又是一个耳光,说滚开!
原来我也曾有过那样的骨气,如今也只在怀念之列。
后来我跑出去喝了许多酒,越喝越觉神志清醒,眼泪流到疲累后我想算了吧,我怎么可能恨微凉呢,我无条件原谅她。杜远秋算得什么!
神清气爽的回到宿舍,我唤微凉微凉微凉呀——却无人应答,微凉躺在床上手脚微暖却气息全无,地上一个空荡荡的安眠药瓶。我吓得心神俱裂,拨了119大喊救命救命救命啊对方问火灾地点在哪里?我神志昏乱歇斯底里喊道有人自杀了救命救命救命啊!隔壁宿舍的人听到叫喊才火速叫来了救护车。
微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心白你会原谅我对不对?你会原谅我,我已经生无可恋。
宁微凉你听清楚,我不原谅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凭什么能抛下一切去死?你凭什么这么潇洒一点责任都不付?你的父母怎么办?像你这样无知无觉任性妄为轻视生命,我永世不会原谅你!
她忽然急切恸哭,双手捂面,清亮的眼泪漫溢从指缝间流淌,她说:心白,你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我只觉得累了,我连对微凉都已经没有宽容之心,硬生生阻挡住她想走的路不允许她轻松提醒她人生在世要承担的沉重,我对这样的自己觉得不寒而栗,无法面对。
于是我一转身就离开。
从此抛下了微凉。
六
我后来听说那一年原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比杜远秋与微凉的那一吻严重,那一年于白出车祸死了,他的那个活泼泼的女孩子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休了一年学,后来听说微凉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抢救及时被救了回来。那以后便再没有消息。
我已许多年没有见过微凉。我怀念着她,怀念她的笑容她的话语,怀念她的好,却终于没有再见她。见到她了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已经日益变得面目模糊连自己都不忍目睹,我还要逼着微凉也承受起这尘世的碾压,即使她说生无可恋。
生无可恋,多么可怕。既然如此,就让她记挂着我那个廉价的原谅而不能放手离开,我赌这样的可能性,一点险也不敢冒。所以我更不能见她。
我已与杜远秋结婚,他当年用尽百般手段挽救我们的关系,我觉得真是让他太费心,又心虚于其实我并没有多么在乎他的出轨,便仍是跟他在一起了。他后来飞黄腾达,家中有客来访,略知底细的只奉承说嫂夫人真是好眼光啊,初恋便遇了良人。我甜蜜蜜的笑,叫远秋远秋远秋呀——有人夸我眼光好呢。
有时凌晨五点惊醒,在黑夜与白天的缝隙里侧耳倾听,便听见时光细细的笑,捂住脸,眼泪莫名的流下,便捂出一手的湿意。
满心的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