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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章 受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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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婵打的到了北京站,幸运而又随机地买了一张退票,她照着车次通过了即将关闭的检票口,也不顾众人对她服饰的惊讶眼光,只自顾自上了火车,站到了连接处,她的手边就是门和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是一层轻浮而鬼祟的红。
火车启动,湛明婵拿出绣囊里的手机,她安好了电池,很想把现在的心情找个人诉说一下,但是开机后,在电话簿里翻了很多遍,她的目光停留在杨安,苏婷,叶小柔,陆微暖,童盈等人的名字上,她反复想着自己和她们的一点一滴,她反复推敲着自己和她们交情的深浅,最终的最终,她还是没发出一条信息。
感觉悲哀的时候,找不到一个可以分担着悲哀的人,就只能握着一只发不出一条短信的手机,在一辆不知终点站的火车上流浪。
倾听着车轮铁轨的轧轧声,看着灯火由浓密,到稀疏,再到星点,甚至全无,她知道自己被火车载着抽离出了这座城市,但却抽离不出现实,她依然是她,发生过的事情,依然是发生过的,她必定要面对的,也依然是要面对的,火车只是一种带动力的交通工具,不是童话中那些女主的仙女教母们,手中全能的仙杖。
她握着冰凉的把手颤抖,胃酸阵阵上涌,她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吃饭,本就不好的胃终于开始委屈地哭诉,那些酸水让她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但听到乘务员的脚步声,她又强忍着恶心爬了起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手机开始振动,是大哥湛明儒,打了几十次电话后闪进来一条信息:
回电话。
湛明婵直接删除。
靠着关好的车门,她坐到了颠簸着的地面上。
她知道自己的冲动和任性,彻底搞砸了一切。
而她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引以为豪的克制力,为何在这个无涯上仙的面前,总是屡屡失效?
今天这口气,是从何而来的呢?
从陆微暖走出来开始的吗?
手机再次闪进来一条短信,这回是哥哥湛明磊:
妹妹,快回家,否则事情更不好收拾。
湛明婵继续删除。
但是陆微暖出现在这里,顶多是导火索,但不是那点燃导火索的火苗子。
火苗子是什么呢?
湛明磊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
妹妹,接电话好不好?
妹妹,听话,快回来。
妹妹,求你了,父亲生气了,你再不回来,事情就无法收拾了!
妹妹,不要等到父亲派傀儡亲自抓你!
妹妹,你怎么如此任性啊……
删除删除再删除。
谁都不要再想把我从安全的空间揪出去,逼着我面对你们的那个世界,那不是属于我的。
只有我才是属于我的。
湛明婵闭了闭眼,她浅浅地睡了一小会儿,但精神始终警惕,所以当空气微微一动,似要成风又没有真正成风的时候,她眼睛尚未睁开,手指缝早已备好的三张符咒,已经准确地打了出去!
顷刻间,扑向她的三个傀儡已被溶化当场。
她睁眼,懒得再使用符咒了,制作起来很麻烦,也藏不了那么多。
于是湛明婵握住法杖,绿光点点,潮水样的傀儡——几乎可以组成一个战斗团的傀儡,在绿光中,前仆后继地化作白水,再蒸发成白烟。
她下手从未如此狠毒,而且是对自家的傀儡。
她在火车上进行了这么一场不动声色的屠杀,因为她的左手早就捏着法诀架起了障,不用很大,笼罩这个小小的,连接两截车厢的空间就足够了。
一刻钟后,再也没有新的傀儡上来,湛明婵留了一只,她将它打回原形后,看了一眼符篆的签名:湛修慈。
是父亲。
法杖默默一递,她冷眼看着最后一只傀儡也化作白水,蒸发为白烟。
湛明婵知道自己的祸已经闯大了,她不在乎继续闯祸,但她还是希望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出了什么问题?
是白瑢。
是后来,无涯对白瑢的态度。
她想起来了。
那种否定而警惕,鄙视而不悦的态度,是针对白瑢的。
他阻止自己和白瑢来往,她明白,无涯是为了她好。
但是无涯上仙,你能阻止我和我来往吗?
谁都无法阻止我,谁都无法救我,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我眼看着自己正一步步深陷入自己最唯恐的地方。
手机一亮。
新的短信:
在最近的车站下车,我带你回去。
这条短信的最后有一个署名:
无涯。
湛明婵突然哭了出来,她抱着膝盖靠着车门大哭,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哭,因为回家后,会有更能令自己哭出来的事情等待着她,但是握着手机,她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当这两种感觉混淆在一起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快崩溃了。
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她下了车,抬头已看到冷清的小站台的中央,立着一条清雅的身影。
湛明婵一声不吭,一步不挪,她似乎在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和骄傲,但是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时候还维持这些,是天大的笑话。
无涯上仙只一闪便到了她跟前,宽大的袖衫纹丝不动。
车站的灯光也是冷色调的,湛明婵一时看花了眼,她看不到无涯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就已被环住了,然后结界笼了过来,他们在瞬间就离开了地面,避开肉眼,遁入夜空。
这个地方的夜,是发黑的蓝,干净到冷漠。
谁都没有出声,只有耳边风声飒飒。
夜空从蓝到红,弹指间已完毕,无涯上仙带着她落下,湛明婵睁开眼,心就冷了下来。
是家。
搬出来的那个家。
父亲,母亲,哥哥们都生活在这里。
这是苍溪湛家目前权力最集中的地方。
即便自己搬出来,也没有分走这个地方丝毫的权力。
湛明婵望着这里,铁门已经被看守的傀儡们拉开,从花园里又走出一队傀儡,直直地向着她所在的地方来了。
无涯说:“我多么希望你能学会担当。”
然后他凭空消失,湛明婵才嗅到空气中残留的一点点叶子香的味道,已淡到识别不清,但她依然能认出的。
这是血腥与疼痛前,最后的清新和释然。
湛家主宅的大厅里,所有能来的族人都来了,放眼一片黑压。
湛明婵来之前,大厅里是沉寂的,她的到来,只是让这沉寂破碎了一下,就随着立在最中间的中年男子的缓缓转身,而迅速凝重。
中年男子——湛修慈扫了湛明婵一眼,黯淡的灯光下,失望之意已是如此露骨,湛明婵一言不发地垂手而立。
“看看你的样子。”湛修慈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头发,弄成了什么德行?这是苍溪湛家掌门该做的事情吗?”
湛明婵不语。
“你虽然是湛家掌门,但我依然是你的父亲。”湛修慈说。
湛明婵说:“任凭父亲处罚。”
“触怒上仙,离家出走,违逆尊长,甚至将尊长的傀儡都消灭殆尽……”湛修慈转身问那坐在左首两把紫檀交椅上的两位老妇人,“二姨和小姨的意思呢?”
湛青阁和湛青凰对视一眼,后者淡淡道:“不敢对掌门处刑。”
“明婵虽然是掌门,但依然是晚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苍溪湛家不能立下偏袒纵容的坏规矩。”湛明婵淡淡道。
湛修则欠身淡道:“侄女深明大义,但我以为掌门乃湛家的象征,不可轻易处刑。”
湛修晚亦道:“只是少年激愤,谁无青春?”
湛修婷也温和地说:“大表哥无须动怒,毕竟父女,还是坐下来促膝谈心,何必弄得血淋淋呢?”
湛修慈并不答允,只看着女儿问道:“掌门如何以为?”
湛明婵向表叔和两位表姑轻轻躬身,“侄女谢过叔叔姑姑的好意,但是侄女既是掌门,自该有掌门的担当,年轻也好,青春也罢,绝非掌门可推脱的借口,况且若是千年大族的掌门,连自己的错误都不敢承担,我湛家的象征,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湛修慈微微点头,他抬手要说什么,便有一少年说道:“这都什么时代了,咱家能不能别搞这些无聊的东西了?”
湛修婷的面子就挂不住了,她轻斥道:“明乾!”
湛明乾是湛青阁的外孙子,湛修婷的儿子,湛明婵的表弟,这少年生得不错,个头也很喜人,但却一脸不甘愿地站在厅内,他无视母亲的警告道:“我现在打110可以直接告你们对表姐使用家庭暴力。”
湛青阁重重一拍扶手,湛修婷面红耳赤,正欲扬掌之际,湛明婵已道:“明乾,你是苍溪湛家人,享受了这个家族所提供的衣食住宿已有十八年,不能一点交换都没有。你是男生,更明白这个中的意义。”
湛明乾一愣,“表姐,他们要对你……”
“请父亲责罚。”湛明婵拦住了湛明乾的争辩,湛修婷趁机堵住了儿子的嘴巴,拉到一旁。
湛修慈淡淡道:“触怒上仙,离家出走,违逆尊长,数罪并罚,责打一百藤条。”
他抬手吩咐,“请掌门至刑房受刑,请两位姨母和两位表妹同去监刑。”
他停了一下,“湛明嫣,你也同去,学习一下真正的湛家规矩。”
派来行刑和监刑的都是女子,负责行刑的都是傀儡,按照规矩,该是掌门的近身傀儡,但是湛明婵不喜欢制作傀儡,所以她成为掌门后,司典这些事务的傀儡,自然而然就由父亲来安排了。
这次负责行刑的,一共有十个木制的女性傀儡,俱服白衣,黑发束辫,一般模样,目光平缓而面无表情。她们均手持一根柔韧藤条,整齐地列在深深固定在地面内的刑椅两旁。
湛明婵跪在刑椅前,其中一名傀儡轻道:“请掌门宽衣。”
藤条责打在背部,湛家的规矩,均是要去衣受责,所以对女性施以家法,大都是在刑房,由清一色的女子来负责。
湛明婵默默地将深衣的带子扯开,任那深衣如水样滑落,再褪下里面的白色内衣,将袖子系到腰际,最后是淡红抹胸,只是解下了后面的系带,半挂在脖颈上。
然后便有两个傀儡走来,将她的双手向前拉扯,越过椅子面,固定在后腿上左右两只铁环内,另一名傀儡抽走了她簪发的玉簪,将一头长发分成两股,系在了两条前腿上。
此时负责监刑的湛青阁与湛青凰都已坐好,湛修婷,湛修晚作为晚辈立在二人两旁,湛明嫣辈份最低而资历最少,此时只缩在角落,惊恐不已。
第一下来得并不是很突然,当然不会有人提醒她,家法要落下来了,但是湛明婵依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空气被高速划过时候的焦灼味道和瞬间激荡的风,随后就是啪地清响,缓上一秒,那并不宽的疼痛——大概就食指的粗细,便会无止无休,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向上,向下。
挨打,最恐惧的便是第一下,大都挺过这一下,人体就会开始慢慢适应这种最新的触觉,短暂的,咬牙熬过去就好了,持久一点的,慢慢也就麻木到无感觉。
只是湛家的刑罚不是这么轻易可以熬过,负责执行的傀儡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她们毕竟不是人,不会有人的恻隐之心,她们的头脑里只有不折不扣执行命令的意识,或者说,她们就像电子产品,只能按照预先编好的程序活动,之后无论出现了何种新情况,她们都会面无表情地执行到底——除非她们的主人亲自下令,或者她们被摧毁。
傀儡们分成了五组,每组两只傀儡,只负责二十下的藤条,打完后便自动退到一旁,让位给后一组的傀儡,而每十下的藤条,都会落在脊背上的同一个地方,当前一下的疼痛似乎消散于肌肤,总算可以让人缓过一口气的时候,后一下才会冷不防地吻上来,于是那种灼烧后再迅速扯裂皮肤的感觉就留恋在身体上而不肯离开,那里会先出现一条白道,然后红色的血液开始淤集在那里,那颜色就愈发浓烈,到乌青,到黑紫,眼看着那浓浓的色彩要冲破愈发薄弱的肌肤的时候,傀儡们就会把预先准备好的冰柱拿出来,那冰柱和藤条的大小基本吻合,傀儡们会麻木地将冰柱按在肿起的伤痕上,刺骨冰凉将取代前一刻的火灼,皮肤就如同直接暴露在三九天的空气中。
然后取下冰柱,藤条继续抽打上来,灼痛就会变成钝痛,后劲十足。
湛明婵将脸紧紧贴在椅子面上,手指抓死了铁环,默默忍痛,她从来都不会让任何人注意到她的痛苦,因为她觉得痛楚是一种耻辱,所以哪怕是面对最亲密的人,她也不会让耻辱曝光,何况她找不到最亲密的人,即便她自己都当不了。
而背上的痛就像一把剖心的利刃捅入,一下一下,带出肉丝和鲜血后,还放出了藏了许久的片段,她也很惊讶自己的记忆那么好,然后她想:大概是接近昏厥的大脑,虚弱到形同濒临死亡,再也控制不住野兽般的本我,就让那些压在最深层的潜意识涌了出来,譬如十五岁以前的生日宴会总是一大家子人的其乐融融;譬如小学的时候喜欢让父兄们轮流举起再放下,感受那种失重的兴奋再开心地咯咯笑;譬如逢年过节的合家团圆与喜气洋洋,那一切在自己接过掌门之位之前的事情,或者更早一点,在听到祖母和姨婆们那杀气腾腾的谈话之前的美好感觉,都是昙花一现,再迅速凋零,然后没入昏暗深渊,零落成泥的刹那没有痛楚,只是眼前一黑,恍如进入再也出不来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