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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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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洛衡看见他躺在琴案后睡觉那一刻的心情,言君玉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他身上有种在野外生活的小动物式的坚强,不管多难的处境,总是默不作声做自己,不管环境好坏都能找出点自得其乐的意思来。当初在七皇子那都过来了,何况是现在。
就连来洛衡这睡觉,也只是想来就来了而已,刚好洛衡在里面干正事,他不想打扰,就干脆在这睡了。暖和又安静,又不是什么罚站之类的事,所以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多可怜。洛衡一来他就醒了,他还挺会照顾自己,拿件白狐肷盖着,翻身坐起来,揉着眼睛。
“好饿,什么时候了?”
“快辰时了。”洛衡也累极了,在琴案边坐下来,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琴弦,看到言君玉穿衣服时从袖子里掉下来的一卷书,刚要看,那边言君玉已经连忙捡起来了,耳朵也红红的。
不过洛衡已经猜到书卷的内容了。
“小言开始写兵书了?”他笑着问言君玉:“写了多少了?”
还没打过仗呢,就敢写兵书,说出去难免让人笑。不过总归是能起一点作用,西戎开战在即,幽燕告急,敖仲大将军的安南军是百战之军,一定会去支援。言君玉这本兵书几乎是针对蒙苍而写的,到时候鄢珑他们也许用得上。
“写了一点点。连名字也没想好呢。”言君玉不好意思地道。
“不着急,慢慢写,最想看的人还在永乾宫呢,早点把你那小泥人送过去是正经。”洛衡笑着道,言君玉总觉得他的笑容里还带着点什么,不过他可不会告诉洛衡泥人他早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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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永乾宫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叶璇玑做太子妃,是做得十分完美的,平常晨昏定省,如今庆德帝卧病,更是早出晚归,守在永乾宫。明懿皇后近年来不问世事,她其实接掌了不少后宫的权力,一切都了如指掌,如果她和太子殿下能通力合作的话,东宫会比现在还让人忌惮。
昨晚东宫夜宴,今早果然就有人开始上奏折了,说是弹劾也不为过,圣上卧病,东宫饮宴,是极好的发作点。叶椋羽向来爱说笑,爱戏谑,常常故意把那帮御史玩得团团转,离京六年,这份功夫也没丢下,仍然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有心思活动的臣子已经开始战队了。许多大臣一辈子也难得遇到一次这样大的机遇,权力交递的关键时刻,风险与机遇并存,几十年的荣耀和站错队万劫不复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如果野心看得见的话,整个永乾殿现在已经被熊熊燃烧的野心包裹着。而走进来之后,又弥漫着权衡、犹豫、膨胀的妄想和胆怯的味道。
风浪的最中心,东宫太子殿下,正在静室看书,看的还是极闲散的书,一本讲北地风物的笔记。
这静室原是明懿皇后常待的地方,收拾得十分素净,还有佛龛花供。叶璇玑进来时,太子殿下穿了一身群青色团龙袍,正在帘幕后朝里坐着看书。
叶璇玑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笑了。
“问菩萨为何倒坐?”她是老叶相教出来的,也是爱打机锋的,其实继承得最彻底的自然是叶椋羽,才思敏捷,快人一步,最爱玩些文字游戏。但叶椋羽最不爱讲佛理,老叶相晚年偶尔讲佛,被他起了个外号叫“点头菩萨”,是说老叶相精神不济,总是打瞌睡,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不是多高深的机锋,但叶璇玑今天打机锋也不是为了辩论佛理。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苍生不肯回头。”萧景衍淡淡接上。一边宫女叫红绡,算是云岚的心腹,可惜读书不多,听不懂这机锋。
叶璇玑也坐了下来,把手放在中间几案摆着的小盒子上,神色既有怜悯,但也带着嘲讽:“你等苍生回头,苍生又几时回过头?”
好在这机锋没打太久,因为很快有人打破这方静室的宁静,先进来的是永乾殿侍病的大臣,照例是一文一武,可惜今日轮值的不是玄同甫而是雍瀚海,武将倒是敖仲,都是御前的老人了,什么风波没见过。所以进来行过礼之后都一言不发,其他几个臣子就不够老道了,有点无处安身的感觉,当然最懦弱的那一批可能来都不敢来……
然后才是净卫的统领,御前红人之一的庞景,神色里有种野心勃勃的得意,但也慎重,因为知道事关重大。紧张得声音都有点变了,尖声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宫中除了侍卫都不可佩戴武器,只有净卫除外,不过庞景的武器是谁都看不见的。叶璇玑抬起眼睛来,目光在这胖太监笼起来的袖子里扫了扫,神色淡淡道:“庞统领有事?”
“奴婢奉圣上之命,向殿下求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叶璇玑姿态傲慢而冷淡,气势竟与当年的明懿皇后有几分相似。室内的几个重臣都不敢作声,只有敖仲神色似曾相识。
庞景显然也是惧怕她的,但他的义父段长福现在是大内总管,净卫也全是纯臣中的纯臣,绝无退路的,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横下心来,道:“奴婢也是奉命办事……”
“圣上听说太子妃殿下今天给殿下带了些东西过来,想亲眼看看,所以命奴婢和师兄一起来取。”一个更年轻也更傲慢的声音从庞景背后传来,穿着朱红锦袍的净卫统领悄然现身。朱雀现在正炙手可热,当初在宫门口鞭打三千太学生,余威犹在,这些臣子看到他,神色都异常复杂。
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进来只敷衍行了个礼,就对着叶璇玑道:“请殿下别让咱们难办。”
叶璇玑反而笑了。
“我竟不知道父皇这样关心咱们,我不过是给殿下带一点小玩意罢了,怎么父皇连这个也要看?”她语气像是说笑,手却始终放在那锦盒上,十指纤纤,十分漂亮。
“殿下只知道东宫带东西进来不用经过侍卫检查,怎么不知道整个皇宫都是陛下的耳目,什么也瞒不过去。这盒子里的究竟是小玩意,还是什么人偶呢?”朱雀冷冷地道。
他这话一说,静室内顿时一片死寂,在这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厉害,巫蛊之术向来是宫内禁忌,就连史上也有不少太子因为牵扯到这个而下场凄惨的。当然,以萧景衍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大可不必牵扯上这种事,何况东宫向来手腕高超,行事谨慎。在场的臣子自然不会真觉得是什么巫蛊有关的东西,只觉得可能是个误会。
但庆德帝竟然放任这误会,还让净卫当作一回事来查,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从来宫廷行事,最讲求体面,就算妃子犯了事也是静静处死消失的,事关东宫,动摇国本的事,庆德帝竟然这样轻率,可见多疑到了什么地步。
何况东宫向来身份尊贵,皎皎如月,今日这一出也是极大的侮辱。
所有人都在等太子殿下的反应,穿着群青团龙袍的青年只是安静坐着,神色看不出悲喜,眼神淡漠如山岚,周身威仪却如同云中引而不发的雷霆,谁也不敢在这时候介入其中。
也只有庞景了,这事本来是由他来做的,因为收到消息禀报陛下的就是他。谁知道朱雀这小崽子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又成功进来掺一脚,显然是为了抢功劳。庆德帝用的就是他的狠,庞景知道自己只能比他更狠,索性横下心来,尖声道:“还请太子妃殿下不要让奴婢难办,咱们净卫的人虽然不多,但心中只有陛下,万一争抢起来,伤到殿下万金之躯就不好了。”
这话一说,原本等在静室外的几个净卫都涌了进来,一个个神色凶狠。叶璇玑顿时挑起眉毛,冷声道:“你敢!”
她也是高门贵女,又是叶相亲手教出,除了明懿皇后,世间女子尊贵身份无出其右。这一句话里的威仪也让人心惊,连那些如狼似虎的净卫也不敢动了,目光都询问地看向庞景。庞景看了看朱雀,见他竟然这样胆大,把手放在了佩剑上,俨然是准备好动手的样子,索性心一横道:“那就请恕奴婢无礼了……”
到了这时候,静室中安坐的太子殿下终于站了起来。
他一起身,臣子们只得纷纷低头,朱雀庞景虽然不服,也不得不垂手侍立。听着他脚步渐渐靠近,宫中的礼仪大约就是这时候起作用的,就算静室中有人在刚才有过“也许真是巫蛊之事”的一念,那听着他这样平静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如同太和殿经年不变的朝钟声,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会有多荒诞了。
“父皇既然想看,不如把盒子都拿去看吧。”他淡淡道,走近桌前,顺手揭开了锦盒。
华丽的锦盒中,显然不是什么用于巫蛊之术的人偶,而是两个民间才有的演义故事里的泥人,一个是陈三金演义中的太祖皇帝形象,另一个是个不知名的武将,看起来也像是凌烟阁上的王侯。
静室中的人脸上都有错愕,渐渐浮上尴尬来。儒家讲求事君至孝,所以文官脸上都有种家里的老爷子老糊涂了做了许多荒唐事,让人尴尬,又不得不装作不知道的神情。至于朱雀和庞景脸上神情,更是无处安身了。
“奴婢知罪,冒犯了殿下,这就去跟陛下复命了……”庞景慌乱请罪。
“等等。把东西带上,交给父皇,就说多谢父皇关心了。”
宫中少有这样的好戏,用不了半个时辰,消息就会传遍整座皇宫,一天之内,朝堂都会有所耳闻,连起居郎也会记上一笔。
但这戏并非如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唱给庆德帝看的,虽然不是人人都有叶璇玑这样的眼力,能在布局开始前就看出脉络。但东宫一贯行事明智,玩弄权术得心应手,没人会相信这真是一场误会,何况最会钓鱼的那个东宫谋主已经回来了。所有人都会觉得东宫是故意卖个破绽,让庆德帝闹个乌龙之后再反思。
但叶璇玑知道他不是为庆德帝,而是为了让臣子看看庆德帝已经疑心深重到什么地步,以至于进退失据,不知轻重,闹出这样不体面的笑话。残忍、多疑、阴沉,都不是致命弱点,真正的弱点是这次展露的虚弱和愚蠢。当领头者犯下这样错误的时候,后面跟着走的人难免心里犹豫。
她今天那个机锋,谜底就是这个。太子殿下从来没在等谁回头,叶璇玑进来时,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怀缅,像猎人站在鹿的尸体边的那种怀缅。不需要叶璇玑来说,他早清楚众生都不会回头。
庆德帝已经走得太远了,他不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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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并不知道自己送出的那两个泥人的命运,他正在刻苦写自己的兵书,午后思鸿堂一片安静,他想起来一本书里记载过太祖当年对幽燕的布局,连忙跑到萧景衍的书房里去翻。
太子殿下还在永乾宫侍病,书案上陈设整齐,连看到一半的书也留在原来的地方。言君玉本来是想在他书上画两笔的,但是刚拿起笔,就发现书案上多了点东西。
是一张洒金笺,言君玉昨天听见叶椋羽讲江南制造府有人说过,金色最俗,但用好了又极雅,有一种织云锦间金丝,与素白锦毫无区别,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看得见。容皓笑他什么都研究,连织衣服都管。
但东宫只有他用洒金笺。
散落碎金的纸张上,叶椋羽的字写了半阙词,也许是诗,言君玉向来是只认得律诗的,也被容皓取笑过。
江南王叶慎的后人,世子叶椋羽,字漂亮得如同月夜的竹林,疏疏朗朗,他写:“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夕,风云与古同。”
这一张洒金笺不是随便写的,正面原来是写的一些东宫要参与的政事,是要送去永乾宫给太子过目的。难免让人想起传说中太祖皇帝与叶慎的故事,京中与江南的政事奏章里,常常夹着叶慎在江南找到的新奇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片落叶,有时候是一朵桃花。
谁挡得住这个呢?
如果言君玉不是过年时收到过那根树枝的话,他甚至是看不懂这几行字的意思的。就像容皓说的,他读书太晚了,他能送给萧橒的,也只有那两个小泥人罢了。那些优雅的,有着深意的,收到之后会让人心中泛起情思的事,都不属于他。
橒是古书上的树,早已失传,所以天下的树都可以是橒树,正如天下的山川都是他的江山一样。
叶椋羽问的不是松林,是萧橒。
在他离去六年后,他的那棵树,经过了几场冬天,山川是否如夕,风云是否还相同?
谁挡得住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