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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圆寂 ...

  •   无我大师深知彻莲这一生已经受了太多磨难,心下觉得怜惜,又惭愧于自己的食言,因而语毕便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出言去安慰这个已是等待了颇久的苦命人。

      彻莲看着眼前确乎太老太老、已不知在这阎浮人间道修行了几百载春秋的高僧,一瞬间只觉得万般悲戚涌上心头,却也终是将那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堪堪逼回,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之色。

      似乎从幼时起,他心中便隐隐认定这世上有些人是永恒的存在,譬如将他捡回菩风寺的师父无忧大师,又譬如从襁褓时便看着他长大、样貌多年如一日的无我大师,从不觉得他们会与圆寂二字沾上半点干系。

      可现如今,师父早已西去多年,连无我大师也功德圆满,到了不得不被引渡成佛的年纪。

      他心底苦涩,又觉得惶然无依。被鸣儿遗忘的这些日子他之所以还勉强撑得下去,便是因为有无我大师这一牢不可摧的靠山,知晓他神通广大,终将渡尽他二人的苦厄;却哪得知变生不测,已容不得他再天真达观下去。

      若无我大师圆寂,鸣儿遗忘了他成仙去,他又该如何坦然孑然地活在这世上?

      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无我大师劝慰道:“散功丹一事却是不必担忧。多日前空梵听闻此事后,离开之时曾从我这里讨要了些手稿医书,道是会到各方云游去采些药材,也试图为你二人分一分忧;他医术不俗,我稍后便将这些日来的成果打起包裹送去岫宁山,日后虽是可能迟些,却也应当赶得及。”

      说罢见彻莲经久不语,迟疑着问道:“迦玉他……如今是如何看你?”

      “如何看?”彻莲苦笑道,“虽不至于被当作洪水猛兽,却也因我情难自抑之故,隔阂渐生了。”

      见彻莲那同自己一般苍老的眉宇间满是哀愁之色,无我大师沉默许久后,忽然道:“莲小子,其实你也应当清楚……现如今这蛙涎之毒已解,除却等来这散功丹教迦玉恢复之外,其实只需你与他双修,继续练这夺相密法,一切便皆可迎刃而解了。”

      他看到彻莲的喉头动了动,还攥着那舍利子的手一紧,却又缓缓松了开来。

      “不行。”他嗓音遥远,透着淡淡的无奈与坚定,“大师也知晓鸣儿幼时曾被虐待着做过诸多不愿之事,若我强行给他下药,迫他与如今已是老僧之貌的自己欢好,怕是鸣儿还未想起我来,便率先想起上一世那被彻海逼/奸凌/辱的噩梦了。”

      说罢又是苦笑一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做出任何强迫鸣儿的事,哪怕他就这么把我忘了。”

      便站定在无我大师身前深一俯首,待到抬头之时,面色早已恢复了平静。

      “大师,您与莲小子相知百年,平日里视我若亲子,诸多感激之事尚来不及一一道谢,只盼望日后还得以在净土一聚;这番您将寂灭成佛,我既挽留不得,也唯有代信者门徒道一声阿弥陀佛。红尘中余下的诸多是与非,莲小子自心中有数,敬请放心便是。”

      ……

      ……

      七日后,无我大师圆寂。

      彻莲披着袈裟诵经整夜,亲自为无我大师穿衣入龛,引着众僧奠茶烧香、荼毗安骨,又将佛骨抬入塔中,一番法事下来已是半月有余,期间每日冥想入定,并未去西禅院看上越鸣溪一眼。

      待到三宝禅寺洒扫方丈院,迎了新住持,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后,他才从一隅幽邃的禅房中走出来,抬眼望了望盛夏早晨的清朗日头,又深吸一口院中多日不见的新鲜空气,便踏出了这晦暗褊狭的场所,想要去看看鸣儿现下的模样。

      无我大师成佛之后,他并未依照嘱托将那些药材与手稿寄给空梵,而是搬了藏经楼历年来攒存的医书药帖,重新拾起了自己少时作为医僧的过往,窝在药炉房内每日潜心钻研净化之术,倒也渐渐摸出了门道,自觉他们的团圆指日可待。

      无我大师这一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幸福,生平所遇坎坷之事,几乎都有他人代劳;年少时是疼爱自己的师父无忧大师,逃入岫宁寺有鸣儿为自己打理一切,之后又有无我大师倾力相助,甚至自己中毒将死之际,也有师弟空梵赶来救命。

      这一次他不想再假手于人,明明自己可以做到的事,何必去劳烦那本就缘分已尽的师弟。

      而他昨晚已取得了重大突破,将那本来毒性霸道的散功丹净化去了六七分,眼见药材告罄,山下的行商与药铺又鲜有所需,便打算回江南岫宁山继续炼这解药。

      若是可以的话,他也想带上鸣儿;只是不知如今的鸣儿是否还愿相信他。

      彻莲走到愈发荒凉起来的西禅院,没有在越鸣溪一贯待着的树梢和屋檐看到他的身影,又听到禅院深处似乎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心中隐约有些微妙的预感,便踏着那青青的小道循声走了过去。

      入目仍是那日一群贵族香客的小孩在这院中耍玩,只是其中多了个身量稍高、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俊秀儿郎。

      越鸣溪指挥着自己面前的小孩蹲在树下包雪球,似乎正在同他们打雪仗,形容举止间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看起来亦是玩得很高兴。

      彻莲尚未来得及惊异于鸣儿再度变小的事实,便在看到他们掷向对方的雪球时,蓦然凉了心头。

      炎炎盛夏,他们哪里寻来的雪?

      这般想着,目光便近乎于颤抖地落在了那棵原本堆着两尊雪人的苍松下。

      去年大雪纷飞的冬日,鸣儿带着对自己的缱绻爱意亲手堆成的雪人,此时正面目全非地被孩子们踏在脚下,仿佛都对这不会融化的雪感到好奇,互相嬉笑着拆下雪人的躯体耍玩,包括曾将它们视若珍宝的越鸣溪。

      越鸣溪正手执雪球和面前的小孩追逐打闹着,一不留神便撞到了彻莲怀里。他费劲地仰起头看看彻莲,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地唤道:

      “……西堂长老?”

      ……

      当日无我大师故去后,越鸣溪着实消沉了一段时日。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同这个老师父的种种过往,却只道他待自己好,与竹间派那一群老酸秀才自有着天壤之别,很难不教他心生好感;这般寂灭归去,正值多愁年纪的越鸣溪便也伤怀了好久。

      这之后数日过去,他依然百无聊赖地在这西禅院里待着,却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然后便发现那疑似心悦于自己的西堂长老竟是失了踪影,已有许多日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起初越鸣溪倒也乐得自在,不必再苦恼于如何拒绝一个老和尚的爱慕,后来却总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仿佛心也空了一块。

      他当然不觉得是自己对什么老和尚生了情愫,只道是这里太过无聊,得赶紧寻个借口回家去才行;不过奇怪的是,虽然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可他其实一点也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除了西堂长老不在身边,令他有些不适应之外,他还发觉自己的身躯确乎如同无我大师所说的那般,正在一日日变得稚嫩。

      今晨他一觉醒来,发觉自己似乎比昨日矮了许多,而且又有许多事不记得了。

      他恍惚觉得昨儿个应是腊月初三,他与爹娘一同到外州访友,回来的路上吃多了糖葫芦闹肚子,喝过药后便极早地被娘哄睡下,哪知一觉醒来却已是身在这晋北的无名古刹。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他仍有一丝无我大师和西堂长老的印象,脑袋尚且还在混沌,因而并未哭闹着要找爹娘。

      熟稔地溜到香积厨去填饱肚子后,他发现一群香客带来的小孩正在禅院中玩雪,便也欣欣然加入他们,将那很是稀奇的两尊雪人拆得七零八落打起雪仗来,并未想到这会是谁的大作。

      当他看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老僧出现在这禅院时,已然空白了许多的脑海勉强拼出了西堂长老四字,便惊喜地丟了雪球仰头看他,盼望他能来解开自己心头的疑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西堂长老好似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只是双目发直地盯着已经毁损的雪人,干枯的嘴唇微微嗫嚅着,下一刻竟径直流下了泪来。

      他嚇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向身后仍在雪人上踢天弄井的小伙伴,饶是再不懂事也明白了过来,当即变了脸将这些小孩从雪堆边赶跑,不准他们再动这不会融化的稀奇之物了。

      “不顽了不顽了!都快些回去找爹娘,不若会有雪妖精教你们冻尿裤子!”

      小孩们闻言撇嘴,并不信他这吓唬人的谎话,然而见他凶起来实在霸道,又有个黄衣小孩认出了这正对着雪人流泪的老僧就是当日的红衣妖怪,便隐约怕起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又会来找他们麻烦,暗暗耳语一番后,还是听话地一溜烟跑走了。

      越鸣溪这才松了口气,继而紧张地朝跪坐在雪堆边的西堂长老看去,心下也着实愧疚起来,道:“实在对不住,西堂长老,我不知晓这是你的雪人……我这便将它们复原,你且等我一下。”

      说罢便努力回忆着方才那两尊雪人的面目,从地上掬起雪来想要将它们还原。

      他笨手笨脚地抹着雪人的脑袋,只觉得这品相似乎愈发惨不忍睹起来,不免为难地朝西堂长老看去,想要对方来帮自己一把。他看到眼前的老僧低下头去,好像正在雪与泥之间翻捡着什么,半晌拾出一朵早已蔫烂的纸莲花来,托在掌心里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

      “……贫僧谢过少主,却是不必多此一举。”他淡淡地站起身道,“即便复原,也不是它最初的模样了。”

      越鸣溪眼见西堂长老进了禅房,留给自己的背影满是苦楚与凄然,不免揉揉自己的脑袋,只觉得无比困惑。

      不过是寻常的雪人而已,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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