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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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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清流
我只觉小心肝抖三抖,一生从未向此刻这般更盼望自己立即消失,趴在云衣肩头哀声叹道:“好云儿,为夫但觉身体又有不适,咱们这就走吧。”
云衣笑了笑,也不拆穿我,应了一声好,便自扶起我,那力道在旁人眼里不轻不重,落在我这儿,却自是不消说的。不由暗骂第一眼就当这姑娘天仙一样温柔可人的自己直是被猪油蒙了心。
但即使这般时候,我依然是温文有礼的,微笑着向两个俏丫头道别:“小……咳,我先走了,改日身体好些再找你们玩。”原谅我实在叫不出那俗烂的名字。
两个小丫头作势又要跪拜,我连忙挥手阻止,这才满脸堆笑转向那美丽雍容的裴嬴:“咳,那个、裴公子,我先行离开,改日再找你叙旧。”暗中祈祷你可千万莫要误会这只是我的客套话而已咱俩哪来的旧可叙。
裴嬴倒也不再刁难,笑着便放行于我。直到走出去老远,我这才终于松口气,擦擦额上的汗:“这裴嬴,当真奇奇怪怪的,我一见他,便觉浑身不自在。”
云衣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一个跟你这身体睡……同枕过无数次的人,若感觉自在了,那倒当真奇了怪。”虽及时改口,她面上依旧嫣红一片,美不胜收。
我心中嘀咕,猛然凑近她:“我说云衣,你该不会在吃那裴嬴的醋吧?”
云衣漂亮的大眼睛立即猛瞪我,高声道:“吃醋?季燕然,你便是这般抬举自己的?”指着我胸口道,“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一个比我还要漂亮的男人,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我不由怅然,暗想云衣不喜欢原来的陵王,竟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原因?
“让你等着我却也不停,胡乱便跑出来,跟几个丫头闹成一团。裴嬴是什么人,大将军之子,当朝人人著称的才气纵横、年少有为。你方才那边拙劣表现,随时都能被他瞧出破绽来,那时看你还能作何。”云衣还在唠叨,“陵王虽待人谦逊,却向来与任何人都有些距离,你便不该由着性子胡闹。况且你怎的随随便便穿件衣服就跑了出来,唉,原本我该帮你更衣再离开的。”
我不由对她话中之意感了兴趣:“大将军之子?指的是燕国兵马元帅裴若山?还有,云衣,你说陵王待人谦逊?”注意到她所带并非回“闲情楼”的路。
云衣有些诧异看我一眼:“陵王待人自是极好的。他学识渊博,胸有丘壑,朝野争斗做寻常,千军万马也若等闲。他地位崇高,却待谁都一视同仁,尊且重之,因此多年来王府许多幕僚皆是自愿来去,兵中将士也对王爷尊崇有加。甚至朝堂诸位大人也多数仰慕陵王。只裴将军……”她说至此,神色一黯,“陵王与太子向来有隙,这人人心中都知道。裴将军手握重兵,原本态度尚算中立。直到……直到一年前陵王在一次狩猎中偶然见到裴公子,为了得到裴公子不惜设计陷害,最终请了裴公子入府来,从此、从此裴将军便恨死陵王啦。”她说到后来很是有些委屈。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长了这副模样,又从云衣口中得知这陵王喜好男色,我心中早已主观认定了陵王一如传统般狠辣残忍、穷奢极侈,哪知、哪知竟是个反传统的如燕王朱棣或清八贤王般得尽人心的光鲜王爷?不由苦笑,若要我选,自是那堕落好色的王爷更好当一些。却又有些想不通:“那陵王既如此爱惜名声,又怎会笨到为一个男人轻易开罪满朝最不该开罪的人?”
云衣神色有些尴尬:“陵王他……什么都好,只是,那好男色的习性却是举国皆知。若是他喜欢的人,向来不管用甚手段也是要得到的。”
我默默擦汗,果然是无敌怪人一个。正要与她细说,便听一阵琴音传过来。
我自小不能活动,大把时间,对琴棋书画之类,倒也略知皮毛,细听之下,不由有些痴了。心中暗赞,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想着便脱口而出。
“诗意甚妙。只王爷如此盛赞,溪茗愧不敢当。”
清雅如先前那琴音一般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前方已是竹林一片,中有一人,白衣潺潺,临水而居,琴棋散漫,逸致闲情。
我直觉那“闲情”二字该当让与他才是。
他望向我眉目清涓,笑若远山,说不出的秀雅淡然。那发,那眉,那眼,映着白衣,更显泼墨一般的黑。唇畔一抹浅弯,随意坐在那里,便恍若依山傍水的仙。
这人,怎说呢,容色尚不及裴嬴,看一眼却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感。
这人、这人怎便生得这般好看?
我痴痴半晌,想起一事,便期艾着悄声问云衣:“他……这位公子,也是、也是我的男宠么?”昧着良心说一句,若是为这般清姿绝色,即便断袖那也该心甘情愿甘之如饴了。
“你想得美。”云衣在我耳边轻啐,“他名字叫做沈溪茗,天下第一的清流公子,谁不敬仰,哪容你如此污秽。若非一年前与王爷对弈输了半子,答应到王府为王爷当一年军师,只怕你终身无缘一见,王爷对沈公子可尊敬得紧呢。”
我凝目,轻叹:“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今日用来形容男子,我倒也服了。”便自大步向他走过去,本想与他说话,却见地上凌乱棋局,一时来了兴致,便捻起一颗黑子放上去。
这位清流公子原本看着我和云衣在旁窃窃私语也只罔顾,怡然自得,见我执棋,却仿佛是有了些许兴致,我想到当年陵王便因此而与他相交,若能因此而与他亲近,心里便不自觉惬意起来。
我自小钻研棋艺,方才一见这棋局,便识深浅,当下半分不敢大意,便与他一来一往杀将起来,却是半天才落一子。
云衣在旁看着,倒也津津有味。我落第三子,便听沈溪茗笑道:“自王爷成人之礼国服朝圣,被当今大王盛赞国色无双,从此天下将紫色视作王爷的颜色。与王爷相识年余,这却是头一次见王爷着紫色之外。”
这大燕国君还真不是省油的灯!能狠能忍啊!我心中暗骂,却也并不认同这道理,笑道:“终究是人衬了衣服,没道理因此局限,那却自己给自己生了烦恼。”
在座两人同时有些意外看我一眼,沈溪茗便笑道:“确然如此。今日见到不同往日的王爷,倒也另有一种情态。”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个如九重天仙一般清雅,我直觉自己又要呆眼了去,连忙稳住心神,一心一意应付那棋局。已近午时,我半晌沉思,推局,叹:“我知世间有一鲜为人知的残局名为‘珍珑’,许多年月不曾有人得解。溪茗此棋,可作一斑。”
沈溪茗颔首而笑:“王爷棋艺,越见高明了。”
解不出他那局还道我高明,我大大挑明。
沈溪茗再笑:“溪茗足足花一年功夫悟出的局,若王爷一夕得解,溪茗便从此一生随行王爷左右,那也甘愿。”
明知这是不能,但听他言辞,心中却不由有些莫名的雀跃,若得这绝世之人的一生呢。
云衣这时才道:“已近中午,王爷也该回去用膳了。”
沈溪茗只随意与云衣点头示意,我心中虽不舍,却也只得随云衣先行去了,暗中记了去路,只盼得了空便过来。行之远处,琴音又响,我回头,那白衣缱绻的高雅男子,又自怡然抚琴,其乐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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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之远
我自来此间,日子总也过得不安生。
连日来翻阅典籍和云衣口述,总算对陵王此人和当今天下有了些了解。陵王者,到季连城这一代,依然五位。燕国初成之日,国君燕翼,其弟燕敕,戎马半生,汗马功劳,封陵王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位与陵王之称世袭。受宠过甚,于是越发坐大。到季连城父亲燕赫,陵王的权利早已凌驾王权之上,燕赫文韬武略,将帅之才,奈何英年早逝。其年季连城年仅十一,继承王位,资质比其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六岁时已然名扬天下。当今圣上对其眷宠,虽不辨真假,然太子嬅纵然对他恨之入骨,表面却也得恭敬称一声王兄。其母隋匀公主季风轻,当年生连城之时已然难产而死。陵王赫哀恸,得国君准许,为自己唯一爱子冠隋匀国姓季,取名燕然,小字连城。季连城慢慢长大,天下人却只知季姓,不知燕名,陵王美绝天下,风流洒脱,燕京之人提起,皆笑称,连城公子。
紫乃燕国国色,高贵雍华,燕国王族象征。季连城成人之礼时燕王亲自过府,陵王国服面圣。王惊且艳之,大笔一挥曰,国色无双。从此紫色不再是燕国王室的象征,而成了燕国权倾朝野、美绝天下的陵王的象征。
自然,敬他的人更敬,恨他的人更恨。
一人夺尽全国的风采,这是何等的风光,风光背后何等的蠢蠢欲动!我叹息,醒转之后,已然拖了好几日,这便要去见那燕国国君,那睿智无比的国君啊!
摊开双手,任由两个侍女为我整理繁复的朝服,总也有些头疼,为什么我不是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也不是软弱无能的太子,偏生便成了功高震主的大反王?再叹,如果燕国的皇帝和太子当真昏庸软弱,我倒也不用整日提着脑袋过日子了。
要知死过一次的人总是特别爱惜生命,况且细算起来我还死过不止一次,谁耐烦把大好生命浪费在这一帮狮子老虎狐狸窝里钩心斗角?
长发挽起,王冠束之,我见两个丫头面上惊艳痴迷神色,不由暗中摇头,早知还是吩咐云衣挑近身服侍的侍女,倒也省许多麻烦。见她二人年龄尚幼,容色却也不输上次那两个俏丫头,暗笑这云衣倒也是个外貌协会的其中一员,心中一动笑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两个丫头显是有些受宠若惊,细声道:“奴婢小香。”“奴婢小月。”
再一次感叹庸俗,我点头表示记住了,见已收拾妥当,便自出了门去,经过铜镜时顺便看了一眼,恩,果然是盛装后“国色无双”的狐狸精。
云衣见我出门,便自与我一同向外走去,低声道:“轿子在外等候。去皇宫的路瞎子也能分辨是哪条,你不用担心。倒是上朝之后,对大王以及诸位大人的说辞都小心应答,尽量简单,现在什么都不熟悉,可莫要露了马脚。”
我一一点头,也自在她耳边笑道:“小衣衣,你当真是我贴心的小棉袄,贤惠的好妻子。想本王也算有才有貌,你何不干脆从了我。”
“贫嘴!”云衣没好气瞪我,绝色面颊上却早已绯红一片。
我大笑,当先而去。到这里几日,心情无疑开朗许多,尤其身边这样一朵妙花解语。
乘轿,我向云衣笑着挥手道别,落帘。倒也朴素简洁,不若往日电影中所见大反王金碧辉煌大马车。
宫门口下轿,我自随了一干穿官服的人向前走,眼睛一边到处乱转。只发神片刻间身边已围了大群说笑的大官人,不由黑线一把,这陵王人气果然是相当的高啊!还记得云衣说过陵王从不结党营私,倒也省了担心连自己亲信的暗语都认不出这种狗血的场面,自语一群人说笑这前行。
忽听得众人中有谁笑着招呼了一声“裴将军”,我立时刷的循声望去,便见一七尺雄伟男子,官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特别笔挺,眉目间和日前见过的裴嬴略微相似,更多的却是满目英气夺人,心知他便是那燕国的第一大将裴若山,连忙走近两步笑道:“裴将军。”
裴若山见我,明显一愣,想是不惯我如此友爱招呼,却立时又冷哼一声,用所有人能都听见的小小声道:“无耻小人!”
反正人家骂的也不是我,我自然没甚好气,依旧笑嘻嘻跟在他身侧,心道长成这样才算个男人,想我从前弱不禁风,如今妖风阵阵,老天欺我太甚!那裴若山心中想必颇为怪异,却不欲理我,只加快脚步向前行去。我自慢步晃晃悠悠,繁复的阶梯,走到尽头时,我转身望一眼,满目山河,远山壮阔。心中叹息,这就是当今天下六强中国力最为鼎盛的燕国!这就是被“我”一手遮了半边天的燕国!
施施然入殿,高居一人,皇袍加身,面容说不上好看不好看,已被岁月磨平,那气势却是无上尊贵与威严,这就是我连日来念叨着惧怕的人呢。施施然站在裴若山左侧第一位列,与诸位大人一同施礼高呼万岁。
“孤告诉陵王多次不必下跪行礼,怎生还是这般多礼。”燕国君燕辞,高高在上,声音倒颇为和蔼,“陵王病了多日,不知如今身体如何?”
我躬身答道:“多谢大王关爱,臣身体已无碍。”至于他那下跪行礼的论调,却是理都懒得搭理,明知是废话,我何必睁着眼与你瞎说一通。
“太子上殿!”正想着,便听得一声高呼。对这太子颇为好奇,我连忙转过头去。
一人大步而来,玉冠华服,身材颀长,容貌,恩,是正面意义上的俊美,就是那种一看心里就会想到这是一个好看的“男子”的意思,不若我的妖里妖气,也不若沈溪茗的仙人般淡化了性别。
燕太子——嬅。
太子走到我身前站定,施礼:“孩儿参加父王。”随即回头向我施礼,“王兄。”
我惊得险些咬到舌头,太子向我一鞠躬?这唱的哪一出?
已听大王训道:“身为太子,却疏于律己,连朝会也迟到。你王兄多日病体缠身,却也未因此有所耽误。下殿之后,太子自行向陵王请教。”
太子恭声应是。我暗暗摇头,这里的老大毕竟不是我,还嫌被你那高帽子戴得不够高么,迟到?除非我当真活腻了!
一番陈词提问递折子,我自是无心参与,只细下心打量那太子,却见他低眉顺首,站在一旁也不多言。一时对此人也无从猜测,倒省了那心思去,自去有一搭没一搭打我的瞌睡。
下朝之后,应付完一干大官人,我正自离去,已听身后一声叫唤道:“王兄!”
哀叹一声,我回头,果然便见太子燕嬅匆匆向我走来,客客气气问他道:“太子还有甚指教?”
太子如同方才大殿中一般恭谨向我施礼:“王兄养病数日,王弟不敢打扰。如今王兄身体已然转好,王弟这几日政课颇有不通之处,欲向王兄请教一二。”
我仰天,不语。不是我想要深沉,只是有些问题总得思考,这文化古国的“政”课,我能让他请教些什么?最重要的是,对着太子胡说一通以及直接拒绝太子,这两项罪名,谁能告诉我,究竟哪个更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