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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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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在浓蘸墨色的空中撕出道道裂口,雷声隆隆,暴雨倾盆。
深山里的大宅院砖瓦零落,墙壁斑驳,刻进院墙的血色禁咒却是字迹清晰,触目惊心。整座宅子在天际最后一丝光亮下,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一人手提灯盏,身披嫁衣,缓缓踏上最后一级破碎石阶。
绣着金线的红盖头遮住来人面庞,大红嫁衣被雨淋得贴服在单薄身躯之上,红锻鞋浸透泥水,脏污不堪,唯有那盏灯被雨洗得越发明亮。
几乎锈死的门轴发出刺耳声响,封闭多年的院门缓缓开启。
来人抬脚跨过门槛,踩进荒草丛生的院落,刚站稳,一股劲风迎面袭来!
大红盖头被掀飞出去,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未施妆容,冰白如雪。
下一刻,来人从袖里抽出一张微微泛光的红纸,平静地递到面前。
似乎被什么保护住,雨水不能浸湿那红纸半分,只是顺着折痕滴落下去,连成一线。
黑暗中,锁链拖行于地的摩擦声格外清晰。伴随着这股杂音,脏兮兮的高大身影从院子深处踉跄走出。
这个囚徒镣铐加身,发须凌乱,眼神浑浊呆滞。他一路闭口不言,只盯住来人手里红纸,边走近,边慢慢放下武器。
在红衣玉面的陌生人跟前停步,囚徒试探着伸手,见对方一动不动,垂着眸连眼睛也不眨,犹如毫无威胁的雕塑,才一把将纸抢过来展开。
他压根没看字,抓着红纸翻来覆去胡乱折腾一番,甚至张嘴咬了咬边角,没咬动才作罢。感觉到属于至亲的灵力覆于其上,他最后拿脸蹭蹭红纸,把它揣进破破烂烂的衣服里。
直至此时,一语未发的来人才轻轻放下手中灯盏,反手将院门在身后合拢。
天光散尽。
多年后,伏镇,初冬。
非上下班时段又天气恶劣的小镇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马路上隔十来分钟才会开过一辆懒洋洋的公交。
关墨打着一柄黑伞,顶风冒雨往灵力流动异常的方位走,直到走进空无一人的街边小公园,遥遥望见远处游荡的邪灵,他才停步。
普通人看不见邪灵,在关墨眼中,这只邪灵约有三层楼高,形似一堆从煤窑里拖出来的脏棉絮,灵气普通且灵体未固,不算太强,他能对付。
这段时间里,伏镇大小事故频发,不是这处水管炸裂,就是那边厂房倒塌。昨天还有人开车走神,竟一头撞在镇小学大门上!
幸亏当时学生们正在上课,除了司机无人受伤。本地新闻报道了这事,一时人心惶惶。
就在刚才关墨前往单位送东西的途中,有条马路莫名塌陷,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车头朝下,半插在里面,隐约可见周围玻璃碎了好几块。
伤员头上有血,满身狼狈,站在路旁打电话,好在从他的行动间可以看出伤得不重。
发现事故中有邪灵活动的痕迹,关墨本打算到单位后跟行动组的人说一声,请他们出手解决,哪知道能打的统统跑外勤了。
单位不大不小,足足三层楼,可关墨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里仅剩下门卫大爷和财务阿姨两个后勤人员留守。
邪灵不该由身为工匠的关墨处理,然而事情撞到眼前,且愈演愈烈,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在林间空地站定,关墨取出一把金头乌柄、约有一截手臂长的锤子,轻声唤道:“万钧。”
话音刚落,他手里锤子消失,身旁则闪现一位魁梧大汉。大汉身形壮如铁塔,正是器灵万钧。
万钧身穿玄色劲装,肤色黝黑,面相英武,两颊各画着两抹金纹。他手中握着把金头乌柄的巨型战锤,像关墨先前拎在手里的锤子的加长加大版。
关墨接着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高纯度灵晶,这东西对邪灵极具诱惑力,比起别处,在这里解决邪灵能把对周围的损害减到最低。
果然,像鲨鱼嗅到鲜血一般,邪灵不再游荡,转而快速往这边飞来!
越靠近灵晶,邪灵的移动速度就越快,被它庞大身躯擦过的树梢飞快变黑焦枯,簌簌往下落。
无需关墨吩咐,万钧挥起锤子飞身冲上。
就在此时,数十米之外,另一人刚刚拐过公园景观墙。
来人抬眼一扫,将战局看在眼里,随手折了根树枝,继而消失在原地。
万钧手中锤子直取邪灵脑袋,眼看就要击中,不料一人忽然从旁抢出。
那人动作迅捷如风,竟是比离得近的万钧还先刺中目标!
邪灵身上眨眼便多出个篮球大的破洞,污浊灵气飞速流逝,化作暴风卷过周围。
短短数秒之内,近处几颗大树就被外泄的污浊灵气拦腰绞断,旁边半人高的装饰矮灯也歪折断裂,彩色胶皮裹着的电线从断口支棱出来,在风中颤动。
一时间枯枝断叶被卷得乱飞,路灯下的水泥基座终于没能幸免,劈啪裂开,钢铁柱身失去支撑,朝关墨直直砸下。
关墨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路灯忽又断成几节飞散出去,他则被揽进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
猝不及防下,他的伞脱手飞出,被还在肆虐的污浊灵气绞成破烂。
“没事吧?”
低沉温和的嗓音,很陌生。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关墨过了几秒才回神:“没有,谢谢你。”
对方帮了自己,关墨很感激,只是不习惯这种姿势,感谢的话外音是可以放开他了。
那人听懂了,配合地松手,却在关墨退开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接着微微抬起他的脸。
关墨没料到这一出,隔着沾满雨水的镜片愣愣望向对方。
面前的男人身形伟岸,关墨纵有一米八的身高,在这种距离也得抬头才能看全他的容貌。
这男人面容刚毅俊美,眸中神采奕奕,凝视关墨时带着一点莫名的兴味和笑意。他的身材硬朗强健,样式经典复古的驼色大衣生生被他穿出国际时装周大牌新款的气场。
跟他一比,穿灰色棉布工作服、戴黑框眼镜,一副毫不起眼流水线工人打扮的关墨最多算是背景板。
然而这奇怪的男人除了最开始的那句,就没再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关墨拿不准他的目的,只好同样安静下来,两人就这么在蒙蒙细雨间相顾无言。
起初关墨以为这人是朋友介绍来请他做东西的,客户会出手保护他不奇怪,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被他的朋友介绍来的客户,应当相信他的能力,即使不信,看两眼也该发问或者走人了。
这人制住他,不放他走、不提要求,又什么都不问,就盯着他的脸看,还看这么半天……
如果不是没感觉到对方有半分恶意,关墨都想报警了。
按着关墨看了许久,高大男人总算再次开口:“让你的器灵回去吧。”
关墨知道以这人的实力,万钧在不在都一样,便对一旁警戒的万钧微微抬手。万钧拱手致礼,随即消失在原地。
金头乌柄的锤子再度出现在关墨手里,他转手把锤子和灵晶都收好。
高大男人没急着往下聊,反而抬手摘掉关墨的眼镜。将眼镜拿到手里时,他动作微顿,视线扫过右边镜片。
对方动作毫无预兆又非常迅速,关墨根本来不及拒绝。留意到对方神色,他知道自己眼镜的特殊之处也被发现了。
拥有器灵万钧,证明关墨必然是个能力卓越的灵器工匠,他在视力方面理应没有任何短板。
可他的右眼镜片却是特制的,作用是看见灵力。
见关墨脸色发白,高大男人暂时把眼镜的事搁在一边,仔仔细细抹去他脸上的雨水。
在雨中站了许久,关墨的脸早已被寒风吹得冰凉。高大男人擦干水迹,脱下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
对方的体温透过大衣传来,关墨不自在地动了动,被肩上的力道制住。他只好放弃挣扎,等对方说话。
随着天地灵气的流转归于正常,雨也渐渐停了。太阳破云而出,开始播撒应有的光亮和温暖。
一滴雨珠顺着关墨的发梢滑下,被举止怪异的男人轻轻拭去,接着这人总算有了新动作:他摸出一张红得颇喜庆的纸展开,目光从关墨脸上移到纸上,以新闻联播主持人级的清晰吐词和严正语气逐一念出纸上的字。
随着他的话语,被关墨刻意掩埋进记忆深处的片段,一幕幕清晰起来——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结婚人——夫:卫鸣川;妻:关……名字被涂黑了。”(注)
卫鸣川念完,折起红纸,视线重新回到关墨脸上。
现在,这双微微瞪大的眼睛里不再是看陌生人的疑虑和警惕,而是难以置信和惊惶不安。
卫鸣川笑而不语,下一刻,纸上射出一道醒目红光,直直撞入他胸膛,紧接着又从他胸口穿出,冲向关墨,将两人连在两端,持续数秒才渐渐隐去。
珍而重之收起红纸,卫鸣川再次把关墨拥进怀里,低头在他耳旁说:“这是代表婚契已成的红线——天地为证,结夫妻之约,有肌肤之亲。”他加大力度,将关墨牢牢锁在怀中,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人。”
灼热的拥抱让关墨全身僵硬,无数情绪汹涌而至,冲得他脑海一片空白,有句想了几十年本以为永远没有机会说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我们……离婚吧……”
注:这段文字来源于民国时期的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