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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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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青冕。
穆行王府。她独自站在窗前,看窗外的鹅毛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她不知道这场雪是何时开始的,亦不清楚,这场雪何时会停。似乎,从旋西出发至青冕的这一个月中,每日每夜都是这样的雪,永无休止。
她来到穆行王府已经三日,每日都会在这里足足站个半天,刚开始,还有几个进来的丫鬟嬷嬷好心地提醒她,她也不搭理。别人自讨没趣,也就随她去。
开着窗,风从外面呼啸而进,带着雪花扑到她的身上。
“呀,王妃,您这么站着,是会吹病的。这数九寒天的,马上就是大婚之日,若是生了病可怎么办呢。”青翎几步上前,也不管面前的人乐不乐意,用手里的狐裘大衣将她裹了个严实,接着两下将窗户关上。沈黛这才侧目,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丫头。十五六岁的光景,不算漂亮,却很秀气,一双大眼睛扑闪灵动。
青翎将衣上的扣子紧了紧,笑着说道:“王妃,身子是自己的,您不爱惜别人也奈何不得,可是您若病了,到时候王爷怪罪下来,苦的可是我们这些小丫头。就算是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下人,您就好好待自己吧。”
沈黛在一旁的坐下:“不要叫我夫人,我不习惯。叫得我好象很老似的,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
“可是您再过些日子就是……”
“那是人前,”沈黛打断了她的话,“姑娘,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儿?”
“半个月前已经满十六拉,名字叫青翎。本来是在王爷身边的,就是刚才,被指来伺候您。”
“轻灵么?”念着这个词,沈黛轻笑,“轻巧灵动,倒是很配你。”
青翎习惯性地卷着衣角,“不是不是拉,是青色的青,羽毛的那个翎。王爷当初,也跟您一样弄错了呢。”
“青翎……原来是青翎。”仿佛喃喃自语,忽然想到什么,她正色道:“青翎,以后私下里,你不要叫我夫人。你可以叫我阿黛,或者黛姐姐。”
“呃……阿黛姐姐?”
沈黛满意地笑笑,点点头:“以前在我们旋西,哥哥弟弟们都这么叫我。虽然我名义上是公主,大家都跟朋友一样相处。我长你三岁,你可以把我当作姐姐。”说完后她起身,重新拉开了窗户。
“夫人……黛姐姐,会吹病的。”青翎着急地上前。
“放心,”抬手阻止了欲关窗的青翎,“在旋西,每年都会下雪。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在风沙飞雪之中长大的,骑马射箭琴棋书画,多少都会点。我这个旋西公主要是被风雪吹病了,可就太丢族人的脸了。”
“呀,”青翎眼里带着仰慕,惊叹道,“听起来好有趣呢!要是我也是旋西人就好了。我也想
学骑马射箭读书写字,在那里,跟男孩子打架,大家也不会在意吧?真好玩!”
沈黛笑笑这个顽皮的少女,“我有个弟弟,和你一样的年纪。你若生在旋西,肯定跟他玩疯了,到时候,整个家族说不定会被你俩玩翻天!”
谈笑之间,几片雪花被风吹进来。沈黛摊开手掌接住它。很快,雪花融化,雪水从指缝间流走。微微叹了口气——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当真是天各一方了。
“嗯?”青翎听不懂,眨巴了两下眼睛。
“不过,今年的雪真够大的。”沈黛看着地上人走过的脚印不着痕迹地被掩盖,琐起了眉头。“恐怕不太平呢。”
风雪暗天地。
安泰八年,正月。
深夜。穆行王府内万籁俱静,除了角落里的一所宅院。昏黄的灯光自栏窗内透映而出,依稀可见一个晃动的身影。光影忽明忽暗,隐约可见有缕缕的白烟从窗飘出来。更深夜阑,灯火如豆。
“咳咳……咳咳咳。”青翎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了半会儿,拣起一根柴丢进了灶炉里。
“诶?这不是青翎吗,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折腾什么啊。”
青翎抹了把眼泪,回头看了一眼老嬷嬷,“黛……不是,那个,王妃说她睡不着,想喝点粥。”
老嬷嬷一听,不屑地冷笑:“这位旋西来的公主可真够娇气的。大半夜的睡不着,就来折腾我们这些下人?我说青翎啊,你从小跟着穆行王,虽然说是个丫头,可是王爷疼你,大家可都把你当小姐看,煮饭烧柴洗衣这挡子事,什么时候舍得让你干过了?她倒好……说风就是雨……”
“不是拉。王妃喜欢晚上喝口粥,守夜的小四儿前两天病了,休息着呢。我不好意思打搅她……”说着,青翎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王妃人很好呢,就是不太喜欢跟别人亲近。”
“好了好了,看你咳嗽的,让我来吧。我说青翎啊,今晚上王爷去了皇宫,恐怕一晚上也回不来了。……这王妃,是不是晚上经常把你支开?”
“啊?”没听明白话里的意思,青翎眨了眨眼睛。
“嘿,你过来。”老嬷嬷凑在青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青翎蓦地红了脸:“我……我不知道啊。”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不是整天跟在王妃身边么?” 老嬷嬷边问边琢磨,“这王爷经常是彻夜不归,这王妃半夜又不知道在干什么……”
“嬷嬷,你别乱想!”青翎正色,“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可不得了呢。”
“我不就是担心么,我活了大把年纪,看人可准了。我怎么看,这王爷和王妃,平时怎么也没个夫妻像啊。青翎啊,你成天跟着王妃,多注意点,看紧了……”
“不可能!”手一松,刚盛好粥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也不顾烫着手,继续大叫,“不可能!”说罢掉头跑了出去。
“你这丫头!” 老嬷嬷生气地在后面抱怨,“不是就不是啊,就不能好生说话吗?忘了小时候谁喂你奶了,不是我,你能长这么大么!”
皇宫。白羽阁。窗台上仿佛镀了一层银,婆娑的树影在月下摇晃。天上那轮玉盘终于剥开层层的面纱,在朦胧的月色中透出它娇好的面庞。侧耳。深宫楼阁中藏匿着不被人察觉的细微声响、神秘诡异——就像若康公主绝美白皙的脸上丝有若无的笑容。
她右手捏着三根冰筵针。细细看着。
“‘际’的独门暗器竟然会落到你的手上。女人,你果然不简单。”黑衣少年背石而坐,淡淡开口。
苏颐扬起嘴角,轻抬左手手腕,拢着秀丽的黑发。纤细白嫩的手腕上是碧绿色的玉镯子,在黑夜里泛着点点星光,耀眼夺目。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臭小子。偌大一个皇宫不去,跑到我这小小的白羽阁来,”苏颐顿了顿,眼波流转,顾盼生姿,“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少年回以一笑:“我确实看上你了……看上了你手上的冰筵针。”
苏颐眯了眯眼睛,朱唇轻启:“是么,你若喜欢,我给你便是了。”话音刚落,三根冰筵针一齐发出,直指少年。他一惊,身形乍起,一转身躲开。
月光下,苏颐清晰地看见窗外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束起的长发在晚风中翻飞,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剑眉星目。
“幸亏你躲得快,那上面可是涂了毒的。要是稍稍刮破了点皮,半个时辰,足够你化成一滩脓水了。”
少年不动声色,微笑,“你这么说,是为了夸奖我反应灵敏么?”
转朱阁,低绮户。
树影投在苏颐的脸上,半晌她冷哼一声。“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到你这里来么。如果不是皇宫里的侍卫追着我不放,我才懒得跑到这里来看你这个女人阴阳怪气的脸色。”
少年负手而立,继续道:“‘冰筵针’也能被你拿到手。若不是我以身试险,过几天死的,恐怕就是尺素公主了吧?”
苏颐闻言,面色骤然一变。一时间两人对立无语。
少年正欲开口,只见一道绚目明亮的剑光在昏暗的屋内划出一道亮丽的痕迹,伴随着“铮”的声响,苏颐的身形从窗口掠出,长袖轻挽,一剑刺出。
眼看着长剑直指而来,少年却不动半分,直盯着苏颐出神。长剑清光流转,即使这皓洁的月光,也夺不去它半分的锐气锋芒。少年轻功极佳,一闪身便到了苏颐身后。苏颐随之转身,握剑的力道已松了几分。没有停留,她举剑向少年斩去。
月凉如水。青苔暗生。苏颐脚下一滑,脱口惊呼。少年也是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与此同时,苏颐再次击出,刺入他的肩头。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子刚才在使诈!抬手握住剑尖,退出几步之外。
“臭小子,三番五次坏我好事。还浪费了我三根冰筵针,今晚有你的好看!”
少年对苏颐视若无睹,仍是盯着她手中流光四溢的长剑,“秋水剑。”目光转到苏颐身上,少年喃喃,“好一把秋水剑。很可惜,女人,你不会用她。”
苏颐冷笑:“你年纪轻轻,倒很有眼光。我会不会用它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你肯定会死在这把剑下!”
“改天吧。”少年剑眉微微聚拢,“那些侍卫恐怕已经听到了动静。要是他们赶过来看到这副场景,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该比我清楚。还有,我奉劝你一句,那个尺素公主不是你动得了的,你还是别打什么鬼主意了。呵,看你挺厉害的,难道不知道,动了那个尺素公主,是会打草惊蛇的。愚蠢。”
说罢身形乍起,掠出几丈之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青翎疾步走在夜里,手上烫得肿起来也没顾。
“你上哪去。”
青翎惨叫一声,吓得魂也没了。
“你鬼叫什么。”身后的人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
青翎转头,看清楚来人以后缓和了气,抚着胸口道:“王爷。我……回去看看。”
苏渊反问:“回去看看?”
“嗯……王爷,您今晚不是应该在皇宫么?”
“你不要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苏渊没有理会青翎,直接切入正题,“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是。”青翎胡乱地点点头。
你真的懂了么?苏渊继续无奈,心里问道。最后还是摆了摆手:“行了。天晚了,回去休息把。”
“是。”
“对了,”转身走了几步后,苏渊返回。
青翎低着头,自言自语地念着什么,手指习惯性地卷着衣角。
——她有听见刚才自己说的话么?苏渊摇着头,揉了柔眉头。
“青翎。”苏渊提到声音。
“啊?”
少女蓦地一惊,抬起头,睁着大眼睛,愣愣地望着眼前面色阴沉的穆行王。
“我的书房里有药。”苏渊丢下这句,也懒得再说什么,径直离开。
微风拂过,一旁的树丛沙沙地响,隐约夹杂着人的低喘声。
“嗒。”沈黛将手中的白子摆好,看了一眼苏渊。
苏渊盯着棋盘,低低道:“已经一个月了。一个月里,每天晚上都能在这禁宫里来去自如,全身而退。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呵……”沈黛浅笑,“穆行王这是在向我抱怨么?但是,今天晚上他也总算吃了一次苦头不是么。他只是个孩子,还望,不要见怪才好。”
“嗒。”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哪里。我以前以为旋西只是一边境小国,不足为惧。不过现在,见了你们姐弟之后,我要完全否定这个念头了。”
“过奖。”敷衍性地回应,“王爷,该您落子了。”
“不过,一个女子能有你这样的见解与眼光,实属难得。”苏渊欲要落子,半路却又顿了顿,微微皱眉。
“‘实属难得’并不等于‘独一无二’。在想什么,可以与我匹敌的那个女子么?”
苏渊落子。“你很聪明,好象可以看透别人的内心。”
“我只不过是顺藤摸瓜而已。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句,那个女子,不会是穆行王的心上人吧?”
“哈……”苏渊笑,“自然不是。其实我觉得,她有不输男子的才智……却,不如你来得‘聪明’。”
“如果一个女人超群的才智,你却以为她不够‘聪明’,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她陷在感情的旋涡里。”
苏渊第一次抬头,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我觉得全身不舒服。”
苏渊收回目光:“抱歉。”
“在旋西的时候,什么政治阴谋、嫔妃斗争,我看得,绝对不会比你少。所以,请你认识到一点,我和你,是同类人。”
苏渊沉默。
“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有把我嫁到暮远的念头,那年起我就被禁足了。就连,与我相依为命的弟弟,也很少见到了。阿冰是个很难管的孩子,十岁以后就喜欢在外面乱跑,父亲还有叔叔们都管不住他。他难得回来一次,就算回来了,我也很难见到他。听说,有一次,他隔了大半年才回来了一趟。”
“……父亲有很多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我身上,而很少管阿冰,甚至,连他的人都极少见。那孩子,似乎也是自暴自弃……久而久之,其他人也由得那孩子去。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阿冰,是在一年前吧。自那以后,再未见过面,只是从叔叔们听得他的一点近况。”
“我没有想到,再跟他见面,会是在现在这个情况、这个时候。不管怎么说,今天要谢谢你。只要,你能保护我弟弟平安,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当全力以赴。”
“黛公主客气了。多谢。”
一时之间,室内只有棋子落定、接连不断的“嗒嗒”声。
“王爷,您输了。”
“……呵,你是第二个赢我的人。只有阿衍赢过我。”
“皇上?呵,恐怕是因为您在宫中忙了一整天吧。阿黛只是运气好。”
红烛高烧。
“是么。”苏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女子的娇颜,轻道。“那么,下一次,一定赢你。”
“你别动行不行啊,这药可贵着呢。一丁点都不能浪费!”
穆行王府。后院的水井。月明星稀。风吹过来的时候,月亮在水面上碎成片,点点如金。
“我可以付钱。”
“付钱?付什么钱?我看你你真是肤浅!”青翎使出吃奶的劲将人按住,撒上药以后,三两下包扎好。
“……”
“来,把手伸出来。”说着就要去抓他的手。
那人躲过,沉着声音道:“手上的伤就算了。”
青翎一愣,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诶,你叫什么名字?”
“……呃。沉冰。谢沉冰。”
青翎深吸了一口气,将药还有包扎的布条往地上一放。接着,一手按在谢沉冰的伤口,一字一顿道:“好,谢沉冰,把你的手给我!”
谢沉冰惨叫,下意识地伸手,想把青翎压住肩上伤口的手拿开。青翎得了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拿到一边上药,不忘自语:“早给我不就没事了嘛……”
“你身上不是普通的剑伤。这手要不好好处理的话,说不定会废掉呢。”
想到刚才的那把亮闪夺目的秋水剑,谢沉冰不禁在心里念道:秋水剑,怎么会在那个女人的手里?感到有些头疼,他抛开这个问题,转而看看正在包扎的青翎。
“你的动作很娴熟啊。”
“嗯。少年时候的王爷也会受大大小小的伤,大都是我替他包扎的,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呢。对了,你伤口需要换药,你明天能来么?”
你现在不也是个小女孩么?谢沉冰在心里笑道。
“你不怕被发现么?”谢沉冰有些闷闷地看着手上、青翎扎的那个蝴蝶结,担心地问。
青翎收拾着药跟布条,安慰地回答:“放心放心拉。你没有听到王爷走的时候那句话么?说明他早发现你拉。他的意思,就是让我帮你处理身上的伤口。你明天只管明天来换药就好了,别的不用担心。”
谢沉冰不太自然地握起拳头,又放开。“……那么,我说,你就不能把药给我,我自己去换么?”
“不行。”青翎一口否决,“拿给你?你像是那种会照顾自己伤的人么?我不放心。”
谢沉冰皱眉,这个丫头,究竟是多事还是好心啊?
“弄个不好,可是会留下后遗症的。”青翎继续道,“而且,你应该是会武功的人吧?伤你的应该不是普通兵器,一不小心没处理好,你的左手臂和右手说不定会废掉呢。我懂些医术的,嗯,可不是吓唬你……”青翎撅着嘴,注意到少年直盯着自己的亮眸,忽然有些紧张,有手指绞着衣角:“如果你真不方便的话,我就把药给你好了。呃,一天一次,结痂为止,别忘了啊。”说完,她抬头看着那个俊秀的少年,不知所措的卷着衣角,等着他回答。
风起,少女额上的几缕发丝凌乱。
很久很久以后,当初的少年已经成为名动天下的剑客,多少次月下挑灯看剑。清泠泠的月光下,剑光如雪。于是他不自觉地回忆起那个在月下风中面颊渐渐绯红的少女——即使再美的月,再亮的剑,也抵不过她那时的容颜吧?
“好,我明天来。”
青翎娇笑,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
“喂。我都告诉你名字,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
“……嗯。我叫青翎。”
“轻灵?很配你啊。”
——怎么又是这句话?眼前浮现沈黛的面容,觉察到谢沉冰与她的容貌竟然有几分的相似。
“不是不是。是青色的青,羽毛的那个翎!”那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青翎急忙给他更正。
“青翎么。”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微笑,“这个更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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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暮色已至。雨是从三天前开始下的,淅沥不休。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雨点落在上面发出细微的轻响。青翎出门的时候天上还是淡淡的幽蓝,没想到走了没多久就转而阴霾,凉丝丝的雨点打在脸上,沁心。很快出来时穿的那身薄薄的单衣遍覆上点点的班驳水迹,她有些措手不急。
“为什么不到那边躲雨?”身后的人拉过她的身子,朝不远出的亭子抬了抬下巴。
青翎看到他,欢喜一笑。“我怕你看不见我啊。你出来怎么也不带伞?伤口发炎了怎么办?我猜你就不像是会照顾自己的人……”一面罗嗦,一面被谢沉冰牵着手跑到那边湖边的亭子避雨。
“你有见过偷偷摸摸跑进别人家的人还带把伞的吗?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怎么不带?”进了亭子,他背靠在圆柱子,笑道。
“我哪知道这么快又下雨了。今早明明还晴了会儿,现在又开始下了。”
“先不说这个。……那个,她怎么样?”
青翎看着外面那层薄薄的雨帘,答道:“你说黛公主么,还好吧,最近她似乎都跟王爷在一起呢。”
少年的神色有些奇怪。
青翎转头。“怎么了?”
“你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吗?”
“我不清楚。”青翎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小丫头怎么好过问?”
“……”
青翎在一旁捡了个位子坐下。
“虽然,不确定你的身份。但是我想,你对于和穆行王府,都以一种特殊的关系存在。王爷和黛姐姐,无形中都默许你的存在。最近府里的气氛很奇怪,好象有什么事呢。可以的话,你现在还是不要见他们得好。”
“……”
“嗯?”见到谢沉冰一言不发,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伸手,有细密的雨丝飘落手心。“我其实一直想到外面去看看。小的时候待在皇宫里,现在到了穆行王府,很闷呢。诶,你们这些人说的江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谢沉冰垂下头,也不知听没听见。
青翎腾地站起来,恼火地将谢沉冰一推,一只手抵着他的肩膀,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你爹有没有教过你,女孩子在一旁跟你搭话迎合你,你却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这样是很没有风度的!”
谢沉冰吃惊得抬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青衣少女。同时,面色竟也有些淡淡地泛青。
“你别老摆着一张死人脸!我是不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事,但是你好歹也吱了声,答应两句,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吧?”
谢沉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恼怒而面色潮红的少女,闻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突然从心底滋生出笑意,然而,脸色却是越来越青,全身上下发不出一丝力气。最后,终于从牙关里吐出一句话——
“是是,可是你能不能先拿开手……”
“呀……”青翎这才意思到自己压着他的伤口了,刚才气极之下有那么用力……“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羞愧慌乱之下松开手,青翎使劲绞着自己衣角,时不时抬头看两眼面色古怪的谢沉冰。“要不要……”
“我从十岁以后就极少回家了。江湖啊,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比起家,我到宁愿待在外面。至于我父亲,呵,可能你不相信,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倒是母亲的模样还记得。嗯……她很美,头发很长很柔,摸起来很舒服。长得也很漂亮,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讲到母亲的时候,谢沉冰沉浸在回忆里,阴郁的脸上才开始带起一份笑意,面色渐渐缓和起来。
于是青翎试探着问:“那么,你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她死了。”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冷少侠的意思是?”苏渊放下茶杯,问道。
“夺回秋水剑,杀了若康公主。”
黑衣少年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让在座的苏渊和沈黛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沈黛打量着这个冷俊的少年——与沉冰相仿的年纪,却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冽气息,眉宇间尽是过早的风霜与阅历。
沈黛起身,淡定自若:“冷少侠,你这话,我们可不明白。”
苏渊与那黑衣少年几乎同时起身。冷辞不悦地挑了挑眉,微微有些不耐烦:“夺回秋水,杀了若康,这就是目的。只要苏颐那个女人活着一日,‘际’就会受制于她。况且,秋水,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接着,他把目光转向苏渊,“想必穆行王,也觉得那个女人碍手碍脚,早想除掉她了吧。”
苏渊淡笑。并不否认。
“等什么时候天晴了,有风的时候,我带你去放纸鸢。”谢沉冰看着青翎,承诺,“你不是说想去看看么。我偷偷带你出去,放心,不会被发现的。”
“那说好了!你可不能忘记啊!”青翎兴奋地抓着谢沉冰的衣服,大声叫嚷。随后,又忘乎所以、习惯性地绞着衣角。但是她没有注意——
“诶诶诶诶……那是我的衣服……”
“啊?我弄错了?……对不起啊,习惯了习惯了……”
“你觉得这样好么?”沈黛透着窗,看着外面嬉笑的孩子,柳眉微蹙,“把青翎那个丫头也牵扯进来?你觉得这样好么?”
“不管怎么样,现在都不能让他见你。特别是现在,刚才冷辞也来过了。让他见了你,恐怕会出什么乱子。”苏渊负手而立,与沈黛一样看着那两个孩子。
“嗯。他是我的亲弟弟。我希望他幸福。其实,我很不能理解,你可以那么……”
“你是说我与苏颐对么?”
沈黛默默点头。
“你曾说过你父王只有你一个女儿,却有很多儿子,对吧?想来你们也应有很多兄弟。你与他是同胞,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是好的。可是,其他人呢?历来王侯将相,哪里讲什么兄弟情面。即使同一个父亲所出,自相残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个帝王之路不是用血铺成的……即便是同父同母的亲妹子……”
“可是我不能像你这样。如果她是我妹妹,就算与她没有感情……我可以看着她被别人杀死,却做不到亲手杀死她、或者成为那个人的帮凶。”
春雨潇潇。蓦地一阵风刮进来,带着雨丝打到沈黛的身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挡在面前。然而苏渊毕竟比他快上一步,上前合上了窗——
“那么,她就会成为杀死你的凶手、或者帮凶。”
春末夏初的时候。青冕城外的一片空地上,油菜花开得正盛,有一人高。花海茫茫,村落棋
布。有风吹来,伴着预示着盛夏即将到来的气息,金浪翻滚,隐约可以看见花海后面奔跑的两人。花草疯长,风里带着独特的夹杂着泥土的道。
“沉冰!沉冰!起来啦……”青翎不断往前奔跑,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纸鸢。看到它在控制下飞起来以后,兴奋地向一旁的少年炫耀。
“太低了太低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谢沉冰驻足,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是笑意,“风弱了,收点线。”
青翎按着他的话做,接着走到他身边。
“很好玩啊,我以前从来没有玩过呢。”
这么快就学会了,毕竟聪明的女孩子,谢沉冰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中的线轴,在心底念道,手上不断地收线、放线。
青翎索性坐在泥土地上,抱住双膝,仰望苍穹。
“外面的天好蓝,外面的花草好美,外面的风好舒服,外面的阳光好灿烂——我喜欢!”
青翎朝着前方大喊,少女娇嫩的声音很快在这片狂野上传向四面八方,消逝而去。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上,连绵不断的青色山峦起伏变幻,那淡淡的青色就与她身着的青色衣衫是同一色调。她的半边脸颊被夕阳照得绯红,和天边的晚霞相互映衬。嘴边甜甜的微笑,脸颊上浅浅的酒窝,眸里闪烁的光芒……还有,清凉的晚风拂来,她翘起指尖捋捋散乱鬓角的动作。
都让谢沉冰发愣。
比起阿姐和苏颐,她算不上漂亮,顶多只是五官端正、面容清秀而已,可是那个少女在如火的晚霞下顾盼间的飞扬神采,却是他从小活到大这将近十多年的时间里,从未见过的。在很多年以后,那个少年已经成为漂泊江湖的青年剑客,当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回响起那个少女暮色下的一颦一笑,恍惚间理解到了,何谓“浮生若梦”。
当真是如梦一般。
“你在想什么呢?”是青翎悦耳的嗓音。
“没有啊。”谢沉冰微微侧过头去,“嗯……我们该走了吧?时间不早了。”
“好。”青翎一个利落的起身,绞着衣角,蹦蹦跳跳地他走去。“我们慢慢走回去吧,我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多看看外面的风景。”
谢沉冰默认。很快,天边最后一抹光晕也黯淡下去。
“对了。听说,再过半个月,就是若康公主的生辰。”青翎轻道,想起那个飞扬跋扈的若康公主,不禁蹙起了眉,“真是头疼呢,那个公主,可是皇上的胞妹。皇上很疼爱他。……是个漂亮又傲慢的人呢,说实话,以前我在宫里的时候,很是怕她。”
“哦?”原本走在前面的谢沉冰停了脚步,等到青翎赶上来以后,再跟她并肩往前面走,“那么这次的庆典,定是很隆重了。”
“那是自然了。到时候,王爷王妃定然是要参加的,我也得跟着去呢。”
想起当晚的事情,谢沉冰剑眉聚拢,半晌道:“……是么。那一定很好玩吧?”
青翎惊讶地看着谢沉冰以那种表情说着完全不匹配的话,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
“好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与其要我去看那个大公主的脸色,听她不阴不阳的话,我倒宁愿……呃,我倒宁愿被你打一巴掌!”
谢沉冰望着青翎通红的面颊,恨恨地吐出那句话,“扑哧”一笑,接着,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以后,忽然伸出手掌,贴在了她通红的侧脸上。
青翎一惊,睁着双大眼睛看着那个俊秀的少年,一动也不敢动。
“你很可爱。瞧你细皮嫩肉,我怎么舍得打你?如果我妹妹没有死的话,一定跟你一样可爱。”青翎不舒服地拉开他的手掌。“你说什么?你还有个妹妹?”
“呃……是啊。”
两个人慢慢踱步。
“是一个,和可爱的妹妹。不过不是亲妹妹,是同父异母的。很小的时候……大概六岁的时候就死了。我……父亲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我阿姐,另一个就是她。”
方才两人之前轻松的气氛转而有些严肃。青翎沉默,静静的听着身旁的少年,她感觉得到,这些事情,是尘封在他心里、他从未告诉过别人的。
“我有很多哥哥。父亲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身上。而我们三个,偷空就出去玩,一般也没人注意。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生下她就去世了。父亲大概觉得是她害死她母亲,似乎不太喜欢她。”
“她真的、真的很可爱。嘴巴很甜,总是‘哥哥、姐姐’不停地叫。撒娇的时候,就抓着我或阿姐的衣角不放,或者到地上打滚,怎么说也不肯起来。有一次我跟阿姐被她闹得实在心烦,就把她骗到树上,然后我们两个偷偷溜到一边躲起来。她一发现我们不见了就嚎哭不止,结果从树上摔了下来!幸亏我们手脚快把她给接住了!以后再也不敢让她爬树了……”
“她是病死的,发着很重的烧,脑子都烧迷糊了。而我跟阿姐在旁边一点办法也使不出。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她痛苦,看着她难受,看着她哭。到后来,不哭了不动了,原本滚烫的身子渐渐冰冷……死了。跟娘亲一样,病死了。而父亲,呵呵……不过是来看了一眼,交代了两句就走了。”
“那年我九岁,她六岁,阿姐十二。”
后面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阿姐与他被迫分开,他离家,江湖上的漂泊……他没有再说下去。短暂的停顿以后,他继续。
“阿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这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我要学好武功,我要带阿姐离开那个‘家’,我要保护她!阿姐……阿姐她待我好,小颜死了以后,她抱着我,跟我说她会听父亲的话,做父亲要她做的事,她会照顾我。不是的,她应该由我来保护!娘亲临终前就告诉我,我是男子汉,我要成长,我要边强,我要保护阿姐!”
他死死咬着牙关,握紧了拳头。
青翎听完他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自述,想要说什么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言语。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因为激动,肩膀微微的颤动,青翎心里感到一阵难以遏止的酸楚,睁大眼睛,使劲把眼泪忍住,不让它流出来。
沉冰……沉冰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这么多年再外面所经历的,恐怕就是她做梦也想象不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前两步,伸手搭在了那个少年的肩头。
出乎她意料地,他骤然转身,将她拉在怀里紧紧抱住了她。动作快而猛,而感情却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扑到母亲怀里一样柔弱。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闻着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无语。
十几年来那些尘封在心底、不堪触碰的往事与感情如洪水般涌出,少年再也无法克制,霍然爆发出一声啜泣。
青翎一时手足无措,无奈地任凭他如一个孩子般地哭泣。最后,双手终于揽住他的肩头,她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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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不明所以,分开眉头,最后抬起眸子望了一眼苏渊,开口:“才第一盘居然就输了啊……我真是失算。”
苏渊并不答话。
他索性将身子往后一仰,端起茶杯移到唇边,嗅了嗅道:“很香。是若康那丫头从外面带来的新茶,待会儿我叫人送一些到你府上。”
苏渊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明明输了棋、却无一丝愠色还谈笑自若地品尝的堂弟,想说什么,却又不好说,顿了半晌终于推辞道:“多谢皇上。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至于这茶,就免了罢。”
“……朕也正好趁此机会去你府上坐坐,顺便看看堂嫂。那位从旋西来的公主,渊,你还满意么。”
苏渊仿佛没有听见他下半句话,继续推辞:“皇上,穆行王并不缺茶,上好的新茶有的是,就不必麻烦了。”
“据说那位黛公主,文韬武略皆有所通,是旋西王的一大宝贝。恐怕能与她媲美的,也只有漓陵的两位公主了。”
“皇上,您有听我说话么?”
“呃……哈哈,”仿佛是为了失态而掩饰地笑了笑,苏衍岔开了话题,“再过几日,便是若康的生日了。这宫中,已经冷清了很久啊,是时候该热闹热闹了。到时候,别忘了带着穆行王妃……”
“听说三月之后,漓陵王粱彦将至青冕,朝见暮远。皇上可是在为此事担忧。”
“若康今年也该满二十了吧。是个大姑娘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啊。”
“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你觉得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两人丝毫不理会对方牛头不对马尾的回答,自顾自道。
最后,那位身着黄袍的年轻男子没有再继续。他以右手手指抵住右边的太阳穴,上下揉动,长叹道:“渊,我们今天的谈话很失败。”
苏渊沉默。
“渊,你以为,暮远与旋西联手对抗漓陵,有几分胜算。”
苏渊终于开口:“皇上心不在此,讨论漓陵的问题,也没什么意义。”
“……”
再接连而来的一阵长久的静默以后。苏渊沉声道:“皇上,擅自勾结朝中大臣,密谋判上,此乃死罪。若此事败露,必有人不肯罢休,到时候正值梁彦到访暮远,臣恐怕,局面难以应付。”
苏衍起身,背对着苏渊,闭上了眼。
终于答道:“朕明白了。时候不早了,退下吧。”
华灯初上。灯活阑珊。弦歌不绝。
青翎瘦小的身子在人群中若隐若现,一路跑着,到了沈黛面前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沈黛小心地把她拉到角落里。
“黛……阿黛姐姐……”
“怎么样?”
“王爷,跟那位冷少侠,已经赶去了。穆行王府的人,也已包围了白羽阁。恐怕,他们已经在白羽阁上了。”
在喧闹的皇宫里,两个女子静静倚靠着栏杆,看着如墨的苍穹上那些永恒闪烁却永远遥不可及的星斗,绚烂无比最终却化为灰烬的烟火。随着一声巨响,一簇五彩的花朵在黑夜中绽放,化作漫天的星雨散落。周围的人大声喝彩,唏嘘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你喜欢那些烟花么?”沈黛向着青翎,轻声问道。
“嗯。很漂亮,喜欢。”
“呵,那么比起那边的星星呢?”
青翎转了转眼珠,答道:“那,还是喜欢烟花,更亮,更漂亮一些。”
“星星虽然不够亮,但是她可以永恒。”
而烟火,转瞬即逝啊,这样不好呢,青翎。看着眼前的身着青衣的少女,她在心里这样念道,却没有说出口。
“这样啊。”青翎转身靠着栏杆,仰首望着天上那些绚丽的花朵,“那么,我还是选烟火。我希望,我可以有过这样美丽的灿烂,也好过……永远孤独地在夜里闪烁。黛姐姐,我不想一个人,那很可怕。”
沈黛忽然愣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青翎一手绞着裙角,一手抓住沈黛,笑道:“你说呢?”
终于,沈黛也是缓缓露出笑容,回道:“对。你说得对。说什么,也不能一个人寂寞啊,如果真的那样了,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来人啊!有刺客!保护若康公主……来人啊!”
“开始了!”沈黛的脸色陡然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紧攥住了青翎的手。那个人只是协助冷辞,中途放水,不让侍卫靠近,应该没有危险。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成功了吧?沈黛忽然蹙起了柳眉——
在与苏渊大婚当日,她曾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若康公主。那是个妖娆美艳的女子,如今也如烟火般陨落了。城府再怎么深,也不过是个女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际”组织会反咬自己一口吧?
“若康……她喜欢阿衍。从小就喜欢。”
私底下,苏渊曾那样告诉她。她喜欢那个高深莫测,让人不可琢磨的年轻男子,暮远国的帝王,她的亲哥哥。从一开始,那个女子就踏上了一条无底的路,然而她的执念深刻,因而注定了,她终将、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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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
那一场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无声无息地,转瞬间便燃满了整个白羽阁——那幢青砖绿瓦、红墙朱柱,往昔华美夺目的阁楼顷刻间被明火包围吞噬。等人们发现以后,黑色的浓烟已经带着窜动的明火到了楼顶。远远地,空气中火焰的劈啪声和撕吼声传来,让青翎心惊肉跳。
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使劲绞着衣裙。背后的单衣早已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背上。夏夜里,墨黑色的苍穹下,最后一束焰火如花般绽放,仿佛梦幻,天边的角落里几颗明星散发着清冷的光亮,然而无论是哪一者,都夺不去此时此刻包裹着白羽楼的明火。阁顶上跳动的火花带着嘶喊的吼叫声,那样热烈而疯狂。
周围的王孙大臣早已慌了手脚,不顾一切地朝着远离白羽阁的方向跑去,青翎的注意力全在火上,一个不注意,被绊到了脚,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谢沉冰即使扶住她,将她揽在怀里,一个转身,几步以后,带着她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喊叫声不绝于耳,明晃晃的火焰将青翎得侧脸映照得绯红。宛如那天的傍晚夕阳下的她。
谢沉冰安慰地给了她一笑,紧接着问道:“我阿姐人呢?”
青翎微微蹙眉,意识到什么,紧张地抓住他:“不行不行,你不能过去,那么大的火。那边有王爷的人在救火……”
谢沉冰了然,拍了拍她:“放心,我不会有事。”说完转身。
……
“趁着现在没人注意我,我先过去看看。青翎你待在这里。如果阿冰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拦住他,不要让他接近白羽阁,明白么?”
——那是沈黛离开之前交代的话。
并不是因为怕他遇到危险。
沈黛明白,如果沉冰赶来的话,必定会相方设法的带走自己吧?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她不清楚苏渊他们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苏渊身边留下来保护自己的几个人都赶到白羽阁去了,倘若沉冰找到自己,那么,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带走。
她太了解自己的弟弟。
从在与苏渊大婚当日,远远地看到人群之中的那个神色莫测的俊秀少年,她一眼便认出了他。明白他所想要做的。
“阿姐,我会保护你。”
那是他在小颜死了之后,他啜泣着,红着眼向沈黛保证的话。像一个小小的男子汉,如他们的母亲所希望的那样。阿姐,我会保护你。绝对不让你,像小颜那样如无辜的小羊羔一般孤苦无衣依。经过了这几年,她看到那个男孩长大成为少年,眸子里不再是孩童时代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少年的冷锐锋芒。坚定而自信,执着无比。
但是不可以啊。在心底苦笑一声,沈黛无奈,她是旋西的公主,父皇唯一的女儿。漓陵地势险要,国力日益强盛。梁彦狼子野心,隐隐有称霸长洲的野心,对旋西更是虎视眈眈。父皇随着岁月流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叔伯兄弟之间为了王位剑拔弩张明争暗斗。而有着资格继承父皇王位的沈冰、也就是他的弟弟,却几年不见踪影,自暴自弃,每日在外面飘摇——父亲已经放弃他了。
她嫁给苏渊,就是为了与暮远修好,倘使不这么做,漓陵第一个吞并的,便是旋西吧?而就在她刚嫁到暮远这个节骨眼的时候,他居然要带自己走?
她这个弟弟,还是那么任意妄为啊,一点都没有变。
而这些,青翎全部都知道。
“青翎,你喜欢阿冰,对不对?”
沈黛曾经那样问过她。
大火忽闪的光亮映照着少女的侧颜。水亮的眸子里是蹿动白羽阁上蹿动的火焰。青翎两手拉住沉冰,急切地喊道:“不可以!很危险的……”
谢沉冰没有回头,脚上的步子亦没有停,干脆拖着青翎,一步一步接近燃烧的白羽阁。青翎拗不过他,本想拉他回去的,却不想被他拉着靠近白羽阁。
“你听我说啊,我知道你想带走阿黛姐姐。可是不行啊,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你是读过书的人啊,家国天下,孰轻孰重你不明白么?”
“王爷他们今晚有计划的。说不定,这场大火只是他们计划当中的一个步子而已,你不要去啊,会扰乱他们的。”
“苏渊跟冷辞的事情与我无关。”空气里是大火带来的明烈热气,然而那个少年的声音,却冰冷异常,“我知道他们要杀了若康那个女人,也知道冷辞要夺回那把秋水剑。这都与我无关。”
“你……你都知道?”
青翎死死扯住他,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谢沉冰已是不悦,转头望了望愈发厉害的火势,加快的步伐。而可怜的青翎被他拖得走两步绊一跤。
“对,我都知道。我认得那把秋水剑。”谢沉冰冷然,又蓦地轻笑,“那个若康公主根本不会用那把剑。也只有冷辞,才配得上秋水。”
他回忆起当晚若康公主在月下抽出雪亮的秋水,那样耀人的光芒,即使是天上的明星也不能夺其半分。
陡然间,谢沉冰冷道:
“想来,阿姐也把我们的事告诉你了吧?我的身份……呵呵,原来这几日,她想让你来拖住我?青翎,放开我。这是我带出阿姐最好的机会。我要带她走,你明不明白,我不能让她待在青冕,像母亲跟小颜那样孤独寂寞……”
仿佛是回想到了往事,谢沉冰的神色陡然间冷冽起来,忽然攥住青翎的手臂:“你明不明白!她是我亲姐姐!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什么国家天下,我都不想管,我只要我的姐姐!”
青翎被他抓得生疼,忍不住呻吟出声,抬手搭上谢沉冰的手臂。“可是现在不行啊!你想想看,说不定现在阿黛姐已经见到王爷了……那你怎么可能……”
“不试过怎么知道。”
“很危险的。”
“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而且,已经到了。”
明亮的火光照得青翎的脸颊疼得厉害,浓厚的黑烟呛得她直咳嗽。
谢沉冰将青翎往后推,嘱咐道:“你退后,离得远一点,不要跟过来了。我到附近去看看。”
青翎自然不肯,上前两步抓住他。她的手是全是粘稠的汗液。
谢沉冰一顿,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霍然转身,两手用上十分力气抓住少女的肩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要带走阿姐。父王要她牺牲幸福嫁到暮远,宁息大哥亲手把她送走,那个苏渊不爱她!……他们都不要她,不爱她,可是我爱我阿姐你明白么?!”
谢沉冰的脸上渐渐泛红,顿了顿,他继续道:“我爱我阿姐!我爱她!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要爱她!”
向着少女喊完这些话以后,他松手。
青翎往后退了两步,重心不稳,坐在了地上。
“青翎,你喜欢阿冰,对不对?”
沉冰的姐姐,曾这样,笑着问她。
那个时候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
可是现在,她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声。
我喜欢你啊沉冰。如果你要带你的姐姐走,那么,我怎么办?
青翎坐在地上,在心里这样问道,愣愣地看着他。谢沉冰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过激了,往前两步想把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少女拉起来。然而就在此,透过火光和黑烟,他隐约看到了对面的女子着急地向他招手,大声呼喊的话语被劈啪声掩盖住。
是阿姐。
“对不起啊,青翎。”他对地上的少女报以歉意的一笑,“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凶你的。嗯……我以后再跟你说。”
那天晚上留给青翎的最深的印象就是,谢沉冰的脸,背后是明亮闪烁的火光以及冲天的黑烟,夏夜的风带着烈火的热情拂起他的与夜色相同的发丝。他对她回头报着歉意地微笑。然后离开。
“我以后再跟你说。”
以后。
……
她怔,脑子里尽是少年的声音。以后、以后……没有注意到火势无形间已遍布了整个阁楼的周围,四面八方,全部被火包围了。
“没有以后了。哈哈……”身后突然是传来女人的笑声,青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为了她姐姐,不要你了。”
青翎转身,看见了那个头发蓬松的女人,忽地惊叫:“若康公主!你没有……”
“是啊,我还没有死呢。”苏颐站在青翎身边,蹲下身子,用手指抬起青翎的下巴:“哦……这不是总跟在穆行王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吗?嗯,叫青翎是吧?”
青翎站起身,望了望四周熊熊的烈火,有些不安。
“呵,模样虽然清秀。可是比起沈黛,还是差很多呢。怪不得啊怪不得啊。那小子只要他姐姐不要你呢。哈哈哈……”苏颐疯狂的笑声被淹没在火海里,无人注意。忽地,她的神色一凛:“跟苏衍一样,只要尺素那个女人,只要他那个什么姐姐!不要我了!”她的身形摇晃,眼看着就要跌倒。青翎上前扶住了她,看着从四面八方的火就要包围白羽阁,,青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若康公主,不要说了。我们还是想办法出去吧……火,火快要烧过来了。”
苏颐转头看着少女,笑得有些可怖:“逃出去?哈哈,难道你不懂么?那小子把你丢下了,不要你了……出不去了,你出不去,我也出不去了……”
“他没有丢下我!”青翎喊着辩解,“他说的,‘以后’……还有‘以后’啊。他跟我说的!你也听到不是?”
青翎握住苏颐的手,继续道:“快走吧,咳咳,要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苏颐看着青翎,一时之间竟然怔住。
“哎呀!”青翎一跺脚,拉着她往跑。
苏颐怔怔地望着她脸上那样纯洁而坚定的表情,恍惚间觉得这一夜就是一场梦。嗯,只是一场梦吧。等醒了,阿衍哥哥还在,还会疼她。她还是他的妹妹。
——“小丫头,你还有‘以后’,可是我没有‘以后‘了。我也不想再有了。在这个梦里,我不想再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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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阁轰然倒塌。
一瞬间的事。在他想要冲进去,救出少女的一瞬间。
就在这一瞬间的不久前,那个少女还死命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他的手上,还有她粘稠的汗液,以及,她身上特有的少女的馨香。
长久的出神过后。
“阿冰。”身旁的女子握住他的手,“走吧,快走。趁着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注意到你。”
沈黛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个神色不定的弟弟,略微停顿以后又道:“阿冰,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你快走啊。”
“嗯……总有一天,我要出去看看,你说的‘江湖’!到时候,你带着我好不好?”
那个少女,曾经歪着脑袋这样问他。笑靥如花。
“好。”
他一口答应。
“我以后再跟你说。”——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可是没有以后了。他没有实现她的愿望,因为,没有以后。在白羽阁倒塌的那一瞬间,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形容清楚他内心的感受。后悔、痛苦、欢乐、追忆……很多很多。
他转身抱住了身旁的姐姐,他唯一的亲人。他曾经,像孩童时代扑到阿姐怀里一样,抱住青翎。而如今,他是像当初抱住青翎一样,抱紧沈黛。而同样的是,他所带的感情,都是如孩子扑进母亲怀里一样的脆弱。
沈黛忽然明白了什么。也如幼时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弟弟的后背,没有言语。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曾给那个少女念过这句诗。她说她很喜欢。
而那个少女,那个叫做青翎的少女,真的如青鸟上的一片羽翎一样轻微,随时,都会因风离去。
【完】
2008/6/30~2008/7/14
一万六千字的东西。用了我半个月的时间。稍稍作了一些修改。关于那场大火,看不懂很正常的,看懂了我要佩服你超常的理解能力。其实,这篇文就是为我的《水远》和老蝙蝠的《剪灯深夜语》做个透露而已。
以上。南淼于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