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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五十三章 一朝书成墨正浓 ...

  •   月影趁着夜色赶回将军府,草草的用了晚饭,便去和父兄见面。

      想起至亲,她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勾起一丝浅笑。相对于别家小姐而言,从小就成长在将军府的她,从来不用担心会被逼着学习三从四德,女工刺绣之类无趣的东西,这都要拜她父兄所赐。他们对于她的喜好从来不会干涉,只会尽力满足。

      正因为如此,即使她身为一品武将之女,也能远赴千里入伽叶宫习武。学成之后,也能继续过一种随性至情的生活。

      每次当她遵照母命回家研习礼仪的时候,只要爹爹和大哥没有带兵外出,就会带着她去骑马,教她射箭打猎,然后三个人在暮色四合的树林里烤獐子,说一些打仗的趣事。

      月影的少女时期就在这些充满男子气息的故事里长大,每次回想起来,那些美丽的黄昏和烤獐子肉的香味,依旧清晰如昨。

      后来,现在的皇上登基了,爹爹被任命为京畿营大将,长期驻扎在京城外廓;大哥则晋升少将,一有兵乱就要出征;再后来她也嫁人了……

      三个人也不知道何时再有机会一起烤獐子聊天。

      她推开门,两个许久未见的亲人正坐在灯下。左首的那个,模样未见多大的变化,只是鬓边又添了几缕银丝;右首的那一个正当英年,本应该意气勃发的脸,此刻却写满了疲惫。

      “爹,大哥。”

      她轻轻的唤了一声,灯下的男子齐齐抬头,望向她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愕然和欣喜。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妹妹现在是信王妃,再不是从前的野丫头了。变得那么漂亮,哥哥差点认不出来。”奚月华眨了眨眼,因长期的军旅生涯而被晒得黝黑的脸上,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神情里既有戏谑,却也有藏不住的忧虑。

      “大哥尽会胡说!”她一笑,又转头对奚仲道,“爹爹,这么急叫我回来做什么?还有哥哥也是,听说大军明天才会正式入京。”

      奚仲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阴翳,面上却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过些日子就是你娘的忌日,为父和你哥皇命在身不能远行,想让你代替我回一趟寿宁,督造宗祠。”

      月影一愣:“为什么突然要重建宗祠?”

      奚仲的原配夫人出生于寿宁县的官宦世家杜家。寿宁县位于辽阳京西郊,一来一回至少要三天的行程。

      奚仲转过脸去,似乎不愿面对她探究的目光,只是道:“重建宗祠本是你娘生前的遗愿,建成之后福泽后世,庇荫子孙,也是一桩功德。只是为父军务繁忙,这么多年竟给耽搁了。现在想来,恐你娘在泉下有所怪罪,如今既然你也已经长大,此事交给你便再好不过。”

      月影沉默了半晌,这才点头道:“那好,我先回王府收拾一下,明日……”

      “不,不用。”奚仲摇了摇手,道,“你的东西已经有下人替你收拾好了,信王殿下那边我也已经派人通传。你今日便在家中住下,明天一早就和两位嫂子一起动身去寿宁。”

      不过是督建宗祠而已,为什么要走得这么着急?月影心中不安,但看到父兄不欲多言的神情,终究是什么也没问,答应了一声便推门离去。

      她走了之后不久,房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奚月华看着老父凝重的神情,忍不住皱眉道:“妹妹那个脾气,明天真的能乖乖的回寿宁吗?可别半路生出些什么事端才好。”

      奚仲抚了抚额头,沉声道:“这孩子虽然嫉恶如仇,却并不莽撞。她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我一生事君,自问问心无愧,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月影,就连她的婚事都不能做主,只愿这次可以让她躲过一场灾劫……”

      “爹爹!”奚月华忍不住急道,“京中情势真有如此危急?”

      奚仲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奚月华见火漆已拆,从中露出明黄色笺纸,顿时一惊,犹豫着接过手来,展开细看,脸色越来越苍白。

      “这是皇上的亲笔书信”

      “不错!秘密调动两万京畿将士入京待命。这是皇上的嘱托,却拿不到任何调令。若是事败,便要追究私自调军的罪责。”

      “皇上冒这个险,究竟是要做什么?”

      “皇上要废黜政太子。”

      “啪嗒”一声,是笺纸掉落在地的声音。奚月华定了定神,连忙俯身拾起,强自镇定道:“这么快?”

      “皇上的意思,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奚仲沉吟道,“昨日清晨,政太子失手将重华宫贤妃周露杀死,这件事虽然有些蹊跷,却正好可以作为借口,刚好你也回朝了,皇上便想趁势来一个措手不及。眼下,蜀王尚在京城,一向襄助信王的何将军也在紫霞关督战。就算京城有变,这两方也力有不逮。这是绝好的机会!”

      奚月华听父亲说完,脸色微变:“皇上是打算孤注一掷。”

      “不错!帝党势力其实尤未能与太后的党羽相抗,但皇上却觉得好的机会更为重要。”奚仲于灯下凝眸道,“此役若能平稳过度便好;若不能,最坏的打算就是龙太后为保政太子而废黩今上。杀父而立子的例子古来有之,龙太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真要不顾母子之情也大有可能——毕竟今上这几年,太不听她的话了。”

      在上位者的权力之争里,从来没有骨肉亲情,只是服从和不服从。

      顿了顿,他又道:“月华,你先回营,明日照常回朝。夜半时分,带两千人马到东胜门外接应。”

      “不行爹爹,我和你一起……”

      “胡说什么!”奚仲浓眉一紧,沉声喝道:“这是命令!”

      奚月华怔了半晌,才默默低头道:“月华领命!”

      ……

      奚仲目送着儿子疲惫的背影悄然离开,就如同他方才看着月影一样——对皇帝来说,他是一个好臣子,但也许对这一双儿女来说,他却未必是一个好父亲吧?

      他想起遭人排挤郁郁不得志的那几年,不能上战场立功,却被指派为楚王慕容晟的骑射之师。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年方五岁的少年,他便朝他温和的笑道:“奚将军身为大将,,却被派来陪一个小孩子骑马射箭,晟实在是倍感荣幸,不胜惶恐。”

      这一句明赞暗贬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顿时让奚仲心中火起,谁知那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少年放下手中的笔,话锋一转又浅笑道:“晟知奚将军是大酉不可缺少的栋梁之才,既得蒙奚将军教诲,晟将来定会让将军一展抱负,于朝堂之上受万人敬仰。因此将军指导晟的骑射,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他被少年脸上凛然的高华所摄,一时无语,慕容晟又道:“奚将军,晟今日习得二字,反复描摹方得满意。这两个字就当送给将军的见面礼吧。”

      奚仲从宫人手中接下那一副墨迹未干的字,笔力遒劲,直透纸背。

      是两个字:天下。

      直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自己的戎马生涯,总会想起这一幕。选择往往只是一瞬间的直觉。是对是错,却是要用很长的时间来证明。

      ×××××

      根据史书所载,大酉裕德皇帝昭告天下废黜太子慕容政的时间,是在宝庆五年的五月廿四。

      但实际上,这场宫廷之变早在五月廿三那天晚上就已经发生。戌时初刻,帝侧禁卫中郎将元子敬并中书侍郎贾标,携禁卫军三百人直入储君寝殿,取皇帝手谕,当堂宣读政太子十大罪状,并废其储君之位。太子不服,元子敬亲取御赐青刃,左右呼喝,遂将政太子制服。

      等谨安皇后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慕容政已被送往思礼殿等候发落。

      皇后当场伏地痛哭,泪痕未干便起身前往御书房请皇帝开恩。是夜,帝后二人秉烛夜谈,具体说了些什么已不可考,只知道第二天早朝,裕德帝亲自宣布废黜太子慕容政,一干宫人仆从于两日内尽数迁出东宫,自此储君之位空置。

      至于废太子生母谨安皇后,则依旧禁足于凤仪殿,每日以泪洗面。

      这一场风波竟然就这样轻易的平息下来,皇帝秘密征调的两万京畿将士也在清晨时分悄悄撤退。

      看在外人眼中,此事不过是太子因失德被废,皇上此举不算太过;但局内人都明白,这么平静,实在很不寻常!

      没有预期中的夺位之争,杀戮之险。作为政太子最得力支持者的德馨大皇太后,竟然只是在廿四那日,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哀家十分痛心”“太子乃东宫储君,应德行兼备”“皇上英明,哀家也无话可说”之类可有可无的话,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韬光养晦,必谋后动。因此诸多猜测之下,朝中党派之间的倾轧,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

      五月末,重华宫周贤妃以贵妃之礼厚葬,破例的没有葬在东陵清妃园,而是将棺椁封入帝陵,待皇帝百年之后同穴而葬。

      这份殊荣堪比皇后,诏书一下,后宫诸妃无不惊羡。

      而周露的谥号昭告天下之时,更令举国震惊。

      “天雅文德皇后”。

      是恩宠?是追思?是赎罪?……没有人知道。只有人看到皇帝独自伫立重华宫时,深刻而沉痛的眼神,以及转身之后,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这些天里,周雨一直望着院子里那些开完又谢,谢完又开的花,明丽的眼中除了望眼欲穿的悲伤追忆,还有隐隐的恨意和冷笑。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妹妹,永远不会害她算计她的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一个八岁的孩子杀了?她绝不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

      她只觉得心底里越来越荒芜,闷得要发狂。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一个也不能放过!

      是他们生下了那个凶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

      薄薄的月光如碎银一般,洒满了整个帝阙。

      一道雍容身影,在宫人的陪伴下正缓缓的走进凤仪殿,殿中只点了寥寥几盏灯烛,越发让这个原本集三千华丽富贵于一身的宫殿显得愈加凄清冷落。

      听到脚步声,伏在榻上的女子倏然间直起身来,等看清来人,落满红丝的眼中有些失望,低声道:“母后……”

      说罢就要挣扎着起身行礼,太后连忙叫宫人上前扶住,叹道:“哀家特意瞒着皇上来看你,本就没想叫你三跪九叩的行礼。天可怜见的,都瘦成这样了。”

      说罢,叫人把皇后扶上塌,沏了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哀家今日来,顶顶要紧的是叫你好好保重身子,你现在还是□□的皇后,须得有个皇后的样子。”

      “姑姑还把我当成皇后吗?”

      她的声音凄然又冷漠,其中的哀哀之意,叫太后也禁不住动容:“傻孩子,你当然还是皇后。只要皇帝还认你一天,你就一天是后宫之主。”

      “姑姑的意思是,若皇上有废后之心,您也不会阻止是不是?”

      太后静默了片刻,又叹了口气:“哎……子墨,你也是个心眼儿多的。若你当初听姑姑一言,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政儿这孩子,哀家看着是没用了,不必太多顾惜……”

      “不,不行!”眼神一直处于迷离中的皇后突然间跳了起来,双手死死的抓住太后的衣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政儿是我唯一的骨肉,我不能放弃他!如果连我到放弃他了,他该怎么办?这孩子一向胆小,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杀了周贤妃?这其中一定有古怪……姑姑,姑姑,你要为子墨做主!子墨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能救救政儿!”

      低哑的嘶喊在昏暗空旷的殿上回响,听起来叫人胆寒,太后皱了皱眉,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来扳开皇后的手指,声音骤冷:“子墨,你是堂堂大酉皇后,这般如泼妇撒野成何体统?哀家今日来,便是想告诉你,过了夏节,哀家将大开后宫之门,亲自为为皇上甄选名门淑女入宫。这两年接连死了几个妃嫔,皇上更是子嗣单薄,再这样下去,江山难以为继。你身后后宫之主,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不用哀家再提醒你了吧?”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夜风中隐隐传来最后一句:“届时你二哥家的小女儿会封作贤妃入主重华宫,你要好生对她……”

      皇后呆呆的望着消失于黑暗中的雍容背影,半晌,发出了一连串夜枭般凄厉的笑声。

      原来这就是废黜太子那天,太后一党都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

      德馨皇太后早就打算要放弃她,放弃政儿了!她选择了另一个龙家的女儿,让她进宫,继续控制朝政。而那个叫“龙子墨”的龙家女儿,因为不听她的话,所以已经没用了!

      政儿和皇上之间,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皇上!

      弃子……废后……想她龙子墨的未来,这半生的尊荣,竟是这样都付与尘埃!

      ×××××

      这些日子里,月影都很听话的住在寿宁杜家,一丝不苟的督建杜氏祠堂。

      朝中的变数她也听到了一些。她终于明白那日父兄匆忙将她送走的原因,他们必定接到密令,是夜预备勤王。那一天,局势定有一时凶险。之后,却因为太后的妥协,让这一场兵燹消失于无形中。

      虽然事情暂告段落,但这里的祠堂却还没有完成。她继续留在寿宁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有的时候,慕容苏会亲自来看望她,两个人就一起去镇子外面的溪边钓鱼。偶尔兴起,他也会抚琴奏乐,只是她于音律一道所知不多,很是让他戏谑了一番。

      这样简单的日子让她有些贪恋,仿佛嬉笑之间世上一切的喧嚣和阴谋都不存在了。然而这毕竟只是一时的错觉,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战无不胜的黑骢军第一次传来打败仗的消息的时候,杜氏祠堂也架上了最后一根梁。

      再过几天就是朱丽和慕容捷的大婚,她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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