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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阴差阳错(三) ...

  •   心跳无端闪过一瞬间虚悸,林诚奋笔书写的动作骤停,他深吸几口气尝试缓解胸口沉重的压迫感却无济于事,那莫名平生的慌乱反倒愈发沉甸甸坠在心头,如同夏节时分暴雨将临的前兆,叫人憋闷得很。

      只当是自己太过劳累,林诚走到窗旁推开窗户打算透透气。

      新鲜空气带些湿土潮味扑面而来,入目是一眼无际的浩瀚黑暗,无有半点月辉星灯,唯有遮天覆地的夜色浓重令人窒息。林诚忽然觉得院子似乎过于安静了些,如说这个时辰家仆们正在用饭,可每日照例来问他菜色的谦玉却迟迟未曾出现,偌大内院寂静无息,状若死地。

      此刻有风遽起,湿潮寒意扑刮及面,林诚竟嗅出一丝血腥之气。

      霎时间,林诚一颗心沉入谷底,来不及多作细想,他当即跃窗冲出,运起轻功向血腥味的源头疾行而去。

      ……

      漆黑的回廊内有微弱烛光在摇曳,离得近了,与之俱来的血腥气息愈发浓重,源头已不言而喻,林诚心下凛然,拔出剑屏息向前谨慎地缓步挨近。

      光源已能看清,是一盏翻落在地的灯笼,幽幽烁光飘忽欲熄,惹人毛骨悚然。林诚强压心头骤起的惊怵张皇定睛看去,不远处有一人正倒在黑魆魆的血泊中,那被血迹浸染斑斑驳驳的白袍衫却明明白白昭示着死者的身份。

      林宅上下,唯有林谦玉喜穿白衣。

      那是他倾尽半生心血一手拉扯大的,二十余年来引以为豪的骄傲。

      一时间,恍如隔世。林诚不知自己是如何扑倒在林谦玉面前,天崩地裂也好,撕心裂肺也罢,世间无任何言词可形容他此刻心口几近窒息的痛楚,他颤着双手扶抱起林谦玉紧紧搂在怀中,落入手心的面颊尚有丝丝余温,却再也寻不出半分残存的气息。

      恍惚间,幼时的林谦玉正懵懂站在面前,浑身止不住战栗着牵住他的衣角,眼睛湿漉漉的,将有委屈的泪水溢流出来。“父亲,为什么要把娘亲放进大箱子里,娘亲要去哪?娘亲不要我们了吗?”

      啊,那是谦玉娘亲病逝时,那可怜的孩儿亲眼看着她被抬进棺材……

      怅然晃眼,但见少时的林谦玉潇洒一甩长剑,眉眼稚气未脱,英侠风采已尽显。“孩儿虽为丐帮弟子,但棍法掌法非孩儿兴趣所在,父亲当年凭一身纵横剑法名誉江湖,孩儿志之所向即为继承父亲的剑法,成为父亲那般行侠仗义的剑客!”

      那时,林诚曾问林谦玉是否要惯例修习丐帮武学招式,他却执意继续使剑,看到自己儿子这般喜剑,林诚自然乐得支持,丐帮集合各门各派武技之人,因而便也随了他去……

      “父亲,被褥衣物都备好了,十八正在长个头的年纪,就特意多备下几套宽大些的。”就在下午时分,谦玉还曾笑意温煦地数列着明日要送去给十八的物事,又拍一拍手道,“对了,我还得去采买些新鲜鱼虾,看他那隼瘦骨嶙峋的,毛色都没光泽了,想必他近期缺口粮也没得着好好喂鸟。”

      可不过左右一个时辰,谦玉竟就与他生死永隔!

      “孩子,孩子啊……”林诚悲痛地呼唤着心爱的儿子,可怀中那具愈渐冰冷僵硬的躯体却再不能作出任何回应了。幼子曾在夜半从睡梦中惊醒,哭泣着到处寻找父亲,央求不要像娘亲那般丢弃他的惊惧面容依稀浮现,那时谦玉攥紧他的衣袖,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仍还哀哀乞求,“我不要一个人待着,我自己好害怕,父亲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霎时间,老泪纵横。他不敢想象他的谦玉是如何在这无情冰冷的黑夜中恐惧而孤独地死去,哪怕最后一刻,他身为父亲却没能陪在这可怜的孩子身旁,终究还是丢下了他一个人……

      抹去滴落在林谦玉脸庞上的泪水,林诚含恨咬牙,谦玉性子素来谦和温雅,从不与人结仇,如何会招致杀身之祸?内中定有蹊跷!

      伸臂将旁畔那只灯笼取来,林诚小心扳正林谦玉的头以验查颈处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咽喉是极其脆弱致命的部位,凭谦玉的武功断不会轻易叫人击中这重要命门,可眼下这创口不但深而且分外齐整,显然行凶者在毫无阻力之下将喉管割断,换言之,谦玉未做反抗,束手任他宰杀。

      纵横剑气范围涉广,寻常人根本无法近身,难道此番遭遇的竟是杀手?林诚锁眉思忖,因方才光线昏暗看不清晰,再加细察时他虽能辨识出此为刀伤,但杀手使刀却是稀奇,但凡习武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机敏性,用刀这种近身武器,还未等临近只怕就被发觉……

      ……等等,刀?林诚遽然一凛,若说这刀伤,却与当年枫华谷战后丐帮诸多死伤兄弟身上的创口形状如出一辙……

      明教!

      啪嗒。林诚眼前倏地落下颗小石头,骨骨碌碌弹跳开去。

      林诚猛然抬头看向乌黑的廊顶,正撞见茫然无措来不及隐遁身形的唐无尘!

      四目相对。唐无尘清楚看到林诚眼中闪过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终残余的却是失望,黯淡以及讥讽。

      唐无尘知道林诚误会了,然而,百口莫辩。

      当他发现林诚的儿子林谦玉被人杀死,手法出自明教武学招式,便知林家定卷入另一场险恶纷争当中。可既已踏入龙潭虎穴深陷生死未卜的局势,他却无有回头路可走,即便身死,他也必须杀死林诚。不论如何他要保住师父,这就是他的抉择。

      他隐在廊顶,心绪却忐忑翻绞惶恐不安。失去冷静镇定,这是暗杀的头等大忌,他极力强迫自己静心凝神,再三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出任何差池,可越是如此,双手反倒颤动地愈发厉害,思绪稍一恍惚,仿佛又回到那年伏在屋梁时第一次观望师父杀人的夜晚,与之俱来的唯有铺天盖地却无处躲避的畏怯和恐惧。

      彷徨迷惘间,林诚来了。

      迎面匆匆赶来的林诚那霎时间悲痛欲绝的神情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位不再年轻的名侠英豪怀抱着爱子尸首痛哭失声,唐无尘顿觉感同身受,心下难过不已。

      当年枫华谷战后师父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伤痛之下几欲求死,此事他仅听白诃讲述便觉心寒后怕,因而此刻面对这失去儿子的可怜父亲,虽说眼下是一击必杀最好时机,可他实在不忍心动手。他做不到。

      心乱如麻正举棋不定时,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石子惊得他一怔,霍然发觉浮光掠影时效已过而他竟未觉察,正被林诚逮个正着!

      那时间,唐无尘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心底寒意骤起如坠冰窟。林诚凌厉如锋刃的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想说不是他杀的林谦玉,可愧疚难当之时,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当年唐门勾结明教的传言四起,丐帮中唯有林诚坚信唐门绝非背信弃义之派,不顾至交马天忌及丐帮上下众人的强烈反对亲自迎接唐无影入君山总舵面见郭岩,为此他与马天忌反目冷对,招惹满身流言蜚语却不为所动,但凡有丐帮弟子出言辱没唐门,他必毫不留情出手惩戒。

      丐帮有二者,情义如尹天赐,刚正如林诚,却尽被唐傲天所负。尤为此刻,唐无尘深觉无颜面对林诚。

      林谦玉被杀害的现场却躲藏着一个唐门弟子。这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原来这么多年竟是我看走眼,错信贼人害死我儿性命,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林诚漠视着恛惶无措的唐无尘,神情已然灰败惨白,他最后望一眼安静卧于怀中的林谦玉,怅然一声轻叹,继而缓缓合上了双眼。“动手吧。”

      唐无尘双手再度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连带指端铁饰磕碰在千机匣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他急剧战栗着,眼前泛起一阵阵山摇地动般的晕眩。他想说不,他不想杀死林诚,他是被逼无奈的;他想说林谦玉不是他杀的,真的不是他;他想告诉林诚唐门是无辜的,同丐帮一样同为火中取栗的棋子,背信弃义的只有将所有人都蒙骗的唐傲天……

      他并无打算讨得林诚的谅解,他只是,不想愧对自己的良心。

      可最终,他选择缄默。从他决意杀死林诚的那刻起,便已丢弃了良心这等累赘之物。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不得不’去做什么?

      他不愿杀人,可身不由己,因为他注定该成为一个唐门杀手;他不愿死,可身不由己,因为给予他人保护就必须付出同等代价,一命换两命,上天已很厚待他了,他又有何理由再退却?他不愿杀死林诚,可他,身不由己。

      妥协了人生,葬送了性命,到如今,却连本心都要被夺走。

      他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手中千机匣宛若千斤重,他艰难端起臂对准林诚,可手指偏生力气尽失,如何也按不下那枚小巧的扳机,似乎有什么正竭力阻止着他,越是徘徊为难,心底强捺的恐惧便随之愈发强烈,如猛兽般疯狂吞噬着他的意识。惝恍间似乎又身陷枫华谷那个冰冷昏暗的傍晚,他虚弱且无助地倒在血染浓腥的泥泞里,多渴望有人能来救他,师父,师兄,青螟,谁都好,来救救他……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

      他不想一个人,他厌恨孤独。

      可从始到终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众叛亲离的痛苦,心怀着对挚亲的自责歉疚,孤独地,绝望地死去……

      ……

      “无尘。”他听见师父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轻柔,温暖,且令人眷恋。“不要怕。”

      “师父……”呢喃自唇齿间无声溢出,一滚清泪滴落于千机匣身,发出极细一声轻叹。

      唐无尘扣动了扳机。

      箭矢穿透头颅的沉重闷响,骨骼碎裂声夹杂其内清晰可闻,那一刻,有什么与之一同破碎,唐无尘呆呆抚住心口,血淋淋的一洼空洞。他曾珍藏呵护的良善之心,终究没能守住。

      之后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唐无尘麻木地取下洞穿林诚额面的箭矢以绸布擦拭干净,再抽出匕首从颈根部将其人头解下层层包裹齐整。被血液染作殷红的手套在弱光下跃动森冷悚然的色泽,如同鬼怪沾满血污的钩爪,肮脏得引人作呕。

      “唐门果然一窝废物,杀个人都这么费劲,还好意思自称什么刺客世家?”背后乍一声嗤笑,唐无尘一滞,缓缓站起身回头望去,一袭白袍手持双刀之人正立在背后那处,神情鄙夷斜睨着他。

      那张脸……?

      原来如此,是他。

      唐无尘忽然就知道那颗出卖他的小石头从何而来了。

      “林谦玉,是你杀的?”唐无尘深深呼出口气来,神色隐在面具后,叫人看不清晰。

      陆清言暗自疑惑为何此人如此镇静,与方才手忙脚乱的愚蠢模样判若两人,一面警惕地握紧刀柄冷冷回道,“是又怎样。”

      “那颗石头也是你扔的。”

      “对。”陆清言恶意地翘起唇角,“怎么,生气了?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奈我何?不如今天我就发发善心替唐门清理门户,你那瘸子门主一定会感谢我的!”

      千机匣倏地握入掌心,唐无尘当即一发逐星箭破弩疾出!

      陆清言没成想他会先手攻击,反应极快一挥双刀身形化作尘沙消散匿入夜色,箭矢失去目标远远坠落在地,发出懊恼的‘当啷’一声,眨眼功夫听得背后遽然传来铁链响动,其速度实在太过迅捷,根本容不得唐无尘做出反应双手腕部便猛然被利器刺透,尖刺倒钩狠狠咬住筋腱蛮力向后拉拽,剧痛迫使千机匣脱手而出砰然落地,因滑行发出极为刺耳的刮擦声。

      “太弱了,不堪一击。”陆清言贴近唐无尘耳后肆意奚落,“喂,你知道么,在枫华谷那时,杀你们唐门的人,比杀一条狗还简单。”

      “呵。”没有料想中的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反倒换来一声冷笑,陆清言心下一惊,紧接着他便听到那唐门之人一字一字缓缓说道,“陆清言,欠我的命债,该还了。”

      “……!?你!!?”猝不及防被一口道破姓名,陆清言大惊失色,他突然萌生出很不妙的慌张感。知道他的名字,还是唐门杀手,脑海中骤然冒出一张可憎的面容!难道,难道这人是……!?

      话音将落,只听锁链哗啦声响,陆清言霎时被一股拉力狠狠向前一拽,毫无防备下趔趄着撞在唐无尘后背,那冲撞力极大,创得他胸腔咣然一阵激荡,不由“唔咳”一声低呼,眼前蓦地一黑险些背过气去。

      怎,怎么回事……他可是被刺钩穿透了筋腱啊!那种疼痛根本没人能承受得住,他怎能……!陆清言张皇之下后退一步想要抽回铁链,哪知竟被唐无尘扯住与他力均抗衡,锁链窸窣抖动间他甚至能听见皮肉被持续撕裂的声响!

      唐无尘原本两手交叉左右分别握住右手与左手的铁链,趁陆清言惊吓怔愣的瞬间,他双手陡然发力直接将刺钩自手腕中强行拔出,松开右手取来匕首握于掌内的同时左手回擒左侧锁链绕于前臂,脚下带动身体向后一转,紧随猝然发力再度一拽,硬生生将受制的局势扭转为反缚。因锁链连于刀柄内部,若要挣脱锁链就须得抛开双刀,陆清言无奈只能反受锁链牵制被拉向唐无尘面前,眼看那匕首精准向咽喉处袭来,心急火燎下他拼尽全身力劲奋力一挣,二人动作同为这一挣所影响,锋刃险险刮蹭过颈侧动脉,在左肩至胸前划开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唐无尘疯了!?哪有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陆清言疼得面色煞白不禁暗骂,此时他正与唐无尘脸贴脸扭作一团,仅在对视那一瞬,心下不免咯噔一颤!他看得清楚,唐无尘那只未被面具遮覆的眼睛,赫然已赤红如血!

      他真的不要命了!陆清言直觉大事不妙,这般凶煞如狂暴野兽的气息已远超出他的掌控范围,眼下他左臂被牵制,右臂还有伤,硬打下去只怕今日当真要死在唐无尘手里!

      打定主意准备脱身,陆清言趁唐无尘松开右侧锁链时赶紧收回刀中,右手弯刀对准唐无尘左臂狠厉一劈,果然唐无尘本能松弛力度向后退却躲避,陆清言借机一脚踢向他腹部迫使他再度后撤,终于得以将锁链全部收回。

      大气不敢多喘,陆清言仓皇运起轻功飞快逃出回廊,转瞬便不见了踪迹。

      唐无尘默然注视陆清言逃离的背影,这才闭上眼仰起脸疲倦地深深呼吸几口气。一双手尚在源源淌下鲜血,尽管冷汗如雨落他却神情呆滞如同机甲,仿佛觉不出痛来一般径自抽出两条巾帕硬生生勒住前臂,随后上前取了千机匣与林诚人头,也飞身消失在夜幕当中。

      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阴差阳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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