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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曲云停杯酒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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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曲云停杯酒琴
清晨,房外一声清脆得到鸟鸣声响起。
睡梦中的骆寒忽然睁开了眼。
他一睁开眼,就直接抬手点上身边之人的穴道,一点让人反应的时间也没有留下来。
然后,骆寒坐起身,捡起地上的衣服穿起来。
身上的感觉并不算舒服,但好在萧衍是个细心的主,无论是欢好还是那以后的清洗,都相当注意骆寒的感受。
所以此时的骆寒除了稍稍的不适,其他还是能够忍受的。
他穿戴好衣物,站在床边,伸出手用手指细细描绘萧衍五官的轮廓。然后俯身蜻蜓点水般在萧衍的唇上落下一吻。
“三个时辰后,穴道自行解除。我先走了。”
骆寒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萧衍交待。总之,他说完这一句话,就直起身,把一个小木杯放在了桌上,就离开了屋子。
再说那日店里其他人。
王木见那瞎老头祖孙俩可怜,无地容身,便把他们也带上了。
沈家夫妻讲究些,擦脸洗口然后叫了两碗面,吃了消消食,才又上了青骡小驴儿,向前赶路。
好在雨适时知趣地停了。他们虽也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绝不能在这小店留了。
他们有牲口,走得快些,有两顿饭的工夫就看见前面秦稳与王木两拨人了。
一路上这三起人便遥遥相望。也算同过一番患难的,彼此望见了便笑了一笑。
忽听得身后一阵铃响,回头望去,却见是骆寒赶着马车在路上行来。他远远地辍在后面。一路上人空,铃声就显得越发清脆。他连车上镖旗都不拔掉,跟着的那匹骆驼也不用拴,自跟在车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骆寒赶着车时前时后,也不理众人,有时车陷在那儿了,他也不要众人帮忙。高兴时就叫骆驼帮一把,那牲口劲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车子就可以拽出来了。不高兴时使由那两匹拉车的马儿尥蹶子使劲儿,他坐在上面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和马儿斗气还是和老天爷斗气。
金和尚几次看见都想帮个手,但见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那少年却一直垂着头,晨光照着他淡褐色的脖颈,有些妩媚,有些沉静,甚至有些孩儿气。但隐隐然,又有一种纵横睥睨、激扬勇决,虽千军万马当前,却凛然不可轻犯的豪气。
萧衍一脸郁闷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还有桌上的小木杯。
还说没生他的气?
这么突然离开,一来是不想让萧衍再次因为立场而为难。萧衍不在骆寒身边行动,无论是哪里,都算交待得过去。
二来,绝对是为了报复萧衍之前突然出手阻止他的事情。他心里怎么可能一点也不介意,干脆也来个先斩后奏。
唉……
萧衍想了想,骆寒的行动其实也很简单。他是一早就知道全过程的。
这次的镖中根本没有银子,上半月在临安劫下这大笔银子,骆寒就把它们全部兑换成了金子,数额之大,让人心跳。所以那二十八万两银子,变成了一万几千两金子,接着连带几车石头一起交托给了镖局的人。
后半夜骆寒和萧衍又去劫回一辆镖车的用意。也是要用其余那几辆车的石头先拖住缇骑中一部分人手。
大批白银兑换金子的事,缇骑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不过金子,也不在他们最后抢回来的那一车里。
秦稳当时失镖不算失,他们早就算准这一失了,知道缇骑定不会放过,这镖走的就是一半明镖一半暗镖。那金子,藏在镖师的行李里!骆寒出言让他们把镖师的东西留下,其实就是要那金子留下。
然后由骆寒和萧衍吸引开缇骑之注意力,好让秦稳护着这镖货稳稳过江,秦稳与骆寒根本是串通演了一出好戏!
萧衍现在晚了三个时辰,但是骆寒有车要顾及。如果赶路,理论上,萧衍是可以追上的。
真真让萧衍苦恼的是,他是个一赶路就迷路的路痴……而这一点,骆寒知道。
恋人太聪明,也是种既自豪又无奈的事啊……
这趟拖给秦稳的镖,收货人就是易敛。那金和尚和王木还有杜、焦二人打上这镖的主意,也是为了易敛。
这人的魅力还真是大。
萧衍默默想到。
骆寒只是为了拖住缇骑,金子都交给了秦稳。骆寒具体的去向就变得更加不可琢磨。萧衍不赶路,只怕就彻底追不上骆寒了。
骆寒这次大大得罪了袁辰龙,颜面是要找回来的。萧衍摸不清骆寒会往哪儿去,袁辰龙就更搞不清了。
可以确认的是,骆寒主要是为了送杯子来。那么……易敛那里,是唯一的突破口。
袁辰龙势必会以淮上为要挟,逼出骆寒。
而萧衍现在,还是去找易敛,同三年前一样,在那里等他吧……
骆寒把杯子留了下来,明摆就是让萧衍替他把杯子送过去,然后在易敛那里等他。
骆寒现在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了。
萧衍收拾东西,带着自己的马,去找易敛了。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许如许吗?
但当那首琴曲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是不由会静的。
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寂若垂天之云,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
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苏’。
醉颜阁就是一个酒馆,不过规模略大,全舒城里的‘苦苏’就以醉颜阁的最为有名了。
这时,阁内木头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味道。
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
八表同昏、平陆伊阻,
静寄东窗、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
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后,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
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僮子又给他满上,笑道:“可是,这笔帐,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象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十几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能让易杯酒拂曲偿息,鲁老爷子您也是第一个。这也算值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走来的是一个青衣青年和一个白衣青年。
“义父。”白衣的,正是多年未见的苏辞。
能被他叫一声义父的,这座中老者,就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
“这位是我的朋友。”若非苏辞,萧衍只怕还进不了这醉颜阁。
青衣的青年,眉眼虽然秀气,可是立在那里通身的气派就是清凛疏狂,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豪气。打扮得像个书生,可是腰间佩了一把刀鞘有些破烂的刀,又有点江湖浪子的意味。
萧衍拱手道:“晚辈萧衍,见过鲁前辈。”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帐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
“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说完这句话,鲁消才看向萧衍:“你就是萧衍?江船九姓到底还是后继有人啊……”
“鲁前辈说得对。”萧衍居然就这么坦然接受了。他的态度并不娇纵,也没看出来什么得意的样子。好像真的只是赞同一个普通的看法一样。
“哈哈……”鲁消也不恼怒,转向苏辞道,“阿辞你倒是交了个好朋友!”
苏辞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鲁消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来。
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鲁消。
鲁消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鲁消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鲁消看了眼萧衍,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萧公子此次也曾出手,可否说来听听?”
萧衍淡淡笑道:“不过是阿寒出剑,袁寒亭败退罢了。”
这句话中,透露出他对骆寒实力的认同。似乎这是件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了。
鲁消叹道:“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
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
竟用新好、以招余情,
我亦有言、岁月于征,
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鲁消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是有了着落了。”
鲁消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善罢甘休?这银子烫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只我一家,只怕这次还轮不到我收帐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算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鲁消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管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萧衍神色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
苏辞却是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秘密心知肚明。
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风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阙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
鲁消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
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
萧衍来此就是为了见他的,当下也不顾这么做是否失礼。直接又一次拱手道:“托老爷子的福,晚辈得以听到这一曲《云停》曲音已罢,不欲多加叨唠,先告退。”
说完就走。
他来得突然,走得突然,那童子莫名其妙道:“他来这里到底为何?”
鲁消笑道:“不过是为了那抚琴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