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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紧锣(上) ...

  •   王宿大吃一惊,愕然道:“出兵?能行么?裴初又怎会不防着我们?”

      “这便要看我们抓不抓得住时机了。”江一望瞟一眼沉默不语的李烬之道,“五弟同七妹的婚事定在四月初七,在此前后裴初绝料不到咱们会出兵,他要调动融洲人事,也必是趁着这段时间,我们便可钻了这个空子,偏偏就在这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王宿微微一怔,蹙眉道:“这时机固然是好,可婚事也不得不办,咱们几个都抽不开身,大哥打算派谁领兵出征?”

      江一望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叩着桌面道:“融洲接壤释卢,若为咱们所占,则裴初的马匹来路便就此断了。反之,若此战失利,裴初或许便能趁势收回当门关,那咱们与释卢的联络便又断了。这是场大仗,非同小可,稳妥起见,自然还是要五弟亲去一趟。”

      王宿大觉惊异,不知江一望打的是何算盘,讶然道:“五哥如何去得了?最不能去的便是他了。”

      “正因最不可能,裴初才能最无防备。”江一望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烬之,“待七妹同裴节一上路,五弟便可率精锐在后头跟着,等裴节回到融洲,裴初那里生出反应,便可伺机而动了。至于婚事,原不过是做给卫昭看的,随便找个无相师顶替便是。”

      王宿一时愣住,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干涩地问道:“那往事要怎么办?她到底算同谁成了亲?何况如此利用裴节,叫她如何接受?”

      江一望双眼微眯道:“她如今是容府的人,与裴节立场相对,今日放了他,日后也难免沙场相遇,这一点,她早晚也要接受。只是此事的确暂时不宜让她知晓,以免漏给裴节知道。”

      王宿越听越怒,霍地站起,咬牙道:“大哥你怎可如此,咱们今日得以西联释卢、东结朝廷,可说完全是她之功,你如今竟连她的婚事也要盘算,你真就不怕她一走了之?她也并不是非要寄身容府不可!”

      江一望面色深沉,嘴角轻勾道:“我是否苛待功臣之人,你难道不清楚?只是阿宿,你说七妹当日为何要随你们下山?”

      王宿一愣,未及回答,已听他接着说道:“因为她不甘心。她手中之剑,是鲜血磨砺出来,若就此收于匣中,只怕要夜夜悲鸣。她既然不曾死在释奴营,那便注定要纵横天下,而放眼如今,朝廷势颓,不必多说,裴初是兴军余脉,她也绝无可能投靠,因此她要的只有我们能给,我们同她,原是互取所需、相得益彰,只是她眼下恐怕还不明白这一点。她身上的包袱若不放下,只怕一生都要受其所累,我如此相迫,便是要她看清楚,她想要的究竟是于前尘恩怨纠缠不休,还是凌云展翅、直上九天!”

      王宿一时失语,几次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砰”一声闷闷坐回椅中,望向一言不发的李烬之道:“五哥你怎的说?”

      李烬之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半晌方开口道:“此事非不可行,只是不能瞒着七妹。”

      江一望闻言微一挑眉道:“哦?你认为让七妹知道了,此计还能成事?”

      “她迟早也要知道,若是今天她不能同意,日后闹起来只怕更厉害,当真逼走了她,于谁都不好。”李烬之抬起头看着江一望,沉声道,“何况她已是我们自家人,今后也是要与我们并肩而战,同生共死的,我以为不应有所欺瞒。”

      “不应欺瞒?”江一望饶有深意地微微一笑,“这倒不似你的作风啊。”

      李烬之肃容道:“大哥,她面上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骨子里终究还是重情意的人,咱们坦诚以待,她也自不会相负,着实不必使什么手段。”

      王宿忍不住插道:“我看根本便不应打什么出兵的主意,眼下火火氏的马还没到,咱们此时出手也未必就是最佳时机,还不如多等等,何必急于一时。”

      “像这样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的。”李烬之道,“咱们的实力不及裴初,想要逆转情势,便只能出奇制胜。这次若不能拿下融洲,确实是可惜了。”

      王宿皱眉道:“可你们这不是要逼往事去算计裴节?你要她情何以堪!”

      “大哥方才说的不错。”李烬之道,“她同裴节既然立场相悖,迟早也要做个了断,长痛未必就不如短痛。”

      王宿还欲再说什么,却见江一望站起身来说道:“好了,阿宿你也不必急,此事还需仔细商议,也不在这一时半刻,若当真定下,总也会想法不叫七妹太委屈。烬之你若坚持,那七妹这头就交给你处理,只是裴节这里,也要盯紧了。”

      李烬之也起身道:“好,我会好好劝她。”

      江一望上前两步凝视着他道:“烬之,我信你非因情害理之人,此番我依了你,你可莫要叫我失望。”

      李烬之面沉如水,欠身应道:“大哥放心,我自省得。”

      江一望挥一挥手,吩咐二人回去歇息,又在窗口见着东厢微微透出灯火,知道王落已回来了,便回进内间书房,摊开融洲一隅的地形图秉烛研读起来。

      秋往事出了未央院,一路混混沌沌地也不知要去哪儿,整个人都似空空的,说不出的疲惫,脑中却又异乎寻常地清醒,连带着周身知觉都异常敏锐,连空中湿气渗入肌肤时丝丝缕缕的冰凉都辨别得一清二楚,便似冬日探手入冰湖,仿佛冻没了知觉,叫风一吹却又是生生的疼。四下一片寂静,连虫鸣声也不闻。星月不知何时隐了踪迹,远远只看得一排排火炬穿插巡回,在废墟的沉沉暗影中明明灭灭。

      她明知睡不着,便不回撷英馆,察觉王落在身后跟着,一时也不知能同她说些什么,仍自顾自不辨方向地信步踱着,忽被几名兵士拦下,抬头看时,方知竟又走到了地牢前。她微一犹豫,正欲回身离开,却见王落走近前来问道:“你想去看看他么?”

      秋往事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行不两步忽又停下,回头低声道:“他被我弄伤了,四姐可以去看看么?”

      王落点点头,吩咐一名兵士去拿药箱来,领着秋往事一同进了地牢。

      裴节已被人抬回了床上,声息全无,想是昏睡未醒。王落点亮牢内油灯,端至床边一照,见他双眉紧皱,牙关紧咬,面上血泪斑斓,纵是睡着,仍是满脸不堪重负的绝望,似乎随时都会就此塌陷。王落轻叹一声,探手搭在他颈际,暗以人我法让他放松下来,轻声道:“他也是痴情之人。”

      秋往事靠在门口,低着头道:“他对我姐姐很好,当时虽只是个小卒,也替我们挡过很多事。他当日谋划带我们出逃,也已是舍了身家前程不要了。我对他,实是亏欠良多。”

      裴节在人我法作用之下面色渐缓,呼吸渐稳,沉沉睡去。药箱也已送到,王落便拆开他伤处包扎细细检视起来,一面轻叹道:“这便是乱世了,人人皆有偿不了的愿,还不了的债。”她顿了顿又道,“江栩的事,你想必已知道。”

      秋往事一愣,含糊应了一声,听她续道:“江栩出事那日,正是二月十一我的生辰,是我喝多了酒,吐露了一望起兵夺权之事,才有江栩的出走失踪。我是自那日起才改了生辰日期,便是因为着实没法在那一天大肆欢庆,而第二日的普隐院,其实也是为江栩去的。我同一望成婚,是情势所在,不得不行,外间多有艳羡,可我们彼此都明白,江栩从来不曾自我二人之间消失,每回我同他言谈正欢,只要一想起江栩,便连笑都觉得乏力。”她低着头,昏暗中看不见表情,语气倒是平淡得不似在说自己,“往事,这便是我们的债,当一笔债再没有机会偿还,唯一能做的,或许便只有背着它好好活下去。我不清楚你同你姐姐间的情形,但你若决定将她的命背在身上,便更要对得起自己,更要站直了,才能背得起这份债。”

      秋往事在黑暗中怔怔看着她半明半暗的侧脸,平淡的神色下似可看到某种执着的坚持。她垂下眼,低声道:“我知我今晚太任性了。我姐姐死后,我便一直是一个人,只要不去想,便似乎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今晚是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迫我去想这件事,我方才,确是有些撑不住了,想想自己这条命便觉厌烦,恨不得便这样扔了才好。我一直以为自己能自释奴营中走出来,已是足够坚强了,今日才知道,之前是姐姐的坚强撑着我,我自己,终究还是懦弱得连自己的命都觉担负不起。”

      王落处理好了伤口,收好药箱起身同她向外走去,柔声道:“我已替他接了经络,他自己也有枢术底子,不会有大碍的,只是阴雨天大约不免酸痛。你自释奴营中出来,能走到今日而不任自己沉于黑暗,已是很不容易了。世上又有几人当真强到能以一己之力将一切都担起,你该学的,正是让旁人同你分担,而非一人死撑。今日五弟气你,也正是在这一点。”

      秋往事听她提起李烬之,更觉惭愧,低头嗫嗫道:“我知错了,我会改。”

      王落微微一笑,拉过她手道:“今日你大约也睡不着了,便去我那里吧,咱们聊聊天。”

      秋往事正欲拒绝,见她眸光晶亮地望着自己,这才省起她是要自己将这“改”字这刻起便付诸行动,微一踌躇,终是点了点头,随她回未央院去了。

      秋往事与王落聊到清晨方才睡去,这一觉倒也睡得踏实,醒来之时日已近午,王落与江未然皆已不在房中。她过得一夜,早已平静下来,深悔昨夜言行冲动,盥洗闭后,便欲去寻江一望等道歉。

      屋外阳光明媚,点点鲜嫩的新绿不知何时已自树梢墙角冒了出来,在料峭春寒中虽犹未脱生怯之意,满满的初春气息却就那样漫了开来。东风中夹着婉转清啼,带着淡淡的泥土味,欲隐还现的蛛丝马迹令人心绪浮浮,似乎只等一声春雷炸响,便有什么将要铺天盖地而来。

      容府被浣云溪分作前后两院,后院为容府中人日常起居之所,前院则为江一望会客迎宾、设宴开席、处理公务、召见臣下之地。前院中央的初泰堂是容府正厅,亦是江一望日常理事之所,东南三洲的军政大计便皆出于此处。初泰堂因着地势建于三层台阶之上,高高地俯瞰全府,粗柱厚壁,缓折深檐,极具朴拙庄重之感。秋往事一路向南,随处可见明甲兵士结队巡逻,守卫远较平日森严。初泰堂外更是层层设防,只能遥遥望见里面暗沉沉一片,她知道里头定是在谈紧要之事,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却也不欲深想,拐了个弯向东边供臣下歇脚等候用的齐霄阁行去。

      阁中相对置着两排楠木雕椅,每把椅子边上设着一张小几,上有茶具果碟及笔墨等物。东墙处是满满一排书架,插着各色新旧书籍。阁内已有一名青衫女子静静地坐在东角处一面啜着茶,一面低头翻着膝上一本书。那女子听得脚步声响,抬头一看,面露讶异之色,唤了声:“秋将军。”

      秋往事这才看清这女子正是宋怀风,也觉讶异,上前问道:“宋大夫,你来此有事么?”

      宋怀风起身相迎,指指窗外道:“我来寻王妃。”

      秋往事到她身边坐了,自有侍从送上茶点等物。宋怀风接过茶壶亲自替她斟满,双手奉上,微微一笑道:“还不曾恭喜公主殿下。”

      秋往事愣了一愣方才想起朝廷赐了她一个公主封号,忙接过茶回礼道:“宋大夫别取笑我了,不过一纸文书,哪里就成了公主了。”

      宋怀风低了低头,斟满自己的茶盏举杯相敬道:“可惜我怕是喝不了秋将军的喜酒了,这里便以茶代酒,恭祝秋将军与李将军白头偕老吧。”

      秋往事听她话中似有所指,讶然问道:“宋大夫要出门么?”

      宋怀风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地一笑道:“嗯,王妃在寻人去释卢做火火堡主的随身医侍,我想应征。”

      秋往事吃了一惊,日前医帐中的事她早已当作玩笑忘在脑后,此时见宋怀风形容萧索,面上隐有沉郁之色,这才忽地醒悟过来,脱口问道:“是为了五哥?”

      宋怀风似是吓了一跳,猛摇头道:“秋将军你别多想,没有这回事,我同李将军只是……只是幼时相熟,并无其他。我此去也是想多些历练,绝非因你们成婚之故,秋将军莫要误会。”

      秋往事见她眼神闪烁,显是未说真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道:“宋将军同意么?”

      宋怀风摇头道:“我也是近日才决定的,待今日禀过了王妃,再告诉他也不迟。”

      秋往事蹙眉道:“火火堡主的病似颇是棘手,非一时半刻可治愈的,你这一去只怕便是经年累月,宋将军就你一个女儿,恐怕不会答应,你还是先回去同他商量过再说吧。”

      宋怀风抿了抿唇道:“我知他不会同意,所以才先来寻王妃,只要王妃开口,我爹自也不能驳回。”

      秋往事虽觉不妥,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她,只得轻叹道:“你可要考虑清楚,别一时冲动。”

      宋怀风低下头紧咬着唇,沉默良久方低声道:“我考虑得很清楚了,我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秋往事虽早已心知肚明,此时听她忽亲口说了出来,仍是吃了一惊,顿时大觉尴尬,也不知该如何应付,正吱吱唔唔地欲岔开话题,忽听她幽幽地道:“秋将军已看出来了,我也无谓否认。我自五岁起便认识他,那时他同我再是亲厚不过,甚至玩笑之间,也曾……有过终身之约。可惜后来一场大难,再重逢时便已什么都不一样了,他成了闻名天下的大将军,眼中再也不会有我,倒还不如你,与他相识数月便能让他另眼相看。我、我本想着时日久了,或许他能忆起咱们过去的日子,可却只看着他越离越远,如今……如今终于不必等了。秋将军,有些话我知道我不当说,可是、可是,我知你、知你是奉旨成婚,未必……情愿,可请你还是……好好待他,我纵身在天涯,也便安心了。他其实……”

      秋往事起初还在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开导她,岂知她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越听越是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宋大夫,我之前虽未想过嫁给他,可既然答应了,便没有什么不情愿。你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去释卢之事,至于五哥,他也非要人照顾之人,你着实不必多替他挂心。”

      宋怀风慌忙摇头道:“不不,你不明白,他现在看来虽是冷硬,骨子里还是软弱之人,会怕黑,会哭鼻子,是要人照顾的,我、我怎能不挂心。”

      秋往事听她越说越是离谱,微一蹙眉,正欲反驳,宋怀风却慌乱地站起身来,急急道:“秋将军你别误会,我、我不过是不放心他,并无别的意思。我、只等王妃同意,过两日便上释卢,绝不会妨碍你们的。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好好待他。”

      秋往事静静看她半晌,忽粲然一笑道:“好,我答应,你安心上路吧。”

      宋怀风似是一怔,面上闪过一片慌乱,口中结结巴巴地道:“嗯,好、好……多谢、多谢秋将军,我……”

      秋往事向后一靠,抬头看着她道:“宋大夫,你提出去释卢,若只是想我们出言挽留,给你留一份余地,那这便是我的答案了。当然,你若不怕失望,倒不妨再去五哥那里试试运气。”

      宋怀风愕然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急急摇着头道:“秋将军你误会了,我、我绝无此……”

      秋往事挥手打断道:“你若真无此意,今日这些话便是去同五哥说也不该来同我说,如今我误会也好,没误会也罢,总之今后五哥的事该我操心的我自会操心,至于你爱挂念不挂念,爱留在这儿还是爱上释卢,皆不必同我来说,我也没兴趣知道。”

      宋怀风面上阵青阵白,连着闪过数种神情,挣扎良久,终于定作强自压抑的忿忿,涩声道:“你、你怎可如此!我比你早认识他,比你多了解他,比你更在乎他,你如今已得尽便宜了,却连一份安慰都不肯给么?我并没想同你争什么,不过就想让他记起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你已是赢家了,便陪我做做戏哄哄我又如何,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秋往事站起身来直视着她,肃容道:“我并无意羞辱于你,只是有些事你弄错了。你没有比我早认识他,比我多了解他,比我更在乎他,你认识了解在乎的是李谨之,早已不是今日的李烬之。你之所以离他越来越远,便是因为他离你心心念念守着的李谨之已越来越远。我认识五哥虽只有数月,但也知道那软弱怕黑爱哭之人绝不会是他,所以你想为他做什么与我无关,因为你在意的同我要嫁的,根本便不是同一个人。”她语毕便向外行去,至门口处又回头道,“去释卢之事你还是好好考虑清楚,如今的五哥,已不是你想守候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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