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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第七十章 天涯(渐趋常规的下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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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洲、景洲、风洲交接处的博呈关,因地处紧要,会通三洲,历来是商贸繁盛之所,更是兵家必争之地。蜿蜒千里的琅江在此结束平缓的旅程,一头扎进出月岭,穿山而过,辟出了天下名胜的百里极川,亦凿开了凉洲通往东南的唯一通途。博呈关便位于琅江入山的峡口,关城高踞岭上,俯瞰江面,自城上射箭投石,往来船只无可幸免。至四十余年前凉洲升平王谋反,麾下大将简云来驻守此地,更是着力经营,沿山北麓直至江畔筑十二连城相拱卫,更是可守不可攻,堪称不可逾越之天堑绝险。
可此时本该戒备森严的关城却一片寂寂,既不闻人声马嘶,也不见旌旗招展;城头空荡荡无人巡视,江面亦不见拦江锁等物,竟是大门洞开,全无防守。
上游不到十里处的宽阔江面上,帆桅纵横,旗帜飘扬,大大小小金红的“容”字映着初升旭日,愈发显得鲜活欲飞,气势不凡。
层层叠叠的舰阵中后位置,鹤立鸡群的高高主舰上,江一望负手立在船头,望着似乎唾手可得的博呈关,神色却并不轻松。一只轻快小船灵巧地自战舰缝隙间穿过,迅速靠近,一挨到主舰,几名渔夫打扮的汉子立刻攀上船上抛下的绳索,手脚利落地爬了上去。江一望居高看见,下意识走往舷边等候,忽又脚步一顿,仍走回船首,背身向前望着。
过得片刻,先机郎将胡飒走上甲板,见他抚着船舷当风而立,似是踌躇满志、思绪正深的模样,边上一众侍从也皆不出声,不由敛手停步,一时不敢打扰,只得望向一旁趴在舷上哼着歌的江未然。江未然瞟见他,嫣然一笑,一面蹦蹦跳跳地过去拉他,一面回头唤道:“父王,胡伯伯来了。”
江一望似醒过神,转过身淡淡笑道:“胡将军来了。”说着扫向边上侍从,喝道,“胡将军来了怎不通报!”
一众侍从分明先前得他吩咐任谁来也不得打扰,却哪敢吱声,皆喏喏告罪。
胡飒心知肚明,忙道:“不敢,是属下打扰王爷。”
正要行礼,江未然却亲热地缠着他,娇声道:“胡伯伯好久没来陪我玩了。”
胡飒虽出自观远胡家,也算名门之后,可是家门没落已久,他虽自认不乏才干,却一直不得施展,在江一望麾下多年也始终不受重视。唯有这江未然同他颇为亲近,此番得以提为先机郎将这等要职,听说也是得她建言之力。他也深知这女娃年龄虽幼,却因修钧天法之故,智识过人,甚得江一望重视,已摆出了接班人的架势,因此更十分着力讨好。此时见她撒娇,也顾不上有事在身,便弯下腰笑道:“是胡伯伯的错,认罚。”
江一望笑望着江未然,招手道:“未然别闹,胡伯伯有正事。”
江未然做个鬼脸,松开胡飒,退回江一望身后乖乖站着。
胡飒也觉失态,忙整整神色,上前禀道:“王爷,各路探子都回来了,已查清楚,博呈关确实无人驻守,连十二连城都全空了,当地百姓皆说两日前城守领着兵马弃城逃了。”
“当真无人?”江一望微微一讶,问道,“可查过有无伏兵?”
“三十里内未见。”胡飒答道。
江一望垂下眼,踱步片刻,又问:“秋往事那头如何?”
胡飒答道:“秋往事四日前夺下白岚,马不停蹄,连夜拔营,到鹿角城外百里处却忽然停下不走,连着两日未曾攻城,不知何故。”
“哦?”江一望眉梢一挑,旋即似是得出什么结论,轻哼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劳胡将军,先下去歇息吧。”
胡飒似是微微一怔,顿了顿方低头道了声“是”,退了下去。
江未然瞧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甲板下,忽“噗哧”一声笑道:“他可准备了一肚子的分析要说与父王听呢,父王怎地就这么让他走了。”
江一望揽着她肩膀,微微笑道:“听你说不是一样?”
“那自然一样。”江未然颇得意地扬扬下巴,眼珠一转,又道,“只是他心眼窄,只怕不高兴呢。”
“我便是要他不高兴。”江一望笑意深沉,“胡飒此人颇具才略,心性又坚忍,稍加雕琢,当可堪大用。”
江未然眨着眼,满脸疑惑,歪头想了片刻,忽拍手笑道:“我知道了,父王这是磨练他呢。”
“磨练只是一层。”江一望低头望着她道,“这个人,我预备留给你。”
“留给我?”江未然讶异地睁大了眼。
“不错。”江一望点头,“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迟早要坐我的位子,到那时候,你会需要自己的人,而不是我的人。如今虽然为时尚早,不过你聪明过人,至多再过一两年便可出来担个职位,帮我做事,自然也该有几个心腹。胡飒是怀才之人,如今越不得志,将来若遇明主,便越会戮力以报,这份知遇之恩,我留给你。”
江未然娇声一笑,抱着他手臂来回摇晃,皱着鼻子道:“我才不要,我只要跟着父王。”
“这个以后慢慢说。”江一望微微一笑,拍拍她背脊,问道:“先说说你先前读来些什么,胡飒对这空城怎么看?”
江未然眼珠一转,笑道:“父王先说怎么看。”
“倒考起我来了。”江一望仰头笑起来,侧身倚坐在舷板上,把江未然抱在膝上坐着,“好,我看这是十分明显的诱敌之计,陷阱却不在博呈关,而在永安。”
江未然拍起手来,叫道:“父王一定喜欢胡伯伯,他同你想的一模一样呢。”
“哦?”江一望赞许地点头,“胡飒并不知二弟来信,能如此想,倒是难得。”
江未然仰起头笑盈盈望着他,忽轻叹道:“可是我与他恐怕合不来呢。”
江一望一讶,问道:“怎么?未然不这么看?”
江未然点点头,说道:“要我说,这才是故布疑阵,存心要咱们不敢走。”
江一望见她目中神光湛然,满是自信,亦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也不敢当作童言戏语对待,抱她转个身,面朝自己搁在膝上,问道:“为何这么说?”
江未然一笑,伸手自他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说道:“因为二叔这封信古怪。”
“古怪?”江一望道,“我仔细验过,确实是二弟手笔。”
江未然摇头道:“信虽不曾作假,内容却未必便真。”
江一望心下一凛,低声道:“你说二弟有鬼?”
江未然眼珠一转,笑道:“二叔倒未必有鬼,却未必不会中别人的计。卫昭此人何等狡猾,既选了明光院做立足之地,自然有万全准备,岂会如此轻易让人把底泄出去。不必读心我也晓得,那什么裘之德,一定有古怪。”
江一望微微皱眉,展信又看一遍,沉吟道:“二弟也是聪明人,没那么好骗,我们毕竟不在场,难下断论。何况无论真假,先入城之人需背上弑君恶名,这却是事实,的确不可不虑。”
“弑君便当真是如此恶名?”江未然眨着眼问道,“当今天下,不要说父王,裴初、七姨、染姨,以至卫昭,谁的名头不比皇上响些?何况父王先进城,一切还不都是父王说了算,何需为一点流言蜚语裹足不前?倒是若慢了一步,让七姨先进城,她可是永宁太子的正牌遗孀,皇上当年便杀了她公公婆婆,如今又害死她丈夫,她为夫报仇,就算杀了皇上也是名正言顺。到时她便代表永宁,恢复正统,父王那时候又如何自处?难道前一日还帮着永宁,后一日便翻脸成仇?何况皇上也一向喜欢七姨,到时或许压根不必杀,他自己便主动让位了。若是那样,父王岂不当真无话可说,只能俯首称臣?”
江一望也并非没有想过这层,只是卫昭用意难测,似乎布局甚深,叫他始终难下决心。此时听江未然一说,愈发拿捏不定,心中的疑惑却也挥之不去,皱眉思忖片刻,低声道:“卫昭与七妹自是一气,若果然不希望我先入城,自该借着极川天险全力阻挡,七妹也自该尽速赶路,如何会一边大门洞开,一边停步不前?”
“全力阻挡,也得有力可使才行啊。”江未然邀功般喜滋滋笑道,“父王,我做过功课了。守博呈关的一直是简家军,简云来半辈子都花在此处,连儿子都取名叫简博呈,城中军民皆是死心塌地跟着他们父子,倒不认什么皇上不皇上。自从后来简博呈归顺靖室,被调到风洲,城中精兵一半随他走了,一半解甲归田,关上防御一下便空了。朝廷此后连番变故,也再未好好充实整顿,直到迁都永安,虽知此处是天险门户,有意着力巩固,可惜到了那境地,早已有心无力,只充了些老弱残兵凑数,连船都凑不出几条。因此就算不主动撤防,也顶多不过摆摆场面,根本挡不住我们。与其如此,不如索性不挡,还可摆个疑阵,倒叫人摸不透底细。还有,父王想想,卫昭此时被围在小屏山上,若我们先进城,他再如何神通广大,只怕也未必能有把握逃出性命。他再如何向着七姨,还能为她豁出命去拼?他若真巴不得我们抢先进城,这一路上那几场硬仗又是谁让打的?反观七姨才真是一路顺遂,若不是忽然停下,只怕此刻已到永安城下了。她不知是被什么阻了,也许是染姨做了布置,也许是永宁内部不谐,父王也犯不着猜,只需认准永安,一旦拿下,借永宁之名称了帝,给五叔追封个名位,把七姨也供起来,她又能再说什么?”
江一望原本已然认准博呈关撤防是诱敌之计,此时却着实动摇起来,只是毕竟生性谨慎,又爱惜羽毛,想到可能承担的弑君之名,便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
江未然暗瞟着他,见他面色变幻,显然心下交战甚剧,便道:“父王,有句话,我说出来,你可不能生气。”
江一望心下微凛,捏捏她脸颊道:“说吧,父王怎会生你的气。”
江未然甜甜一笑,说道:“父王一直为声名所累,以至缚手缚脚,错失许多机会。其实如今朝廷这臭名声,沾上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不如甩开不要的好。”
江一望一怔,心下翻覆,一时说不出话。
江未然挺直背脊,尽量与他平视,又道:“父王,我问你,当初提议你打朝廷旗的,是谁?”
江一望浑身一震,蓦地惊出一身汗,面上阵青阵白,呆了半晌,忽仰天大笑一声,缓缓吸一口气,低头直直望着江未然道:“未然,你真是老天赐给我的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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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秋往事放心不下,在李烬之劝说之下,她终于还是留在营中,由他独往永安,只遣了支百人的精兵队落后一个时辰路途跟着,以为策应。
李烬之孤身上路,一路上流民遍地,亦不乏散兵乱匪,只是人人皆为着性命奔波,岂有心思多瞧他人一眼,因此他虽只略作装扮,倒也不虞走漏身份。
鹿角城后六十余里便至永安,快马不过半日功夫。李烬之路上一直盘算着如何溜进城去,尚未有定案,却发觉大批百姓源源不断自永安方向涌来,间或夹杂着小股兵马。寻人一问,才知永安城防与禁军府卫等混战起来,乱作一团。城内居民本不乏豪富显贵,亦多雇有私家护卫,数量虽不足比拟官军,可多户人家合在一处,倒也颇成势力。眼见城中大乱,不可收拾,唯恐又来一场火烧风都,便趁着兵荒马乱,一把火烧了东城门,夺路逃了出来。满城百姓蜂拥相随,但凡走得动的,几乎已跑了个干净。
李烬之见有机可乘,当即指引众人往鹿角城方向去,并在路边风亭的书壁上留了暗语,着后头跟随的兵士接应一众难民,并知会秋往事。那队兵士虽不知前头的神秘人物是谁,只是上头既下了一切服从的命令,自然只有遵从。一面回去禀报,一面分作两队,一队仍往永安去,一队则依暗书吩咐去引沿途流民往鹿角城去。众百姓本就听得流言传说永安之乱乃容王与卫昭合谋所为,多半不敢走东南博呈关一线,宁可绕远路往东北启关道走。此时见得秋往事派人出来接引,又承诺开鹿角城供众人容身,更据说待定下永安还将引众人归还,虽亦不敢尽信,毕竟心中有了指望,口耳相传之下,便纷纷投奔秋往事而去。
李烬之知鹿角城素为永安一处贮粮之所,粮草充盈,又正值秋收时节,因此虽有大量流民涌去,一时也不愁应对,待夺下永安,自然更不在话下,便也并不担心,留下话后便加紧往永安赶去。到得城下时天色已将黑透,城中却火光处处,人马嚣乱之声远远可闻。东城门处喧声犹胜,大批百姓挤在门口欲夺路而出,却被几排兵士架起挡马堵住了去路。虽然兵士们声嘶力竭地劝众人安心回家,却淹没在一片嘈杂中,纵有几人听到,又哪儿有心思理会,仍旧一门心思往外挤着。李烬之在里许外弃了马,悄悄掩近,见百姓越聚越多,兵士们又不好大开杀戒,只得以盾牌推挤,却渐渐不敌,愈来愈往后退,挡马也已歪歪斜斜地错开了口子。他正等着人流突破防御,却忽听远远又有脚步声传来,细听来人交谈,却是赶来增援的兵士,知道时机将逝,便自怀中摸出一把弹弓,随手拈了几粒石子,认准防线最薄弱处,连发数枚,多中膝弯,顿时几名兵士歪歪斜斜地倒了下来,空出一个缺口,人流当即顺势一冲,汹涌而出,哪里还阻挡得住。李烬之贴着城墙走了几步,混入人群,装作也是向外跑,可左跨一步,右插一脚,总是被人挤撞推搡,反倒连连后退,直退到城门之内,闪身进了边上的小巷,也并未有人察觉不妥。
相比城门口的喧闹,城内倒是安静许多,并不见一个百姓,家家户户皆是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只不时有兵士穿梭巡行,仔细看去,多半皆是宫中禁卫服色。李烬之见状,知道城中局面卫昭占优,心下颇定。当即小心地绕开往来兵士,径往小屏山行去。远远只见山下灯火点点,层层叠叠满是营帐,约略一算,只怕城防军七成兵力都投在了此处,难怪在城内的交锋中力有不逮。李烬之见卫昭不费一兵一卒,只借着一座明光院便牵制了敌方主力动弹不得,从而以占优的兵力从容掌握城中主动,心下也不由暗暗赞叹。可转念一想,卫昭在城中再如何得势,若江一望大军一到,终究不能相抗,他如此精心布局,对城中百姓也以安抚为主,看来不似为了防备江一望,倒似为了替秋往事铺路。他心下一凛,知道卫昭计划中必是希望秋往事先入永安,倒与他安排相冲。如此想着,愈发加快了脚步,欲先寻他谈过再做打算。
靠近山脚,只见顶顶营帐围得密不透风,每隔数步便有兵士守卫,更有数队人穿插巡逻,防御十分严密。李烬之一时倒寻不到空隙,便沿着山脚绕行,寻找穿越防线的途径。
正借着灌木遮蔽潜行,忽发觉前方暗处有人隐蔽,本以为是暗哨,正欲绕开,却微微一讶,脚下一转,反往藏人处行去。那人正专注地盯着山脚方向,陡觉有人靠近,吓了一跳,立时便要跳起,却听得个熟悉的声音道:“覆舟,是我。”
那人却正是米覆舟,乍听李烬之的声音,不由愣了愣,尚未反应过来,身边的顾南城已欢喜地低呼道:“李哥哥!”
李烬之猫着腰走上前,也到他们藏身的灌木后蹲下,低声道:“你们俩在做什么?怎么在这种地方?”
米覆舟面上长了一脸的胡茬,眼底布着血丝,衣衫也破破烂烂,看去颇为狼狈,神色也十分忧急,飞快说道:“你来得正好,快想个法儿,把我们弄上山去。”
李烬之讶道:“你们上山做什么?”又扫一眼顾南城,问道,“莫非杨夫人在上头?”
米覆舟倒愣了愣,说道:“棹姐找秋往事传信去了,你没见着?你难道不是从她那儿过来?”
李烬之一讶,问道:“传什么信?”
米覆舟道:“卫昭托我给秋往事送一封信,我要带南城上山才要治伤,信便交给棹姨带去了,两三日前便该到。”
李烬之心下一动,更确信卫昭必已有全盘打算,只等秋往事配合,虽不知详细,却也隐隐觉得不妥,愈发急着见他,便问:“连你也上不了山?”
“我上自然能上。”米覆舟唉声叹气道,“只是上得去却呆不住。他们守得缝都没有一道,我闯过去不难,却没法不让人瞧见,闯了几次都被人围追堵截,整得半死,就算一时甩掉,要不了多久就有一队队人上来搜山,实在藏不住,至今也没找见一株药草。南城脸上的痂眼看要掉,一旦褪了痂落下疤,那可便去不掉了!”
李烬之本想要他带自己进明光院,只是一则不能扔下顾南城不管,二则也未免太过招摇,只得作罢,念头一转,说道:“你何必往山上硬闯,不如直奔主帐,找临风公主。她不是苛暴之人,你们与她又无妨碍,只要说清原委,想必她会行个方便。凤陵杨家与顾雁迟的面子,她毕竟没道理不买。”
米覆舟愣了片刻,一拍脑袋道:“可不是!我们又不是来与她作对,是采药救人,何必偷偷摸摸的!南城,来,咱们走。”语毕背起顾南城便箭一般向外蹿去,眨眼没了影。
李烬之一怔,本欲提醒他若遇阻拦不必硬来,只需亮明杨家名号,想必自会有人通报,只是一语未出,人已不见,也只得无奈苦笑,料他自有分寸,修为亦精,自保应当无虞,便也不多担心。
不多久前方营中便起了混乱,呼哨四起,脚步杂沓,皆往着主帐方向而去。李烬之所求不过一隙,乱象一生,当即无声无息地潜入,借着夜色与混乱,左右穿插,避着耳目,绕开一路明岗暗哨,直往明光院奔去。
一番周折,倒也无惊无险,到得院门外时,听山下嘈乱也渐渐平息,知道米覆舟已入了主帐,便也安了心。正欲再设法入明光院,却陡听身后近在咫尺处响起拍掌声,他悚然一惊,未及转身,又听一个苍劲暗沉的声音道:“好漂亮的入微法,好灵的心思。李将军,老夫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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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烬之大吃一惊,登时想到杨守一,霍然回身,却见眼前立着名清瘦老者,面色发暗,似有病容,背却挺得笔直,并无半分萎顿之象。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展翅冠内,身上服饰虽颇简旧,却显是量体而裁,襟摆袖领无不妥帖得恰到好处,没有半点皱痕。整个人上上下下收拾得无一处不周全,因此面上虽挂着淡淡的笑,却仍透着股严肃之感,让人难生亲近之意。
李烬之见不是杨守一,先是一讶,接着想起一人,当即负着双手躬身一礼道:“见过方宗主。”
方朔望点点头道:“你们几个,我常听定楚提起,只是常年在教中,她嫁入楚家也这许多年,想想除了容王与王妃,其余竟是全未见过。”他说起话来声调虽软,语速却是极慢,似是字斟句酌,说出了便绝无更改。一面说着,一面去扶李烬之抬身,见他毫不逼退,坦然相受,不由眉梢微挑,赞道,“李将军想必知道我修哪一法,却不避触碰,果然胸怀坦荡。”
李烬之直起身,却仍是恭敬地略低着头,微微笑道:“方宗主的方圆法已入碧落境,入微法亦不可测,晚辈岂不敬畏。只是自认并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值得方宗主废去枢力。”
方朔望仰头笑道:“李将军觉得背兄弃弟,因利忘义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李烬之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着他道:“世有退步抽身,亦有当仁不让。大哥若真堪为天下之器,我不会硬争这一张皇座。只是江山社稷,何等重担,不能所托非人。我既是靖室之后,若坐视天下不宁,是愧对祖先,亦愧对百姓。”
方朔望偏着头,说道:“容王爱民如子,有口皆碑,如何又不堪为天下之器?”
李烬之嘴角微微擒笑,却良久不语。直到方朔望讶异地朝他瞧来,才道:“方宗主若真这么想,此刻便不会站在这儿同我说话了。”
方朔望微微一怔,旋即低低地笑起来,说道:“定楚说你们夫妻有些意思,要我务必见上一面再做决断,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李烬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方宗主知道我尚在人世,想必也是二嫂处的消息。”
方朔望点头道:“宋将军并未苛待定楚,方家亦自有通信之途。不过李将军大可放心,你与容王间的争斗,我们无意插手,定楚本亦不会大费周折送信出来,只是事涉神子,太过重大,不得不报于我知晓。”
李烬之听他提起神子时神色平淡,看不出心思,枢力一近他周身又皆化为无形,也无从探知情绪,不由也有些紧张,嘴上却不提此事,只问:“二嫂虽知我未死,却无从知我行踪,我会来明光院一事,敢问方宗主又是从何得知?”
方朔望“呵呵”笑起来,说道:“到底瞒不过李将军,老夫本是在等秋夫人,她与卫昭如此亲密,入城前必该先来一见,以作安排。如今来的是李将军,虽是意料之外,倒也无甚区别。”
李烬之见他长年深居枢院,却于诸般隐秘之事了若指掌,不由也感叹方家根底深厚,更是暗生戒备,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方宗主先前说要见过我们再做决断,不知是何决断?”
方朔望微微仰头望着不见星月的夜空,说道:“伪神子乱教已久,如今教内风起败坏,人人争权夺势,几乎是第二个官场。必得新神子出来主持大局,重整纲纪,方能导回正途。”
李烬之多少已猜到,听他说出来却仍是不免心下一沉,低声道:“方宗主想迎往事入枢教?”
方朔望见他神情紧绷,显然有些抗拒,不由微微一讶,问道:“两位莫非无此打算?”
李烬之沉声道:“神子不可嫁娶,她已然嫁了;神子不可涉政,她岂能不涉。”
方朔望道:“秋夫人若登神子之位,于李将军平天下自是莫大的助益,只怕远胜她谋划征战所能得,其中利害李将军自比我更明白,不必细说。至于嫁娶,神子在入教前已然成亲的,只要未有子嗣,便只消两人分开即是,此事有先例可循,倒并不难办。”
“不,此事难办得很。”李烬之肃容道,“我与往事,并未打算分开。”
方朔望讶异地瞟他一眼,问道:“为何?”
李烬之见他一脸莫名,想起他自幼便入枢教,一生专念枢术,成痴成癖,从未娶妻生子,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也只得道:“我们两心契合,从未想过分开。”
方朔望微微皱眉,显然有些不能理解,片刻方道:“秋夫人虽入枢教,也并非永世不得相见。你若得天下,到时两人皆在风都,神子平日无事亦颇闲暇,便日日见面也未为不可。较之寻常夫妇,除去不能生子嗣,其余不过差个名头,又有何分别?”
李烬之不由苦笑,轻叹一声,抬手指向前方的明光院道:“我们当日便在此院碧落树下行溶血之仪,从此血脉相通。树上血痕一旦并作一线,便再无办法分开,我们两人又如何能分得开。”
方朔望疑惑地瞅他半晌,忽似开了窍,满脸讶色,问道:“如此重大之事,李将军该不会囿于儿女私情,妄下决断?”
李烬之心下暗叹,知道说不清楚,索性换个方向道:“当年神子登位,亦由上三翕认可,枢教尊其为主数十年,如今忽然说是假的,则今后复还有何威信可言?”
方朔望面色亦黯沉下来,轻叹一声,说道:“当年我尚非上三翕,并未参与其事,此后得知,亦是出于此一顾虑而始终未下决心揭破,拖延至今,恶果累累,我亦深自后悔。如今终于到了破局之刻。今日永安情形,李将军自看得分明,皇上入了明光院,只怕再无机会出来。以真神子替假神子自是哗然天下,可若以新神子替死去的旧神子,岂非便成顺理成章之事?”
李烬之一时倒未想到这层,不由愣了愣,问道:“方宗主此番来明光院,莫非便是要送江栾上路?”
方朔望垂着眼,不置可否,良久方低叹一声,抬头望着他道:“李将军可知道秋夫人若为神子,于安定天下能有多大的作用?”
李烬之眉峰一凛,铿声道:“我要安定天下,不必靠这层关系。”
方朔望轻轻摇头,叹道:“李将军英雄意气,固是令人心折,可惜世事自有规矩,未必以意气而动。将军既自诩天下之器,想必明白这层。老夫不懂政务,更不懂儿女私情,只知枢教为天下风气之先。枢教清明,则人心安定;枢教混乱,则人心亦无所依从,终至彼此倾轧,纲纪败坏,天下之乱多由此而兴。李将军可曾想过,皇上一死,枢教顿失其主,势必愈发乌烟瘴气,便是聚众圈地、割据一方亦非不能想象。每每神子现世,必能力挽危局,此番却不仅不能平乱,反而乱上加乱,人心虽已失望甚深,却终究还存着些许希望。如今若再一死,届时引发的绝望混乱,若无一人出来力挽狂澜,只怕又要酿成一场大灾,好容易出现的安定之像,稍有不慎恐怕便要毁于一旦。如此局面,李将军可想过如何应对?”
李烬之心下一惊,随口道:“那时便还要靠方宗主多多出力。”
方朔望摇头苦笑道:“老夫生平不喜俗务,仗着年岁空有几分威望罢了,连方家亦未必全做得了主,何况根脉纵横的枢教。若非有心无力,也断不能容枢教堕落至此。放眼天下,能担此任的只有秋夫人。李将军既有李将军的当仁不让,须知秋夫人亦有秋夫人的责无旁贷。”
李烬之心下烦乱,一时未敢深想,索性沉下脸,问道:“今日我不答应,方宗主是否便不准我入明光院了?”
方朔望倒似一讶,摇头道:“李将军言重。老夫此番出山,是因收到定楚消息,不过顺路搭了容王的船。至于你们两家恩怨,虽不敢说方家绝不牵涉,可老夫倒是无意插手。只是神子之事乃我枢教沉浮所系,老夫必会全力以赴,李将军若不同意,我自会再去寻秋夫人。”
李烬之不欲纠缠,躬身道:“既如此,我尚有急务,便先告辞了。”
正欲跨步,方朔望却忽又抬手拦住,说道:“李将军且慢,老夫虽不管你同容王的恩怨,可这明光院,你还是不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