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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凛冽的寒风中,我在乾清门等了好一阵子——也许实际上只有短短的时间,是寒冷令我对时间的流逝不再有感觉——终于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在太监的领路下向这边走来。他一身白色狐裘,头戴季冠,身上穿着紫色马褂,雍容华贵,气度非凡。

      人我是见过的,正是刚刚加封的裕亲王福全。

      我急忙迎了上去,行的是宫礼:“奴婢见过裕亲王。”

      福全见是我,忙道:“不必多礼。曦敏姑娘怎么会在这里?”我是康熙身边的红人,大臣们也不敢拿我当普通的宫女下人看待,谁见了我都是客客气气的,让我虚荣心膨胀了不少不说,也让从二十一世纪人人平等的社会里来的我少受了许多窝囊气,真是托福托福。

      我笑了笑道:“皇上惦记着王爷,特命我在此迎接的。”

      福全露出感动的神色,连连说道:“真是该死,臣竟然让皇上操心了。曦敏姑娘,我们快进去吧。”

      “是。”我应着,在前带路。

      一路走着,我发现他并不似一般人,没有加官进爵后欣喜若狂的神情,反而在一贯的温柔平和中露出点点无奈和疲惫,不由大为奇怪,一时忍不住口,脱口问道:“裕亲王是否身体不适?”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不,没事,姑娘有心了。”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王爷,恕奴婢直言,今儿个是王爷的大日子,皇上打从早上开始就特别高兴,王爷若是身体不适,不妨趁早说出来,皇上也会体谅的。但若是因此影响了皇上的情绪,那做人臣子、做人奴才的,可就大大的失职了。”

      他面色一紧,急忙道:“多谢姑娘提醒。不过,我确实身体无恙,只是蒙皇上宏恩,未立寸功就被晋封亲王,实在受之有愧,怕不能辅助皇上治理好大清江山,有负皇上重托,故此心中不安,不敢稍作懈怠。”

      我微微一笑,看来这福全倒是个明白人,皇帝的话君无戏言,天下更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此时我们已来到乾清宫,我该提点的也已经说到了,自认仁至义尽,再说下去就该惹祸上身了,便不再说话,直接引了他进去。

      * * * *

      既是家宴,自然是轻松热闹的,但我这几日一直没什么精神,乾清宫里越是热闹,我就越是烦躁,于是找了个空子便溜了出来。

      走出宴会中那种闹哄哄、醉醺醺的气氛,寒夜的凛冽让我头脑一清,深深吸了口气,顿时舒服多了。皎洁的月光中,白雪皑皑,天地间仿佛一片纯净,似乎连人的心灵也能洗涤,我漫步在花园中,虽然事态至今没有任何好转,却觉得连日来的郁结消解了不少。

      走了一阵,突然前面有个淡淡的人影,我吓了一跳,却中了邪似的,不逃反进,悄悄一个人走了过去,探头看个究竟。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人靠坐在廊阶上,与康熙相似的俊俏脸庞有着与其截然不同的温柔神色,墨玉的眼中星芒与月色相呼应,那么自然,那么和谐,但却时不时露出孤寂和疲惫的感觉,让人的心里没来由的心疼。

      似乎被吸引住了,我不自觉走了过去,轻声问道:“裕亲王,怎么不去喝酒呢?”

      那人正是福全,他愣了一下,转头看见是,笑道:“原来是曦敏姑娘。我有些醉了,所以出来吹吹风。”

      我笑了笑,也不说话,默默在他身边坐下。今晚的我觉得特别孤单,只希望有人能够陪在身边,不管是谁都好,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这样静静地坐着就好。

      六年前的月下,一番话让我飞上枝头,六年后,相同的月色,两样的心情。我忘记了周遭的一切,耳边那种推心置腹、毫无隔阂的话语仿佛仍在回荡,谁想到,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仿佛进入了自我的天地,不知过了多久,福全突然说话了:“你觉得这月亮如何?”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淡淡说道:“很美。”

      “是啊……”他叹了口气,说道,“月亮很美,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月不长圆,人不长亲。”

      我也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人事变化莫测,际遇无际可循,每天都是不同的人生,睁开眼的霎那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后一句话正是我的最佳写照。

      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心有感触道:“没错,尤其是帝王家,风云变幻之快连眨眼都来不及。”

      我看了看他,大胆揣测道:“裕亲王难道并不高兴加官进爵吗?”

      原本并不奢望能得到任何回答,但不知是否酒精作祟,他竟然向我吐露真情:“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加封,此时晋封不过是为了壮大皇族势力跟权臣相争,我心知肚明。但我向来对这些宫廷倾轧完全没有兴趣,这样的事情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天大的赏赐,对我来说却是难逃的桎梏。你说,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就算同为皇族,许多时候仍然不能活出自己的生活。在这皇宫里,在这皇朝里,我与他们,本是一般。

      心有所感,我不由说道:“最错生在帝王家。裕亲王,既然你注定生为皇子,就不可能身处宫廷政争之外,这命由不得人啊!”正如只要我一天还生活在这皇宫中,生活在这家天下的大清王朝,就不可能违抗皇家的命令一般。这句话,说他?还是说我?

      “最错生在帝王家,最错生在帝王家!”他反复吟咏着,忽地“哈哈”一笑,好不苍凉,“你说的没错,错就错在我生于帝王家啊!”

      我看着他,难言的感觉憋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说道:“裕亲王,恕奴婢暨越,有句话奴婢想奉劝王爷。”

      “什么?”

      我的眼神飘向夜空:“王爷,如今您身在朝廷,想要超然世外已经不可能,那么,您又何妨放开心怀接受它呢?凡事无绝对,坏的未必就全是坏的,好的也未必都是好的,再坏的处境也有可爱之处,与其日日嗟叹身不由己,不如发现那些开心之处让自己活得舒坦一些。快乐不会从天而降,是要自己去寻找的。”突然心里一个激灵,这话,劝他?还是劝我?

      他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震动,深深地注视着我:“这话,说得很透。可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我愣了一下,不由又是一叹:“是啊,确实很难。”

      他注视了我半晌,突然问道:“姑娘为何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日,不该是姑娘的好日子么?”

      我从没想过他会问这种话,不由一愕,惊疑的眼光落在他脸上。

      “后宫的尔虞我诈,并不下于朝堂,王爷该知道。”稍顷,我别过了头去,轻轻说道。

      “可是如此一来,姑娘便是身价百倍,宠冠后宫也未可知啊。”

      我猛地回头:“王爷可曾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他凝视着我,微微笑道:“你,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

      我自觉言行已经有些过了头,忙收敛了起来,敛身道:“王爷说笑了,曦敏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女罢了。”

      他却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抬起了左手,手上有一瓶酒。

      “来来来,”他笑道,“好也罢,坏也罢,今晚都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我敬你一杯。”

      我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接过了酒杯,战战兢兢道:“王爷折煞奴婢了,奴婢陪王爷喝一杯便是,万万担不起这‘敬’字。”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他给我“敬”酒?!
      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他却深思地看着我:“曦敏,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跟皇上在一起么?”

      难以名状的感觉浮上心间,我想,我终于可以体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如雏鹰般展翅而去的母亲的心情。

      勉强笑着,我说:“王爷又说笑了,曦敏不是天天都侍候着皇上吗?”

      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为了什么,我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人生难得几回醉,醉了,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 * * *

      晕晕乎乎醒来,稍稍睁开点儿眼,觉得有些天晕地转。我想转转头看看时间,谁知微微一动就觉得头疼欲裂,仿佛十头牛在我脑子里乱冲乱撞。

      怎么会这样?我努力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捂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昨天晚上的事,不由苦苦一笑。昨晚上本该高兴,却不知为何心头郁闷,只想一醉下去不理人间世事,回房之后便找了点酒喝。我的酒量一向不好,谁知这样就醉了。

      躺在床上,昨晚那种郁闷的感觉又浮上心头,我觉得有些难受。就在此时,听见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

      “曦敏,快起来吧,不然来不及伺候皇上起身了。”紫玉卷起了床帘,对我说道,“秀儿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了,你还不快点儿。”

      自从我当了康熙的贴身宫女,他的洗漱更衣都是由我服侍,其他人少有接手,一众宫女太监都要在我的指挥下才可以端水拿衣。

      我皱了皱眉头,虽然心里堵得慌,但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无奈头又晕又疼,浑身没力,一下子就软倒在床上。

      紫玉急忙过来扶我,抱怨道:“你看你,怎么醉成这样?!明知自己不能喝酒,为什么还要喝呢?……唉!说起来你也奇怪,好好的一个机会,就这样……”

      我的心紧了一下,忙问:“昨晚上,是不是……”

      她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昨晚上,皇上和皇后终于团圆了。”

      我垂下了眼帘,不再说话。

      “这样好吗?皇上要的是你,你却趁着他宴会酒醉的时候跟皇后李代桃僵,今天醒来,皇上不会怪罪你吗?”

      我淡淡地说:“没事的。皇上怎么会看上我这没资没色的老女人?皇后年轻貌美,跟皇上是天作之合,如今成就好事,皇上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罪?”

      “那……太皇太后那里……”她仍然忧心忡忡。

      我有些烦躁,说道:“太皇太后心心念念的就是让皇上和皇后早日圆房,这才有了那道懿旨;如今目的已经达成,哪里还会计较?”

      她帮着我下了床,看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说道:“快点儿吧,不然该误了皇上早朝了。”

      我突然很不想看到康熙和赫舍里氏相依相偎的画面,心头又是一阵不舒服。

      眉头紧锁,我走到门前,正好听到秀儿在那里滔滔不绝,看着像是窃窃私语,偏偏声音大得我刚好能听到:“哼,以为自己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谁知道让皇后娘娘抢了先着,这下子凤凰没得做了,看她还能风光几天!”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目光与我接触,瑟缩了一下。我平静地说道:“秀儿,我今儿个病了,怕不能侍候皇上周全。你帮我去侍候皇上吧,该怎么做,你知道的吧?”

      她愣了一下,然后将信将疑:“你说什么?要我带你去服侍皇上?这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道:“当然。你平日也在旁边侍候着,该怎么做你也清楚的不是么?”

      她的表情顿时眉飞色舞,迭声道:“当然当然。曦敏姐姐,既然你不舒服就赶紧歇着,皇上那边我会尽心伺候的,绝不会出半点儿差错。”说着急急忙忙跑了,好像生怕我改了主意。

      看着她的背影,紫玉走了过来说道:“没问题么,让她代你?”

      “没事的,以前我不舒服的时候,不也是找人代替的么?况且……”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说道,“你看我这一身酒味儿,哪里还能伺候皇上?”

      她笑了笑道:“好吧。既然找了人代你,不如躺回去休息一下吧。你看你,脸色苍白,也没什么精神,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你生了重病呢。”

      我看着她感激地笑笑,为她对我的关怀,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刚躺到床上不一会儿,我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杂乱喧嚣的声音,似乎一群人急急忙忙向这边涌过来,心里不由有种不祥的预感,便支身下了床。

      刚打开门,就看见紫玉慌慌张张冲了过来,一看见我就紧紧抓住我的手,哆哆嗦嗦地说道:“不……不好了!皇上……皇上大发雷霆,要砍……砍秀儿的脑袋呢!”

      我心里重重一跳,惊问:“怎么回事?”

      紫玉大大喘了几口气,仍是惊魂未定,却说得比较清楚了:“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刚才秀儿进去服侍皇上更衣,谁知皇上醒来后就大发雷霆,一声令下就要砍她的脑袋,想是她做错了什么。皇上一直都是你服侍的,你也最懂皇上的心思,赶快过去吧,不然秀儿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我相信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跟白纸一样白,因为我觉得头晕得更厉害了。心中的郁闷之外现在还加了一些恐慌,我匆匆忙忙走出屋子,赶往康熙的卧室。

      他为什么会生气?我又不是随便找个女人给他,皇后跟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又是个美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的住处就在寝宫旁边,走出门,便看见侍卫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却是鸦雀无声,诡谲得令人心里发毛。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急急忙忙走过去。那些跪着的人根本不敢抬头,我从一堆人中间走了过去,越近康熙的寝宫,越觉得气氛压抑。

      走进屋子,仍旧是一屋子跪着的人,却都哆哆嗦嗦,比外面的人紧张了一倍有余。秀儿被两个大内侍卫抓着,半瘫在地上,嘤嘤哭泣;赫舍里氏早已不见,想是已经回避了。康熙站在榻前,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震怒表情。

      我心里重重一震,脚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勉强支撑着上前两步,双膝跪倒,颤声道:“奴婢……参见皇上。”

      “哼!”康熙冷冷一哼,不叫我起身,就让我这么跪着。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的心沉了一半,这回怕是真的闯下大祸了。

      “皇上……皇上,不关奴婢的事,是曦敏叫奴婢来的,是她,她贪图安逸,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奴婢是冤枉的呀!皇上……放过奴婢吧……”秀儿见我来了,顿时哭天抢地,大声鸣冤。

      我俯首跪着,不敢抬头,也不出声辩驳。是我叫她来的不错,此时矢口否认,只会适得其反。

      康熙又哼了一声,冰冷的声音中怒气掺杂着怨气,还有说不出来的感觉:“确实啊,确实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啊!曦敏,抬起头来,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我的心沉到地底,慢慢抬起了头,看着他,心里早已成了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那么虚幻不实。

      “奴婢……没什么好说的。”我空洞地说。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的眼中映着他,仿佛又什么都没有。

      时间仿佛停滞了,似乎过了很久,也许其实也就眨眼的功夫,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秀儿,厉声道:“大胆奴才,以下犯上居然还敢狡辞诬陷!给我重打五十大板!”

      大内侍卫轰然领命,秀儿却是惨叫一声,大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奴婢不敢诬陷哪!皇上……”

      她被侍卫拖着向外走去,一路哭喊,我懵懵懂懂地,战战兢兢看着她被拖走。

      目光相遇,她的眼中突然爆发出无比的怨毒,凄声叫道:“曦敏,你好歹毒!你陷害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声音渐渐远去,可那恶毒的诅咒仿佛还在我耳边回荡,一声响过一声。我想摇头,我想大声反驳说我不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软软瘫在地上,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恐惧,颤栗。

      “曦敏。”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茫然地回头看着,康熙轻轻抚着我的脸,柔柔的声音中充满怜惜,“别害怕,有朕在这里呢。你看你,脸色这么苍白,朕看了会心痛。”

      我呆呆地看着他,却觉得他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是他么?是玄烨么?是康熙么?

      远远地,传来凄惨的哀叫声,一声,两声,五声,十声……

      终至再没有声息……

      * * * *

      我病了,是心病。

      秀儿临死前的哀号总是回荡在我耳边,她怨毒的眼神徘徊在我的魂梦深处,总是让我从惊惧的梦境中凄号着醒来,发现自己一头一身的汗,却是浑身冰冷得发抖。

      紫玉心疼着我一天天的憔悴,劝说着我她的死并不是我的责任,我却并不能开解自己。

      真的是无心的么?回想那天,紫玉就在我身边,为什么不让最信任的她代替我呢?是下意识里有些预感的吧?并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所以找了秀儿,找了对我冷嘲热讽的秀儿。是么?会是这样么?

      我完全无法判断,我的脑子糊涂得厉害。然而有一件事我却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皇宫,多么可怕的地方!它能使天使变成恶魔,能让纯白变为漆黑,能在一瞬间让魂灵烟消云灭,能在刹那间令人间物是人非。在皇宫里,什么才是真的?什么还能是真的?

      看惯了的宫墙檐角仿佛在一夜间变得狰狞可怕,周遭人的眼光似乎都满含着特别的含义让我不愿出现在他们面前。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难熬的,身为宫女,身为康熙的贴身侍女,我无法避免与他的接触,而且是频繁的接触。

      对于他,我的感觉是颇为复杂的。往日的弟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我突然了悟,在这里的,不是我的弟弟,是皇帝,是将人的生死玩弄于鼓掌间的皇帝,我开始怕他,以往理所当然的一切仿佛都不再笃定。

      惧怕的心里自然表现在我的神态举止上。于是康熙的面色一天天更加阴沉,以往呆在他身边是那么自然,现在却变成难以抑制的恐惧和煎熬。我知道,我们之间正在慢慢改变着。

      这日,听到晚上要我值夜,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原本我早已被免去了值夜的苦差,因为康熙心疼我的疲惫,准许我在他入睡之后便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只要早上准时起来服侍就行。如今突然要我值夜,原因是什么我很清楚,但我心里极度排斥,不是因为辛劳,而是不愿让他看见我连夜梦魇的失控。

      然而无论我如何不愿,也不可能有反对的机会。于是,不意外地,当我睡在卧室外面时,恐怖的梦魇如约来访。

      只见在五彩斑斓诡异阴森的扭曲空间里,秀儿披头散发,原本秀丽的面孔恐怖地扭曲着,七窍流血,衣衫破碎。手指以诡异的形式伸张着,直直地向我的喉咙掐来。

      “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鬼气森森的声音控诉着冤死的不甘,手上的力道大得吓人,我拼命挣扎也挣扎不开,徒伸着舌头,挥动着双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不……”压抑而嘶哑的声音无法求救,我看见自己的魂魄正在离体而出。好可怕!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曦敏!曦敏!你怎么了曦敏!”好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温暖的感觉瞬间包围了我,周身的阴冷迅速退去,掐住我脖子的手和那恐怖的鬼脸一下子消失了。

      是谁?哪里来的温暖?我恍恍惚惚醒来,渐渐看清在我面前那张熟悉英挺的脸庞。

      “皇……皇上……”我的神志还是迷迷糊糊的,未曾从恶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康熙抱着我坐起来,搂在怀里,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连朕都听到了,想必很可怕吧?”

      噩梦?

      ……对了!我忽然回想起梦里那可怕的情形,难以名状的恐慌又涌上心头,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分,我只能牢牢抓住身边这根救命稻草,紧紧地抱住他。

      他察觉到我的身体瑟瑟发抖,连忙怜惜地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想了,没事的,不过是梦而已。”

      我知道这是梦,然而它的根源却存在于我的心底深处。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不是我让秀儿代替我服侍康熙,她也不会因为触怒皇帝而被处死。平生第一次,有人因我而死,我甚至不敢对自己的心发誓这全是一场意外。机泠泠打了个冷颤,我的心里掩不住地心虚——在皇宫待了六年有余,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今天或许下意识间便断送了一个“仇人”的性命,那明天呢?谁能保证我不会有意让我的“敌人”们一个个消失在这深宫大院?再在这个吃人的深宫待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比刚才更大的恐慌充斥在我的心中,我抬起头看着康熙,心底最深处的渴望突然浮上嘴边:“皇上,让我出宫好吗?”

      “嗯?”康熙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突然清醒过来,不由涩涩一笑——傻呀!这里是皇宫啊,怎么可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垂下了头,我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夜深了,皇上还是早些歇息吧。”我轻轻推开他,却觉得身上微微发冷,不由有些怀念那温暖的怀抱,有些许怅然。

      他却并没有走开,沉吟了一下说道:“朕就在这里睡吧,不然你又做恶梦了怎么办?”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掀开被子自顾自躺了下来,我着急想要起来却被他按住了不能动。

      “你……”我有些动怒了,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啊!

      他却有些痞痞地笑道:“好了好了,这样折腾下去可就要天亮了。明儿个朕还要早朝,你不会想害朕睡眠不足吧?”

      我无奈地看着他,拿他没办法,只好乖乖睡下,不过身子却往里缩成一团。他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近在咫尺,感受着身边传来令人安心的气息,我赫然发觉,近日来的恐惧和陌生仿佛都是假的,之于他,仍然是那熟悉的贴心。我在做梦么?还是我这几天的感觉才是来自于梦中?

      就在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害你的罪魁祸首不是她,是朕,你要找,就来找朕吧……”

      闭着眼,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我的心中,似乎有什么正在改变着……

      * * * *

      秀儿的死,就像天边飘过的一朵浮云,风吹,云散。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的消亡,在这深深的宫墙里面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是恐惧?还是麻木?人们迅速回归着自己的生活,风平,浪静。然而阴霾之后的天空,终究再回不去原来的清澈澄蓝。

      之于康熙,我仍旧怕他,却不再恐惧与他的接触,心底深处,仿佛有着某种笃定;他待我也一如往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

      原本就没有什么朋友的我更加孤独了。如果说刚开始我还不了解周遭的众人看我的眼光中那令人不快的情感是什么,那我现在明白了,看得很清楚——那是惧怕,如同看到蛇蝎一般的惧怕。我知道他们在惧怕什么,然而我却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任由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只有紫玉不怕我,仍旧陪伴在我身边,成为我唯一的知心。

      “你不怕我吗?”我问她。

      “你有什么好怕的?”她笑了笑,故意叉着腰,“就你这蟑螂都不敢打的性子,还能有多可怕?!”

      我们俩笑成一团,笑容中有着泪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突然两个太监带着大内侍卫冲了进来,指着惊愕的我们大声说道:“快,把孛术鲁·曦敏拿下!”

      我立刻被摁手摁脚,顿时动弹不得。我不由惊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我?!”

      “少废话!带走!”一个太监气势汹汹,指手划脚道。

      “等等!”紫玉急忙挡在前头,“你们好大的胆子,这里可是乾清宫,敢到这里来抓人,你们奉的谁的旨意?”

      “我们大胆?”另一个太监斜眼瞟着她,尖酸地说,“我看你这小丫头才大胆呢!竟然连太皇太后的旨意也敢违抗?!”

      紫玉一愣,我也同时大惑不解。这些年,我对她的命令一向小心从命不敢有一丝差错,有时候甚至比康熙的命令还要紧张,能做到的尽量做到,实在坐不到也必会寻求一个最佳的结果。我有自信,对于这些,孝庄还是比较满意的。可是如今,她为什么抓我?

      “这位公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自认并没有犯什么错啊。”我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好声好气地说。

      “有什么话,你向太皇太后说吧,我们只是奉旨办事。”那两个人似乎还卖我两分面子,言辞客气了一些,挥了挥手,便让大内侍卫压着我向外走去。

      “曦……”紫玉急忙跟上来,却被我的眼神阻止了。我示意着她,她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我这才头也不回跟着他们去了。我让她去找康熙,因为如果孝庄真的想对我不利,那除了康熙,没有第二个人能救我。

      一路被压着来到慈宁宫,孝庄坐在正殿上,仪容整齐。我心底倒抽一口冷气,看着架势,恐怕她真的要拿我开刀了。

      抓住我的大内侍卫松开了手,我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坐倒在地上,旋又急忙挣扎着跪了起来,磕头道:“奴婢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孝庄冷哼了一声,说道:“听说你恃宠而骄,藐视皇上,阴谋设计,陷害无辜,可有此事?”

      我的心重重一跳,忙道:“启禀太皇太后,绝无此事,奴婢冤枉啊!”说罢重重磕下头去。

      “冤枉?可是乾清宫人人皆目睹你害死宫女秀儿,难道还有假么?”她冷冷地说。

      “太皇太后,宫女秀儿是因为触怒龙颜而死,与奴婢无关,太皇太后明察!”我抬起头来申辩,然后又重重磕了下去。

      “触怒龙颜?哼!”她又哼了一声,“就算此事跟你无关,可你藐视皇令,对我的懿旨居然也敢违抗,你还有何话说?”

      我不由一愣。什么时候违抗她的懿旨了?转念一想,恍然大悟,急忙辩白道:“回太皇太后,奴婢实在不敢抗旨,所以才尽力促成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团圆,奴婢对太皇太后的意旨一向不敢懈怠,鞠躬尽瘁。”

      孝庄突然怒道:“我是曾经让你想法子促成皇帝和皇后,但我也曾明确降旨让你为皇上侍寝,你是怎么做的?!”

      我的心一沉,猛然间有些了悟——今天孝庄似乎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没话说了么?”她冷冷一笑,“来呀,给我拖出去,重责五十大板!”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再也跪不住,瘫坐在地上。大内侍卫走了进来,将完全不能动弹的我架了出去。

      外面早已备好了刑具伺候,看着两根粗长的大棍,我心里居然有中奇妙的感觉。是报应吗?秀儿被仗责而死,所以我要用同样的方式为她偿命?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也认了,可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孝庄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几乎麻木地被摁倒,任命地等着刑棍的落下,不是不害怕的,只是呼救也没用。然而,随着重重的板子落到我身上,剧烈的疼痛在刹那间传遍全身,根本无法控制,我惨叫起来。

      一下、两下……每一下都让我痛得死去活来,无论如何呼喊都无法减轻痛苦一分,豆大的汗珠伴随着泉涌的泪水顺着我的脸庞落下。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在家里,父母当我是宝,根本不舍得打一下;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日子虽然艰苦,但大家敬我知书识礼,彼此相安无事;进了宫,从被冷落到受宠,先是不屑,再是不敢,也从没人打过我。直到亲身领受,才知道这看来不起眼的刑罚是多么恐怖!

      一会儿工夫,我已经开始神志模糊,不知道挨了几棍,不知道还要忍受多少,眼前那张高高在上、保养精致的脸庞是那么熟悉,雍容的面容却搭配着冷酷的眼神,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该害怕的,但这些对我都不再有意义。如今我只希望快快死去,也好过受这活罪。

      “皇上有旨——”缥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迷朦中,仿佛有些太监侍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有人似乎在跟那精致的脸庞说着些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我于是可以听得清楚。

      “皇上有旨,宫女孛术鲁·曦敏恃宠而骄,怠慢皇职,罪不可恕,该当刑责。然念其服侍皇上多年,功过相抵,免去仗责之刑,逐出禁宫,永不得再进宫。”

      用力摁住我的大手松了开来,我滑倒地上,身上火辣辣地疼,眩晕昏花,喘着大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恍惚中似乎有着一声叹息,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着:“孛术鲁·曦敏,还不赶快谢恩哪!”

      仿佛一个扯线公仔,我机械地、照着吩咐断断续续说道:“谢……谢主隆恩……”

      孝庄的声音飘进我的耳中:“……既然皇上宅心仁厚,赦了你的罪,我也没什么话说,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我奉劝你记取这个教训,人,要懂得分寸,别过了火……”

      一番话如同一根钉子,钉进我的心中,万般滋味,我似乎捕捉到了些什么,却又一闪即逝。

      身子又被架了起来,拉扯之间,锥心的疼痛让我连叫喊也不可能。就这样被一路拖走,我早一分不清楚走向什么方向。只知道走了很久,走过了一道道墙,开门,关门,此起彼伏的吆喝,然后,我被轻轻放到了地上。

      “皇上令我传话,你……日后自己多保重……”那个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带着深深的关心,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不知是因为那番话,还是因为那手心的温暖,似乎一阵暖流流过我心上,我不由得放松下来。再也忍受不住,我任自己的意识渐渐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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