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台古月》秦落

2、第〇一章：断尘

　　“话说当日一战，那是风呼啦啦地吹，沙铺天盖地地来。只见司马青衫左一把长剑扔出，那是杀得夜醉尘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据说这夜魔头长得青面獠牙，一身刀疤，走近一看，那确实啊！不不不，简直就是人神共愤见者生惧。惧什么，惧……”
　　谢璃话音未落，一根筷子就从天而降。他下意识伸腿一挡，整个人以极度扭曲的姿势倒在椅子上，脑袋一旋，客栈里一阵哄堂大笑。
　　他起身，甩了甩衣角上不存在的尘埃，杏眼圆瞪，边道：“何方高人？可否到此一见？”
　　客栈静了片刻，只觉一阵更甚腊月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只是霎那的功夫，已有功力稍弱者全身开始抖颤。
　　谢璃蹙眉：他虽素来有鬼见愁之称，却从未以武害人，如今见了这光景，倒也看得侠心乱溢。索性一个抬脚，再回身时，已是立到二楼靠窗的方桌前。
　　方桌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素袍，头戴斗笠，手里的筷子——一枝独秀。
　　谢璃抱臂而立：“这位公子，方才就是你打断我的话吧？怎么？你有什么想对我鬼见愁说的么？”话音甫落，整个客栈都响起吸气声——鬼见愁，鬼见愁居然在这里？！
　　戴斗笠的素袍人倒也不说什么，只将手里的筷子放到桌边，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白水。
　　“喂，你哑巴还是聋子？本大爷在问你话！”谢璃左掌拍上桌子，啪嗒一声，桌子已应声而碎。那边掌柜见着自家东西被破坏，瞪着铜铃大的眼，却愣是不敢说个二字。
　　白袍人在凳子上不动如山，斗笠下的双眼死寂无波，整个客栈静得连针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璃嘴唇又动，一股恶气荡在肺腑：这么多年来，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将自己无视得彻底。从小到大，自己就是师父师叔师伯，众兄弟姐妹的宠儿，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没什么得不到。就像别人要努力个几十年的武功般，短短十年，自己就能学至顶层。他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虽不做真正的恶事，但也是小恶不断。鬼见愁一名，当之无愧。
　　而如今，这鬼见愁，竟反而被个人给愁住了？
　　谢璃使劲磨牙。
　　“吵。”白袍人总算开口，也几乎在尾音落地的瞬间，所有人清一色倒抽口凉气。比之凛冽寒风尤甚。
　　谢璃没听清，挖耳道：“你说什么？”
　　白袍人从凳子上起身，刚想挪动脚步，谢璃却一个猛子扎到那人面前。一双杏眼瞪得滚圆滚圆。他说：“你说什么？大爷我没听清！”潜台词是：有胆儿你再说一遍。
　　白袍人倒也不避讳，这次反而多加了几字，凑起来却也有三个了。他的声音有种长期不开口的喑哑，但这喑哑并无损于音色里本身涵盖的清亮，细听去，倒更有一番澄澈意味，如玉环相扣，金石相击。
　　“你很吵。”
　　谢璃僵在原地，吸气吐气再吸气吐气，反反复复三次才恢复过来。待得抬头，面前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只余下客栈里一排排大气都不敢出的木偶人。他嘴角轻抽，杏眼瞪得比掌柜还圆，怒气冲冲地一脚踏上凳子，只听哗啦一声断响，不止凳子破碎，连凳子所在的位置：地板，也凭空多出四个小洞。
　　谢璃伸手一把抓过旁边坐着的肥胖男子：“喂，那家伙往哪里去了？”
　　可怜这男子被他吓得整个人呆住，也辨不清东西南北就乱指一气，及至反应过来，刚才抓着自己的‘鬼见愁’已经如飞鸿掠空，半点痕迹都无了。

　　谢璃站在街中央。四周人烟熙攘，叫卖声，论价声，响彻霄汉。他一双大眼四下搜寻，片刻，就定在某处。
　　那是个身影。
　　一袭白衣在大街上显得几分突兀，更别提……他注意到那人的脚，左足似乎跛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却无损于他本身气质的高华孤傲。只是……谢璃摸摸鼻子，刚才坐着倒也没发现，此刻看去，这人的身量……怎么这般矮小？思及此，他禁不住嘴角抽搐：
　　该不会是个小孩儿吧？这样想着，他便也不急着去追打这鄙视自己的混蛋，反而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人身后，边饶有兴趣地扬起眉毛笑。
　　二人逐渐偏离市镇。
　　谢璃往前望去，羊肠小径的尽头，古木参天，远远看来，竟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兽类，静默地等待贸贸然闯进去的猎物。周遭阒无人迹，刚才经历的热闹景象恍若隔世。
　　他看到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心下生疑，只略微思索片刻，已疾速朝那人所在掠去。
　　风声夹杂着诡异的咻咻声自四面八方而来。谢璃点足一跃，凌空一个翻转已经站在白袍人身后。他嘿嘿一笑，浑然不以瓮中之鳖的形势为意，懒懒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好久没让我动手的机会了，跟着你果然是对的！”
　　白袍人还是不说话，左手一翻，宽大的袖口处已滑出柄刀来。那刀通体漆黑泛红，刀柄处镶有两颗紫红宝石，宝石之间是一小洞，自小洞垂下一条淡紫丝线，线端穿个玉质盘腿孩童。刀身宽大而尖部略带弧度，与刀柄相接处刻了行铭文，借着阳光，只看到七杀二字。
　　谢璃觉得这人与这刀，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于是他笑了。先是微笑，接着大笑，最后居然捧着腹部，几乎要滚到地上去。
　　白袍人瞥他一眼，只片刻，第二波攻击又至。二人同时朝空中掠去，方才所站之处，居然凹陷成个直径两米的大坑。白袍人抿唇，斗笠覆盖的黑纱被风吹得扬起，他道：“一半。”
　　谢璃立在他对首，遥遥点头：“嗯。”
　　于是顷刻间，怪异的暗器如雨点落，天罗地网般覆盖过来。但见两人一个赤手空拳，身法奇快地躲过重重攻击而后鬼魅般掠到施放暗器者面前，两手往前一伸，喀拉喀拉，便拧断了对方的脖子。出手之狠绝，完全与面上玩世不恭的贵公子样相反。
　　另一个手握大刀，大开大合之间寸草不生，粗鲁的刀法配合着挥刀人矮小纤瘦的躯体，更是奇诡万分。谢璃一方面感慨着对方的宗师架势，另一方面又不禁有些疑惑：这武林之中，何时出了这么个怪人？怎么听都没听说过？
　　仅仅一炷香的功夫，来袭者就收拾得差不多。谢璃伸了个懒腰，晃悠悠走到方才放暗器之处，慢慢拿起一个，边细细端详边道：“这不是金翅翎么？来的是‘奇门’的家伙？”
　　金翅翎，顾名思义是形似鸟类羽毛的暗器。其暗器以华美动人著称，然而周身却淬有剧毒，只要被金翅翎刺破皮肤，如若没有在半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即便大罗金仙到场，也无济于事。故而江湖中又有诗云：金翅翎，阎王翎，见血一瞬百年身。
　　“喂，你怎么惹上这群鬼鬼祟祟的家伙了？”谢璃凑近一步，随手将金翅翎扔到一边。
　　白袍人没有理他，自顾自收了刀，继续往前走。
　　谢璃嘴角一抽，怒道：“臭跛子！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么？”
　　脚步一顿，谢璃以为对方终于要因为自己骂他跛子而还口却不想对方张口就是一句：“你自己要跟，与我何干？”
　　谢璃杏眼再瞪，出手快如闪电向白袍人横掠而去。也不知白袍人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他身体以极不可思议的弯度一避，紧接着大刀就从袖口冲出杠上自己的脖颈。
　　谢璃倒抽一口凉气，赔笑道：“这位英雄这位英雄，我错我错，但你怎么着也该告诉我名字吧。呵呵，呵呵，呵呵……”
　　“断尘。”那人似是思索片刻，然后就收了刀，冷冷道。
　　谢璃没听清：“啊？”
　　断尘斗笠下的眼动了动，问：“你，名字。”
　　谢璃嘴角抽完眼角抽，一刹那只觉自己的郁闷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片刻后认命了似的道：“我姓谢单名璃，无字，江湖人称‘鬼见愁’。”
　　断尘“哦”了声，就要往前继续走后面再度传来脚步声。他连头都不用回也知道是谢璃那小子又追上来了。果不其然，只片刻后天生的麻雀鬼见愁就耐不住静地道：“说起来，跛子啊，这‘奇门’的人为什么要追你啊？而且刚才那把刀，是‘七杀’对吧？听说夜大魔头也有一把‘贪狼剑’，再看你们俩一样的……呃……那个玉人，你们，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断尘脚步不停，隔了一会儿方道：“奇门想要玄魑。”
　　“玄魑！？”谢璃愣住，“你有玄魑？！”
　　“没有。”断尘斩钉截铁。
　　“那他们围堵你做什么？没事找杀？”
　　“我师兄有。”
　　“你师兄？”谢璃脑海里自顾自浮现出个比断尘大一号的跛子来，两个跛子在脑海里走啊走，走啊走。他禁不住连抽三口凉气，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断尘颔首。谢璃道：“你师兄谁啊？”
　　“夜醉尘。”
　　“啊？”谢璃瞪大杏眼，脸色骤青乍白，最后回归灰一般的惨淡。
　　断尘重复一遍：“夜醉尘是我师兄。”紧接着就像想起什么似的，冷漠如故的脸上轮廓难得柔和，连刚才吐出的名字，似乎也比平时说话多了几分暖意。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2011年6月13日，21点31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