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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阿三小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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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那几个北戎兵皆未来,听乡里人言是刘秉求美的告示贴出数日都未有人揭榜,这几日北戎兵一入夜就到处抓年轻貌美未婚嫁的姑子。
袁氏听的战战兢兢的,不许瑜稚再出门。
瑜稚便打扮成男子模样,袁氏替她绑好腰带跟在她后面絮絮叨叨:“阿稚非去不可?”她这话从早上起来时便问了数遍了,她虽知女儿极有主意,但她任然不放心,毕竟如今这世道紊乱,她的阿稚也才十五岁啊。
瑜稚穿戴整齐,跺跺脚,就着盆中水光打量自己。
这身上所穿的裤褶是为时下流行的胡服,上衣为褶下~身为裤,前朝时期胡人南下为奴,多穿此服,加之胡服较魏晋繁琐的褒衣博带更便于劳作,故而颇受庶民喜欢。
“阿母,阿稚去去就归。”她笑道,说着一边又用枯枝勒头,一头绵长干枯的长发便稳稳当当的固定住了,而后脱下女子所穿木屐换上草鞋,就着山边那初生的万丈霞光,那眉目如画,肤色光洁,伴着盈盈促狭的目光,俨然是一位俊俏非凡的小郎君!
袁氏送她出门,瑜稚轻轻的拢上柴门。
临行前,不放心,再问:“阿母,若是北戎兵再来……”她犹豫了下,是否要将阿母独自一人留在家中:“要不,阿母与阿稚一同去吧。”
袁氏叹了一口气,哪里再肯当她的累赘,连道:“阿母定当竭力反抗,闹得邻里皆闻。”
“嗯!”瑜稚点点头,这才放心离开。
瑜稚行走在陇上,夏日炎炎,出门前她担心这张脸庞太过华丽,又取了灰土抹脸,如此走来一路竟比女郎装更为畅通无比。
田间,征地已被北戎兵占用,六月金灿灿的稻苗撒着太阳的光辉朝她招手点头示好。
再过两三个月便可以收成了,每到农下时节便是她和阿母最忙的时候了,忙起来连饭都没空吃,今年若不是并州沦陷,今年她们家田里的米仓应该盛满才是。
瑜稚看着,心下便酸的很,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这片陇上,不远处一栋小屋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今日,不得不出门来的原因是,她必须来找郗召。
只是一想起那个人,她心情便不是很好。
乡间人又把郗召叫做郗阿饕。
因他从小与乡间地痞同伴拉帮无恶不作,且这行人驯良有素,行进迅疾若风,为祸一方纵横多年。
每年芒下收割时节,他们更是吆三喝五去田间去向无地主的普通农户收取谷钱。
那谷钱说难听了就是保护费了!
她和阿母刚来并州时,并不肯交,而她们种的第一亩谷地在快要收割时给他一把火全烧毁了,茫茫的大火烧了一整日,浓烟直冲九霄惹来倾盆大雨。
报官也没用,官府早被打点过。
那一整个秋冬日,她与阿母便差点饥的饿死在家中,好在撑过了半年,到了第二年,她也开始与其他佃户一样给郗召送米粮。
瑜稚在小屋前徘徊了数步,她不断抬头看着蓝天下的这个小破屋。
这个地方,她每年只有在送米粮时来。
这片地方临河靠田,视野极其的开阔,四周并没有人家,只有几户农家破损的稻草屋,夏日蜻蜓飞的极低,不断从她身边掠过。她很是不解,按郗召这些年榨取的民脂民膏,怎么说也能算一土财主了,怎么住的和她一样破烂?
这时,门从里头被打开。
瑜稚心猛地一缩,防备的往后倒退数步。
门口先是探出一只极小的小手,瑜稚瞪去,只见一个不到她膝盖高的粉嫩嫩小儿正眨着眼好奇的盯着她,小儿嘴巴啜手,哈喇直直往下滴。
门里头,老妇人声响起:“阿三,是何人?”
阿三?大概是眼前这小儿的乳名。
瑜稚在打量着他,他也眨眨眼好奇的盯着瑜稚,他眼睛极大,却极不怯生,奶声奶气的往屋里大叫:“是小叔。”
“快请进来,许是找你阿爹的。”
瑜稚便被那小儿拉着手,嘻嘻的拉进了郗召的小屋。
往常她只在外室送完钱粮便走,今日她跟着小儿进了内室,脱下草鞋,只见内室的案桌旁坐着一穿着青黑色粗布裙裾的老妇人。
她眉目之间与郗召长得有几分相像,一样的浓眉大眼,但与郗召凌厉的双眉不同,她看上去十分的慈眉善目。
瑜稚连朝她一拜:“阿妪安好。”
从前只远远见过几面,所以识的。
崔氏侧耳倾听,紧闭的眼皮颤动着,而后一同跪坐下来摩挲到她身旁,扶起她的小手。
“是个姑子啊。”崔氏问。
小儿苦恼摇头:“否,阿婆,是小叔。”
阿婆是晋人对祖母的称呼。
崔氏并不理他,哆哆嗦嗦的摸上瑜稚的五官。
瑜稚连往后退去,崔氏温和笑道:“姑子莫怕,老身只是想看看姑子长什么样。”
瑜稚这才记起,郗召的阿母眼盲。
估计是郗召坏事做太多了,全报应在他阿母身上了。
只是这次,虽然她厌恶那个似苍蝇一般的男人,但乡间人时常传崔氏是个极其好的人。
瑜稚不再后退,由着崔氏干枯的双手摸上她的脸。
小儿靠在案桌上,支着肉肉的小手望着她们两人。
崔氏虔诚的触摸着瑜稚的五官,从额头,到凤眸,再到高挺白皙的鼻梁,最后底下是一抹娇俏的微微往上挽起的红唇。
崔氏欢喜无比:“甚美,甚美。”
小儿苦恼摇头:“小叔不美。”
崔氏不悦蹙眉:“阿三闭嘴,食你米粥。”说着摩挲着案桌边推了一碗小米粥到小儿跟前,小儿果真安静下来,但还是拿着汤勺眼睛滴溜溜的直往瑜稚脸上直打转,一副极其好奇的模样。
耳边安静下来了,崔氏仍不放开瑜稚的小手,她拉的极紧,问:“姑子可是来找阿封的?”
瑜稚一怔,想来,这是郗召的小名,便道:“劳烦阿妪通传,妾有要事与郎君相商。”
崔氏眯着眼,笑道:“阿封去田间了,时下快要归来早食,姑子且等等。”
瑜稚便跪坐在她身侧:“喏。”
瑜稚正襟危坐,旁边小儿似乎无心恋食,吃一口便好奇的盯她一眼,瑜稚敛目望向别处。
恰时打量着这内室,亦是简单干净的很,均是用木板铺地,正中间摆放的是他们正坐着的案桌,案桌正前方是一个小榻,两侧各摆放一排排书架。
书架上经史子集琳琅满目,但大部分是地志山河,行军打仗,天象之类书籍。
郗召那样的人?
吃了一半的小儿忽然道:“小叔,这是我阿父看的书,阿父屋中摆放不下便摆在此处了。”
瑜稚的目光回了过来。
小儿自得道:“阿父乃盖世英雄!”
……
强取豪夺的盖世英雄?
瑜稚沉默了,不愿打击这个叫阿三的孩子心目中对父亲美好的形象。
崔氏这时也舀了一碗米粥进来,摩挲着推到瑜稚跟前,笑眯眯道:“女郎定是早食还未用,便来找阿封了吧。”
瑜稚刚想谦虚推让,但想这些都是郗召往日搜罗来的民脂民膏,里头也有她的一份,心下便不觉得如何,欣然接受:“谢阿妪。”
崔氏笑意越发盛:“自阿三母死后,阿封便再也未娶妻了,便是一个妾侍也不肯纳。”
瑜稚听着,那米粥实在是饱胀,滑嫩的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阿封这孩子,性情倔强,但是对家人却是极好的。”
旁边小儿突然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小小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了,肥嫩嫩的模样和郗召俊朗刚毅的五官一点都不像。
“若是阿封肯听老身之言再娶,便好了。老身瞧姑子温柔贤静,宜室宜家,当下来找阿封可是阿封曾私下与姑子许下什么诺言?”
瑜稚手一顿,差点噎住,她连咳了数声才将喉咙间哽住的米粒咳出来。
“阿妪误会了,妾与郎君并无私下诺言,实乃有事相商。”她连忙端正。
随后传来崔氏浓浓的叹气声。
“阿爹!”一直安静喝粥的小儿忽然弃掉汤勺,往后扑上去。
“莫要靠近!”伴随着门外的一声不耐烦的呵斥。
甚至,甚至透着一股厌恶?
瑜稚转过身,逆光看去,只见一团黑影耸立在门口,小儿才刚跑至半道,整个人耷拉下来,小小肩膀不断颤动,隐隐有抽泣声。
郗召的声音。
瑜稚蹙眉,她正襟危坐,朝他一拜:“郎君,妾王氏拜见。”
郗召于那团光亮之中走进来,阖上门,瑜稚这才看清他身上满是灰尘泥土,显然是从乡间刚劳作归来。
郗召目光复杂的盯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子,他冷声道:“打水。”
嗯?
瑜稚眯眼,缓缓起身。
郗召俯身,直盯住她眼眸之中,那浓重的呼吸吹拂着她脸上细小的毛绒,两人无比的接近,近的同样她能望进他深褐色的眼瞳之中。
瑜稚不动声色的往后退去。
“打水。”他脾气极坏。
“妾非汝家仆!”瑜稚停也没停转身往门外走去。
直到她的手握住门栅,郗召的声音冷不丁的传来:“你有求于我!”他十分肯定。
屋内环绕着沉沉的呼吸着,瑜稚回头,两人的眼神在空气之中凌厉剧烈的交杂在一起,一个是愤恨不已,一个却是透着幽幽的亮光。
然两人早已是深谙此间道了。
许久瑜稚深吸一口气,平复中内心的冲动。
她压抑着,吐纳着,最后从胸腔之中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齿的笑道:“不劳君告知,妾知晓!”那扬起的修长柳眉,直视入他的双眼之中,不带任何一丝的情感。
郗召看着她往灶房走去的纤细身影,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也要紧随她进去,崔氏却拉住儿子的手:“我儿,姑子与你到底是何关系?”
郗召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扶她坐下,声音沙哑道:“阿母,此女为钟平王氏之女。”
崔氏一怔,擒住他的双手:“你那日言的那个拥立琅琊王在江左称帝的王寺中便是她父?”
郗召点点头:“喏,故咱们出并州还需依仗她。”
“那你为何还如此待她?”崔氏不解。
郗召从屋内的栏杆处眺望而去,见院中那女郎一身胡服打扮,可那眉目是清晰的。
他眼底是深不可测的阴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