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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

  •   重阳转眼就到了。
      师父入宫参加歌合和御宴,回来时对我们说今上流露出厌倦世事意欲让位,在一帮老臣子的声泪俱下痛哭劝阻中暂时打消了念头。
      这不算好消息,也不是坏消息。
      “真是他自愿的吗?”我问道。
      “他不适合这个位置。”师父捋着下巴胡须,“静阳院更喜欢他的同胞弟弟。”
      唔,不管是谁,自主权都不在自己手里,位子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保宪头一晚就去了里子夫人那里享受他的天伦,想师兄夫妇聚首稚子绕膝,必是其乐融融。
      保詹苦思了整个上午仍然没有拿定主意去哪一处,为了不得罪目前地位相等的两位情人中的任何一方,他只有把剩下的时间都留在府里孝敬母亲大人。
      师母非常不满这种无奈下的举动,认为自己沦落到了形似鸡肋的地位,一阵哀怨之后坚决要求所有留守的弟子必须陪坐。
      小五小六回家问候父母长幼,小七起个大早收集了很多沾露的棉花用去讨好他的美浓姐姐,然后也回去探望用心良苦的父亲。
      小四自来了贺茂府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世一直都是个谜。那天师父带回他时,我们全以为他随手从哪个墙根底下拣了个流浪儿,府里杂仆化了两个多时辰才把小四收拾得有模有样。
      换上干爽衣物,皮肤白净细嫩,虽然沉默着,但举止相当的有教养,一看便知是好家境的公子,然而明澈的眼里却透着不相称的冷漠和排斥。
      在后来的相处中,这份破坏美感的负面情绪渐渐淡化,只是他仍旧有意无意的和人保持一段距离,不主动搭话,回答时言简意赅,没什么事就静静看书,一本接一本。
      我多次想,他是在借用这种方式逃避着什么。
      小四甚至从来不说出他的本名,只用师父为他取的“更”,更君。
      说起来,师父具有轻度命名癖,我的名字也是他重新取的。
      晴空明日——他是希望我能永远处于光之中吧。

      进了师母的房间,保詹就不断对我和小四施与抱歉的目光,可惜迟来的愧疚无益于事态的扭转,我们不得不沐浴在师母大人慈爱关切的光泽下。
      “你们觉得通之大人怎么样?”
      刚才还在灌输菊花品种与人性修养之间的关联,现在是要举例证明了吗?
      “作为式部省大辅,工作能力算中上,和蔼而亲切。“听得出保詹和我思索着同样的问题,小四一如既往的寡言,他微微伏头,好像认真思考又好像心不在焉。
      “你们是否了解过他的家庭呢?”
      我看看保詹。
      最近有新任务了?
      父亲没有说。
      见我们不搭腔,师母缓缓开口:“他的女儿是个绝代佳人,贤淑知理,年近十八了却还未婚配,可惜呐。”
      话都挑到这种程度还听不出来算白活了,但谁敢接一句他的下场不亚于踢翻保宪的文台,所以在场的师兄弟默契地充耳不闻。
      消极应对不是最好的方法却在某些情况下很实用,特别是在师母大人拉线做媒的嗜好发作的时候。
      “唉,你们都不小了,迟早要独立成家,这个女孩子条件很不错,连左大臣公子也注意她几个月了,考虑一下。”
      上次实为大人家的姑娘你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的姑娘。
      “小四,她为人体贴话少,倒适合你这阴沉脾气。”
      原来目标是小四啊,我暗暗松口气,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不过师母能说动他才奇怪了。
      “母亲,婚姻大事还是让当事人自己——”
      “住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外面左一个右一个,今天也是怕麻烦了才跑我这儿来的吧?!你什么时候把自己料理好了再来理论别人。”
      能让保詹一张俊脸扭得如同腌萝卜的,除了保宪就是师母了。
      小四抬起眼,我以为他要说什么,这时随从来报师父回府,跟着保宪和其他几个师弟也陆续回来了。

      晚上,幽暗的空中挂了淡淡一弯月,全府的人聚在一起品尝着菊酒,因为都是自己人,没了顾虑,不论有没有酒量酒品酒德,都喝了个尽兴,师父师母早一步离开,弟子们却“青春的热血沸腾”,没死活的继续相互灌酒,歪七斜八的躺在窄廊上胡言乱语。最后只有保宪撑着残留的理智吩咐杂仆清理现场,拖着师弟回各自房间。
      我攀着不知谁的肩,头晕脑涨的一路嗑嗑绊绊,几乎是栽倒在床上。
      微凉夜风从高支的格子窗外吹进来,感觉到没人后,我坐起来揉着发沉的额头。平时都是浅啜两口,很久没有如此豪饮了,脸上痛快然而心里隐隐不安,在知觉迟钝的时候,也是危险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的焦虑让我处于一种困倦和紧张交战的境地之中。
      房间漆黑,努力望着唯一带来浅薄光亮的窗,仿佛这样就可以趋散四周沉闷,无意识的数着自己的呼吸当作催眠,效果却不怎么好。
      我苦思着怎么解决这一晚的困境,窗外,突然有异样。
      额上极快的渗出汗,凝成大粒,刚要滑下,一抹黑影投射在山橘丛上,我奋力握起不离身的小刀,随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阴阳师们喝起酒来也跟市井小民没两样。”
      “……辱了您的视听,真是抱歉了。”
      “你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醉得那么利害。”
      “让你失望了?”
      “不,应该说是意外——明明我已经把气息调压到最低限度。”
      “偷袭时,请尽量避免这么招摇的装束。”
      博雅低头看看身上整套的衣冠。
      “如果我能像贺茂大人在御宴中途告退,就会有时间换上更合适夜行的服装了。”
      话是埋怨,可没有半分懊恼在里面。
      “然则,应节的宴席可以少了驱凶避恶的阴阳师,却万万缺不得精通音律的雅乐师。”
      “唉,内教坊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本来我躲在几位大人后面偷空就能溜掉,谁知道大纳言新女婿卯了劲儿要讨好岳父大人,非要演奏大纳言谱写的《清平乐》助兴,我刚好坐在他对面……”
      他蹙眉,一副狠狠模样:“看不懂眼色的家伙,害得我之后应付不断,琴笛琵琶什么都过了一遍,还被定在下次残菊宴上出演青海波——晴明,这段时间你们没啥事吧,帮我个忙……”
      “抱歉,未出师弟子不能私下接活。”
      “别太死板了,就当帮帮朋友,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首先,我还不想被赶出师门,其次,我们只是交易关系,现在的收入我很满足,并且不接受赊帐。”
      博雅哼一声撇开头,在微弱夜光下看见他嘟起嘴,不知怎的想起没有得到唐果子的光荣。
      头疼起来,却是因为我憋着笑全身抖动,一边捂着额一边竭力抑制心里的愉悦,刚才的烦躁如阳光下的雾气般消退。
      “为什么晚上不把窗放下来?”
      “诶?”
      “睡觉的时候不会觉得不踏实吗?很容易让人从外面侵入的。”
      我望着那扇在地板上投下朦胧影子的窗:“你都要关吗?”
      “当然,我可不想被冰凉的刀刃逼近喉咙了才醒过来。”
      “这么说来,你的仇家可不少啊。”我充满感情的喟叹。
      “喂,现在讨论的不是我的问题,你们也没少祸患,凡事得更小心不是吗?”
      “嗯。”
      “就这样?”
      “不然呢?对了,你有那种一触碰就会弹出小箭的机关吗?”
      “有是有,但是你想要来干什么?”
      我摇摇头:“我是想说这外面也有这种东西,而且箭头上涂着见血封喉的药,下次你要再从窗口进来记得先打个招呼。”
      “……刚才我没看见有。”
      “能被看见的还算是机关?!不知道你怎么当暗卫的。”
      “难道你以为暗器就可以挡住所有来袭了?”
      翻白眼的动作牵动又一阵疼:“我们还有坚不可摧以身护主的式神防线。”
      “我倒是忘记你们是‘无所不能’的阴阳师了,那么可否请教,明天天气如何?”
      我移到窗边凝神望着浑浊的天空,严肃的说:“以阴为主,午后到傍晚可能局部有间歇小雨。”
      “可能?没有确定么?”
      “如果神要打喷嚏龙要睡懒觉,我们可就管不了了。”
      他瞥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明天,你有‘活动’?”
      “唔,算是吧,下雨的话会比较麻烦。”
      我闭上眼深呼吸,然后在屋里唐柜里翻了一会儿,摸到熟悉的纸条,抽出一张递给博雅。
      “祈晴符,带在身上会有好天气的。”
      他拿在手里借着夜光瞅了瞅上面弯曲的线条组合,道:“我们还不是朋友,随随便便就送我这个,会不会有悖你的原则?”
      “我没说送——银十两——因为还在试验阶段不保证效果,所以很便宜。”
      他睁大眼犹豫着。
      “既然已经接过去了就没有退货的道理!”
      白花花的银子握在手上格外的有踏实感。
      在他感叹着人心不古离开之前,最后问了一句:“你不关窗究竟是为了什么?”
      “夜晚是我的情人,作为体贴温柔的男人,怎么能把情人拘之窗外呢。”
      我对着他迎着月光渐渐放开一个温和的笑,然后满意地看着毫无防备的他伫立原地,半晌后才勉强微微摇晃着走出去。

      宿醉的结果,第二天师父取消了早功课,小廷老不情愿的给小五小六小七配解酒药,捏着他们的鼻子一个个灌下去。我知道他本来预计今天去高野的,据说有个小僧人采到了稀有的吾木香,晚去一刻钟就意味着被别人占有的几率上升一分,小廷眼里噼啪爆着火花,吓得小七自己捏着鼻子灌自己,我真心希望以后能把给他们喂药的差事都摊到小廷头上。
      保詹一早就收到两封来源不同但是内容相似的信笺,看起来将成为他痛下决心的契机。
      然而实际情况却出乎意料,事态的转变竟由另一个人引发。
      三条院,住着上皇的女儿,典子公主,嫁给某位殿上人五年后成了年轻的寡妇,现在的居所是外祖父遗产,今上对于这个苦命的姐姐很是照顾,待遇基本上和未嫁公主相同,还时常召进内里散心。
      风华依旧的典子,同时也是京中公子追求的目标。
      保詹和她的相识,可以算做因公济私的典范。
      为典子做驱灵仪式回来的保詹,拉着我躲到储物间,不可遏止的颤抖着向我讲述那惊鸿一瞥。
      储物间里是令我不舒服的暗,而他是我不熟悉的亢奋,两相交映下,我揉着发疼的左额发际,勉强听完他的描述。
      “很好,那你就朝着更艰巨的目标前进吧——对了,记得先处理完那两个,我出去了。”
      “等等!”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想想办法啊。”
      “什么办法?她身份固然高贵,但要是动了心谁也止不住,你就充分发挥你的魅力放手去搏吧,我及各位师兄弟会为你加油的。”拍拍他的肩膀,我伸手就要去开门。
      “不准走!”开了一半的门啪的又被关上。
      堕入恋情深渊的男人竟然也会无理取闹,我有些恼怒,狠狠的盯着他桃花似的脸。
      “你看,她是那样的出身,眼光一向是高的,听说她的前夫虽然是三位大将,可是也和皇族有渊源,而且容貌品格头脑都是上等,我……”
      “你的长相不能见人么?”
      “当然不是。”
      “你的个性非常恶劣么?”
      “谁说的!”
      “你痴呆木讷是个傻子?”
      “晴明!”
      “对咯,既然你各项也不差,那还烦恼什么!”
      “右大臣的公子,某亲王,都在追求她。”
      “都是男人,谁能讨得她的欢心谁就赢得美人归。”
      “话是这么说,哎……”
      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叹口气:“如果你下了决心,我们会帮你想办法,但是主要的还在于你自己的行动,必要时候用强的也行啊。”
      “那,那怎么行!我一定会立刻被乱棒赶出去再也别想见到她了!”保詹捧着脑袋摇晃,哎呀呀的叫唤。
      忍着一拳锤向他的冲动,我深吸口气,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说:“保詹师兄,若论心机谋略临场反应,你一向都是我们中最好的,连情人也是一个接一个都调教的俯首帖耳……”
      “你这是夸还是贬呢?”
      “咳,全部都是你的优点啊!这次只不过档次提高了而已,说到底还是女人,喜欢的东西是一样的,爱听的话也是一样的,你这么多年的交际手段可不是白练的。首先你要打起精神来,然后我们坐在秋风送爽的庭院旁,一边品尝美味的果子一边商议可好?”
      谁要再让我呆在这个储物间里,就准备好见佛祖吧!
      幸亏保詹还残留了几份理智,经我一番劝导又添加了三四分,基本上已经恢复往日风貌。
      “好吧,我也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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