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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魂 ...
爷爷跟我说过他的名字,倾付。
倾尽一生,付出全部。
小时候,我不懂。只会蜷缩在爷爷的怀里,嘴里吧嗒着甜到心窝里的糖果,小手抓着爷爷花白花白的胡子,只当做一个有趣的故事来听着。
每次爷爷说到他的名字,眼睛会轻轻的眯起来,就像是在回味一坛最香最醇的酒。而我总会偷偷地笑那个人傻,谁会用尽一生,只为了一个愿呢。
爷爷的故事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眯着双眼的老人总会宠溺般揉着我的小手,讲起那段陈年往事…
(一)
爷爷的名字叫樊元君,二八年出生在北平,但人刚满月就被带回了东北。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南京国民政府完成二次北伐,攻克北京,改北京市为“北平特别市”,立南京为首都。“青天白日满地红”取代了北洋政府的五色国旗。卿云歌亦停用,改以1924年孙中山在黄埔军校开训典礼所撰训辞“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为国歌。
一个时代的变迁,政局的动荡却根本影响不了一个孩童的世界。
因为元君父亲的全部家业都设在东北,即使妻子的老家在北平,也不得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家人几年才能回北平一次。
就在元君八岁那年,刚上完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元君的母亲提议带孩子回北平看看老家的亲人。
于是出生在那块土地的小元君,算是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的新鲜劲儿让八岁的小孩儿过足了瘾,刚坐上火车不几分钟,就开始活蹦乱跳发野撒欢儿去了,元君的妈妈一个人带着一大堆行李外加一个小猴子根本看不住,只能等熊孩子蹦跶累了,自然就老实了。
果真小孩子哪有什么体力。折腾了半天,一下火车,这小蹄子刚落地,元君就开始流鼻血,看着自己的娃儿那鼻血流得止也止不住,而且闭着嘴巴咕噜咕噜的往喉咙里咽,元君妈妈急得团团转,叫了个拉洋车的直往家里奔。
妈妈着急,元君却一点也不急,黑碌碌的眼珠子被这一路上的地摊小玩意儿吸引的都忘记了自己正在流鼻血这档子事儿了。
快到姥姥家的时候,一面黑漆漆的大墙吸引住了小元君的视线。
拉车的大叔也是个多话的,看到这小娃子一直往墙里边望,就特得意的开始得瑟,“这里面可是闹鬼的,小娃娃可不能随便去。”
“闹鬼?!”
小元君瞪着大眼睛望着拉车大叔的后脑勺,好奇的恨不得看出个大窟窿。元君妈妈可不乐意了,她可是读过书的人,“什么鬼啊神的,小孩子不要乱信,都是唬人的。”
“嘿,大妹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这地儿可是老北京城有名的闹鬼的邪乎地儿。你不信,随便抓个附近的人都能问出个所以然。”
这可把小元君好奇坏了,“那您告诉我呗!”
“君君!”,母亲可不愿意让小元君听一些有的没的。
大叔笑嘻嘻的回头瞅了瞅有着个大眼睛的漂亮娃娃,得意的挑了挑眉头,“等你长大了,咱再给你讲这个故事。”
元君失望的嘟着小嘴儿,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妈妈,又回头使劲儿望了望那一面渐渐远去的大黑墙。心里还在嘟囔着,里面到底有什么呢,真的有鬼怪吗?自己一定要弄个明白!
在元君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的时候,却浑然不知,自己的鼻血在经过那扇黑墙的时候,已经止住了。
(二)
来到姥姥家,八岁的娃娃还是拘束的。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身边的人都是陌生的。元君便乖巧的躲在妈妈身边,经过妈妈的提示,老老实实的认清哪个是姥姥,哪个是大舅,哪个二婶的。不过这前头叫完,后头也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
姥姥家条件也不差,在北平的这个胡同里有个四合院的大宅子。姥姥从小就惦记这个小女儿和刚出生不久就带回东北的小外孙,于是元君母亲的屋子一直留着也勤快的打扫着。
吃过晚饭,头发花白的姥姥来到元君母亲的房间,拉着姑娘的手,揉着外孙的小脑袋瓜,聊着聊着眼泪就往下掉,怎么可能不想呢。就这么一个姑娘还嫁去那么远,老人是真想啊。母亲看着自己的老妈妈,心也是揪得疼。只有不懂事儿的小元君,折腾了一路,听着妈妈和姥姥那细声的像催眠曲的絮叨,渐渐进入了梦想。
在梦里,他又看到那扇黑乎乎的大墙,小小的个子是铁定爬不上去的。于是元君左绕绕右瞅瞅,希望找个门儿能进去。但是任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入口,懊恼的跺着小蹄子。俩手掐着腰,对着大墙就是乱叫,“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
元君睡得迷糊,这梦里的话居然说出了口。
母亲和姥姥微微一怔,接着帮着掖了掖背子,“不知道又在做什么梦了。真不老实。”
旁边的老人宠溺的摸了摸元君饱满漂亮额头,“娃娃有灵气,多福。”
这一夜,小元君虽然满脑子都是黑色大墙的梦,但第二天起来,身体也不觉得乏。
小男孩天生好动好玩儿,在姥姥家的不几天就跟周围的娃娃们都熟络咯。一起做弹弓,捏泥人,什么沙包,木刀,木剑,通通玩了个够。吃糖葫芦,分糖豆,有时候几个小野崽儿合伙去有钱的大户人家偷刚出炉热乎乎白面馍馍。
一转眼一个星期就这么玩儿过去了,元君几乎都忘记那面大黑墙的事儿了。直到小伙伴里一个胆大的小男孩儿提起来,元君才记起来自己之前下定的决心的。听那群小伙伴神秘的模样,元君也渐渐相信了那个拉车大叔的话肯定是真的。
“你们敢不敢去?!”,一个年长胆大的开了口。
“为啥是晚上,我,我要睡大觉!”
“切,小屁三儿,胆儿真小。那元君,你敢不敢和我去?!”
元君穿着妈妈刚给自己洗干净的蓝哇哇的小布衫,机灵的眨巴眨巴眼睛,“那里有什么?你同我讲明白我就去!”
胆儿大的男孩这才一拍大腿记起来,这元君是外来人,怎么能知道这老北京的故事,于是男孩勾了勾手,示意大家都向他靠拢。
“这些都是我听隔壁屋的老妈子说的。那黑墙大宅子之前是个唱戏班子。里面啥样子的戏子都有。每天都可热闹了。后来几个外国人也来听戏,但不知道里面的哪个戏子得罪了里面的一个洋鬼子,于是那洋鬼子一把火把这戏班子烧了个透…”
元君听的仔细又聚精会神,那讲故事的男孩讲得慢吞吞又神秘,元君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了,“然后呢?!”
看到小元君来了兴致,男孩便讲得更起劲儿,“你别急啊。我这不正要讲了吗。那天那把大火把北京城的天都染红了。所有戏子都跑出来了。但只剩下一个人。”
“他为啥不跑?!”,元君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加具体的故事了。
那男孩埋怨的瞪了元君一眼,“这我哪儿知道,大妈子又没说。反正那天的火可大了,怎么泼都泼不灭。但你猜最后怎么着…”
元君的眼珠子瞪的更大了。
“…大火里面居然传出了唱戏的声儿。”
说完这话,围在一起的小驴子们都惊讶的往后缩了缩。元君也紧张的咽了一口吐沫。
“那戏子也不嫌疼似的,居然还在唱戏。啧啧,后来一到月亮正圆的夜晚,大黑墙里面都传出唱戏的声儿。而且跟着火那天是同一出呢。”
这个时候,不知道那个小倒霉蛋吓的“嗷”的叫了一声,于是其他小驴子们也被吓的嗷嗷直叫。接着胆小的便嚷嚷着要回家困觉去了。
而元君站在原地,皱着小眉头,有些犹豫。
讲故事的男孩似乎看出了元君的心思,捅了桶元君的胳膊,“去不去?”,趁着元君徘徊的时机,那男孩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我去过。里面啊,其实啥鬼怪都没。不过倒是有许多好玩儿的。”
元君抬起脑袋望着对方,“啥好玩的?”
“呃,唱戏用的东西呗。啊,上次还看到一个大箱子,不过我一个人打不开。怎么样,去不?”
元君看了看渐渐变黑的天空,握紧了小拳头,“去!”
(三)
等到俩男孩来到这面黑乎乎大墙面前的时候,月亮才刚刚升起。
元君抬头一看,这月亮还真圆,真亮啊。
“走,墙角有个洞能钻过去。”
元君应了一声,便跟了上去。来到那个被杂草掩盖的洞口,元君愣了愣,没想到梦中任是自己绕了几圈都没找到的入口,在现实中却来的如此容易。在去与不去的问题上,俩孩子都没有一丝犹豫,轻而易举就钻了进去。
一进大院,那空荡的别院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黑乎乎的一片,让人浑身不舒服。
“来,跟上。”
元君爬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发现这黑灰压根拍不掉,不由得心里犯嘀咕,看来回去又得被母亲念叨了。
不过现在也顾不来这些了,踏进里屋,里面的桌子上供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眼耳口鼻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样子甚是恐怖,元君全身一阵冷汗。
还是旁边那男娃解释说,“这是戏班子供的神仙,应该是老郎神,梨园的祖师爷,这是老妈子告诉我的。”,语气中透露着一股骄傲劲儿,换得元君一阵佩服。
不过刚走几步,一同来的男娃就绊到了什么,元君刚想上前扶,就听到躺在地上的男娃一阵惊呼,下一秒蹭的站起来就往屋外跑,嘴里还喊着“骨头!骨头!”
元君也被这场面吓坏了,不过他算胆大的看了看地上的东西,分明是一截烧焦的木头棍子,哪来的骨头,待元君追出门的时候,空荡的别院居然只剩下自己一人。背后阴风阵阵,小小的身体站在门口得得瑟瑟显得可怜兮兮,“大,大梁子,你在哪儿啊?!”
这询问的语气带着糯糯的哭腔,不过现在也不是出头做男子汉的时候,八岁的孩子被单独凉在这阴森恐怖的大宅子里,不害怕那倒是奇了。
元君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圆月,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出现幻觉,耳边还真听到了飘渺空灵的京剧,本来元君也不想承认,奈何连这词儿啊曲儿啊都听得一清二楚,不信也难,此时,耳边绕着的…
“…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不料想一池静水生波浪,
我夫君射死九日,惹恼了他们的父王。一粒丹丸从天降,罚我夫广番待罪受凄凉…”
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嘴唇在得瑟,眼眶憋得发红,只听“哇”的一声通亮的哭声划破这静谧的夜晚,也打断了这段余音绕梁般的曲儿。
“哭什么?”
分明是在眼前的声音,元君从双臂之间偷偷望去,只见隔着个三五歩距离站着一个素色长卦短发秀气的男人,微微戚着眉,略微不满的望着自己。元君仔细的打量着对方,这哪似大人口中的妖魔那般骇人。对方皮肤白皙透亮,在这暗夜中好似一颗明珠。自然娥眉,眼角微翘,发软服帖,给人干净又恬静的感觉。
看似对方应该不会开口将自己吞入腹中,元君便又壮了壮胆,开口问道,“你,你是鬼怪吗?!”
“你这娃娃怎么这么无礼?!我有名字,叫倾付,你可记住了?”
“倾…付…?”,难道鬼怪也会有名?
听到这娃娃重复了自己的名字,对方似乎很是开心 ,继续解释道,“倾尽一生,付出全部的意思。”
“付出全部什么?”
看着元君的刚刚哭过的大眼睛,倾付歪了歪脑袋,“说了你也不明。你又叫什么?”
发现了对方似乎不会伤害自己,元君便也放开了胆儿,“我叫樊元君,你可以叫我元君”,说完这话元君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不知我的名字有什么意思。”
“噗~你这娃娃可真有意思。”
看到对方笑了,小元君却呆了。鬼怪居然会笑。而且笑起来还这般好看呢。
安静了多年的宅子,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有着欢笑的夜晚。而守在宅子里的魂,也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个可以发现自己的人。
(四)
后来元君也没有埋怨独自跑走的大梁子,甚至他还特想感谢对方。如果不是大梁子,自己也不会认识倾付。
“倾付!我来了!”
又从狗洞中钻出来的元君,小脸蛋红扑扑的,怀里还搂着一包冒着热气的东西。
听到呼唤,倾付轻飘飘的现了身。
这时候可是元君最爱看的。倾付一直不承认自己是鬼怪。说自己是这戏班子的魂。是守护的神灵,才不是那些作恶多端的骇人东西。元君也不愿纠结。只不过每当倾付那瘦削身影在这黑如墨的夜慢慢出现的那一刻,仿佛像神话一般奇妙。那白色的袍子永远白得发亮,不像自己,衣服总是脏,天天被母亲唠叨。
倾付显然也发现娃娃怀里的冒气儿的东西。
轻微挑着眉,“怀里的是何物?”
元君爬起之后,笑着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
倾付好奇的跟在元君背后,看着元君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东西放在了台阶上,慢慢的打开了包裹的蓝布,映入眼帘的确是四五个刚出炉的白面馍馍。香喷喷的,还飘着白气儿。
“刚出炉的呢!我偷了好几个,给你吃!”
看着元君那天真的脸蛋,倾付傲气地转过身,淡淡回了句,“我可不爱吃。”
“为啥?馍馍可好吃了!我可爱吃了!”
“那种俗物,会脏了我的身子。”
“啊?!那你能吃什么?”,元君显然不知道原来倾付不能随便乱吃东西。
倾付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多少年不知道饿的滋味了,不过仍旧骄傲的回了,“我只吃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冬天开的白梅花蕊。你可有?”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倾付很是得意的看着元君那惊讶的表情。
这段话的出处实际并不难寻,倾付生前活得细腻,也爱读一些有的没的,这《石头记》里的人物中,他是最爱薛宝钗的。于是这“冷香丸”的制法他自然是烂熟的。不过对于一个八岁的娃娃,可真是难到了。
“倾付,你说的那些,我找不到。”
看到元君低着脑袋的沮丧劲儿,倾付顿时心中一阵内疚。
“也没让你一个娃娃去寻。白馍馍,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说完这话,倾付便踱着步子,在月光下练着戏中的角儿。这戏要唱的好,可不在于一个唱。唱,念,做,打,舞可是一样不能少。通过这基本功,将戏里面的人物,那喜,怒,哀,乐,惊,恐,悲都表达出来。人有忠奸之分,美丑之分,善恶之分,各个鲜明生动,栩栩如生。
而这段日子一旦有空,元君都会爬进这宅子里,借着月光,看着倾付练戏,一点都不会倦。
而今晚,小元君啃着白馍馍,看着倾付优雅的迈着小碎步,有点沮丧的说道,“倾付,我明天就要走了。”
一顿。
下一个烂熟于心的动作居然在脑中空出了位置。
“哦?再也不回了?”
“当然不是!”,急于解释什么似的,“我要同妈妈回东北了。不过明年暑假一定再回来看你!”
毕竟练了多年,下一个动作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脑中。
“一年而已…”,在这宅子住了太久,有时候,倾付也记不清,日子过了多久。一年仿佛很短,也仿佛很长。
“嗯,一年时间很快的。你还没和我讲你的故事呢。”
看着娃娃好奇的眼神,在月光下,倾付淡淡一笑,“等你长到与我一般高,我再同你讲。”
像是一个玩笑话,却又像是一个诺言。
(五)
倾付没有忘,元君亦未曾忘。
但这一年之约,却被战争活脱脱耽搁成了四年。再见到倾付的时候,元君已经到了十二岁的年纪。那窄小的狗洞,已经塞不进元君长大的身体。抬头望去,这月光下的黑墙,似乎早已没有记忆中那般高大。于是,男孩踩着石头,双手一攀,居然还算轻易的就翻了过去。
“倾付?!你还在吗?!我是元君!”
夏天的夜晚,带着一丝微微晒过的青草香,元君的呼唤中还夹在着各种不知名的虫鸣声。
十二岁的男孩声线变了,粗粗哑哑的,难道对方不记得这把声了?
于是,元君便捏着嗓子,“倾付,我是元君,你出来!”
背后一阵清脆的笑声,猛的转头,果真是那个记忆中亮得发白的袍子。元君眼睛一亮,冲到对方面前,刚想来个结实的拥抱,却被倾付巧妙的侧了个身子躲过了。
只见倾付望着几乎和自己一般高的大男孩,这真的是以前会哭鼻子的小娃娃吗?骨架子粗大,眼睛黝黑,不过细看眉宇中确实还是相似的,“一年时间你怎么长得这般高大?”
听到问话,元君微微一怔,看着倾付的双眼,对方似乎对时间非常迷糊,不过也罢了,“嘿嘿,我每天都有吃饭啊,当然得长高长大了。”
黑暗中元君的那排白牙还有点刺眼,倾付不乐意的瞅了一眼如今的大男孩,“还是以前的娃娃可爱。”
那一夜,几乎都是元君在说,倾付在听。元君学校中发生的糗事,家中那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国家战乱动荡的时事。元君一股脑儿的都向倾付吐了个痛快,而倾付则是认真的听着自己接触不到的事情。
十二岁的暑假,一个又一个夜晚。元君给倾付讲故事,倾付便给元君唱戏听。
年纪大了,便更在意小时候的好奇。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呗。”
坐在石椅上的倾付,一挑眉头,“为何?”
元君顿时有些着急,“你答应过我的!说我长得和你一般高,你就同我讲。”
“你真要听?”
“当然!”
看着元君好奇又肯定的眼神,又望了望这空中一轮皎月。自己的故事实在太过久远,有时候倾付就连自己都会忘却许多事情。
闪了闪眼睛,轻轻的张了张嘴,刚从何时讲起呢…
“已经忘记到底是几岁被送进了这个戏班子了。不过倒是记得是父亲拉着我的手来到了这宅子的大门前,任凭自己哭着闹着也没能让父亲将自己带回家去。”
“不过,当踏入这大门的那一刻,我心里明镜儿似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
“…刚进戏班,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晓。学戏,练基本功都不是容易的事儿。再加上吃不饱饭,还要给师傅,师兄,师姐们浆洗衣服。有了委屈却也不敢哭的。因为师傅的那根鞭子落到身上可不是玩笑事儿。那个时候,我也皮,身上长长短短,新新旧旧的伤口重重叠叠,睡觉也不敢这么躺着…”
“…如果实在忍不住,就趁着打水的工夫在河边哭上一阵,也不敢出声。害怕被人听了告诉师傅。那还得再挨一顿打。”
倾付的语气平淡没有丝毫起伏,但元君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他本以为自己在学校被教书先生当着全班面批评是最难以忍受的事,却怎么也没想到倾付的童年居然更加艰苦。
“你的师傅对你那么坏,你为什么不逃?!”
咧了咧嘴角,“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倾付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从小就一副女相,家里的农活也帮不上忙,在家中就是一累赘。就算心中有天大的抱负,一辈子也只能在这儿施展了。”,说完这话,倾付抬头环绕了一下四周,仿佛要从这烧焦后的残骸中看出那往日的熠熠光辉一般。
倾付望着这满园残破,元君却望着那双仍旧残存着希望的眼眸。
(六)
再次见到倾付的时候,元君已十六岁的年纪。
这几年男孩个头攒得飞快。
若说这时光不饶人。但时光却偏偏忘了这院中的倾付。
“你还是没变。”
穿着中山装的元君俨然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倒是对面的倾付,仍旧一身白袍,短发掖在耳后,笑得依旧干净从容。
“你倒是老了。”
元君摸摸脸颊,“这是成熟了。”
两人相视一笑。
这感觉很美妙。如同多年未见的死党。平日相隔千里,忙碌着各自的生活,不需要联系,不需要叙旧。因为只要相聚,一切熟悉的感觉都会回归。
看着坐在石椅上望着圆月的倾付,元君眯着眼睛仔细的打量着对方,轻轻的开口,“你还有练戏吗?”
“当然。”
“倒是好久没听了。”
说完,元君手指打着节拍,双眼望着远方像是回忆品味一般。
“噗。娃娃倒真是长大了。话也不愿明说了。”,说完这话,倾付飘然起身,以这残垣为台,月光为幕,认真的开始唱了。
而坐在台阶上的元君支起下巴,看着这台上的角儿。一悲一喜,一哀一乐。
思绪不由得有些飘飘然。
这些年倾付与他算是一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一个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的秘密。他总隐隐担忧,总有一天,这束缚在这戏班子里的倾付会突然消失。每一次的重逢前的呼唤,都让人胆战心惊。
看着认真唱戏的男人。
元君似乎又不能理解了。若真的像老人说的那般。倾付去世之前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这宅子荒废了三十多年了,他就在这里徘徊了三十多年。
为何他没有离去。
难道有什么执念让他依依不舍?
元君的心中有几分自私就有几分感慨。他既希望倾付可以留在这里一辈子,却又希望着他能摆脱那份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
“唱得如何?”
不知不觉间,一出戏结束了。
元君这些年因为倾付的缘故也听了不少的戏,于是装模作样的评了一句,“没以前来得细腻。”
倾付听完这评价,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也不得不老实承认,“听戏的不认真,唱戏的哪来的仔细。”
元君笑了笑,随后便恢复了平静。
“有心事?”
看了看身旁的倾付,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丝透明,“你的故事还未讲完。”
倾付略微一惊,“我还猜是哪位姑娘家让你患了相思病。没想到却是一个未完的故事?”
元君轻轻一笑。
倾付定定的看了看元君的双眼。不知道多少年前,这还是个哭鼻子的娃娃呢,没想到几年而已,便长大成人了。
心中感慨万千,却也只能淡淡道出,“…在戏班的生活虽然苦,每每想起鼻子都要酸,师傅虽然严厉,但却真的是为了我好。刚进这戏班子的时候,人并不多,两个花旦,三个武生,两个老生,还有三个吹鼓手,加上师傅十来个人。走南闯北的,到一个地方就搭台唱戏,地方富的就多赚些,地方穷的就赚几个窝头。那个时候,我一边练戏,一边打杂。师傅说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虽然苦的恨,但也算是最愉快的日子了。”
倾付一边回忆,一边微微眯着双眼望着远方。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
“…就这样唱着走着,这戏班子渐渐唱出了名堂。后来就落了地儿。也不到处做着走鬼般的活儿了。戏班子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但师傅一直还是整个戏班子的台柱。”
回忆到这儿,倾付皱了皱眉头,声音便得有些低沉,“没想到,这样一个好人却被一个洋鬼子给毁了。师傅撒手一走,气儿断了,神儿没了,味儿也失了。整个戏班子光辉的时代也算是结束了…”
倾付摩挲着双手,像是悔恨一般,“…师傅走的仓促。口头上说戏班子让我管。但是我还从未正式出过台,也不怨任何人,自己没有能力,又怎么能服众。”
元君安静的听着倾付的过去。
“后来那场大火或许你也听过。戏班子毁了。毁在我的手上。那个时候,我没多想,就想守住这戏班子,守住师傅留下的东西。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守住这个地方,来不及真正上台唱一出戏了。”
说完这话,倾付露出一个苦笑,心中却舒坦了好多。
这么多年憋在心中的事情,终于说出来了。
元君看着倾付的双眼,明明那眼泪已经从眼角中溢出,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但却始终落不到地面。
因为,泪珠在半空中就慢慢消失了。
连落叶归根的机会都剥夺了。
(七)
那个暑假元君想方设法的逗着倾付乐。就像是做错事的孩童一般,想要用糖豆赎罪。每当倾付眼角一弯,元君便觉得舒坦了许多。
一年又一年。
这一次的相见,元君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个消息,让这次相见变成了最后一次。
“倾付!倾付!!快出来!”
“都快二十了,怎么还这么慌慌张张?”
也顾不得脸颊流下的汗水,“今年的戏曲大赛就在这附近举办!”
“关我什么事?”
元君着急的解释道,“你可以去参加啊!你不是说你还未正式登台吗?这可是个好机会!”
倾付冷冷看了看元君,“只有你一人看得见我,让我怎么比?”
“你之前不是说可以附在我身上吗?你附身之后,你用我身体去演一出戏不就成了?!”
倾付对上元君那张兴奋的脸,瞥过脑袋,“让我想想。”
“还考虑什么,登台唱戏这不是你的愿望吗?!”,元君看了看倾付那瘦削的肩膀,觉得自己可能莽撞了,声音不由得软下来,“算了,你好好想想。明儿我再来。”
元君走后,倾付独自对着那月光。
应了,便不能相见了。
但,应了,便如愿了。
(八)
当倾付最终答应了参加这场比赛的时候,元君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
之后那段日子,两个人便认真规划了起来。
从服饰,上妆,选曲都进行了一系列详尽的计划。元君希望帮倾付完成这个愿望,而且要完成的漂漂亮亮永远都不能遗忘。
比赛当天,元君早早便来到这院中,化好妆,穿上戏服。拿着镜子左照照,右瞅瞅,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个膀大腰粗的爷们。若这身花旦的妆扮放到倾付身上,那肯定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怎么?样子难看后悔了?”
“啊?!”
元君顶着头上繁杂头饰,胆战心惊的转过头来,看着倾付正捂着嘴对自己嗤笑。看到对方乐了,他也顾不上什么了,出一次丑也不算什么。抬头看了看刚刚升起的月亮,倾付只能在夜晚出现,元君报名的时候专门挑了一个晚场。
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倾付身上,两人相识许久,站在面前的倾付仍旧如同十多年前遇到的一样,年轻,温润,如同月光一般皎洁无瑕。
“元君,你不怕吗?”
“呵,怕什么。”
“当时怕我了。”
“如果我怕你的话,第一次见你之后早就一溜烟逃走了。哪儿能坚持这么久。”
倾付感激的笑了笑,“谢谢你,元君。”
说完便抬起右手,轻轻将手掌覆在元君的右脸颊处。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的“接触”,覆在元君脸颊的手感,如同空气般,凉凉的,却又非常温暖。
“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今天可是你第一次登台。可是喜庆高兴的事儿。”
倾付笑得从容,缓缓放下手掌,“是啊,可千万别忘词儿了呢。”
两人说说笑笑,便到了要出发的时刻。
走之前,倾付再一次回头望了望这院子,也算是最后一次…
时间紧迫,元君又穿得惹人注目,两人紧赶慢赶在登台前几分钟终于感到。元君喘着粗气,双手拼命扇着风,心中念叨着可千万不能让这妆化了。自己出丑不要紧,但这皮囊一定要让倾付出色的完成这场演出才成。
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倾付,脸色有些不适,“怎么了?不舒服?”
挤出了些笑容,“没事,有点紧张。”
等到评委喊到“倾付”的名字的时候,站在旁边的倾付身体微微一怔,一脸彷徨的望着元君,元君偷偷一乐,“我用你的名字报上去的。来,我们上台吧。”
说完这话,倾付便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十指相合,闭上双眼,完成自己最后的愿。
被附体的感觉相当奇妙,身体不受控制,但意识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
迈着小碎步,对着台下观众轻轻一扫,那架势一摆,音乐一响,元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发出这般余音绕梁的声音…
“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不料想一池静水生波浪…”
无论那眼神,那神韵,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专业的架势。唱完这段,台下便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元君欣喜万分。但控制自己的人完全没被台下观众所影响。唱得依旧认真动情。
“…我夫君射死九日,惹恼了他们的父王。一粒丹丸从天降,罚我夫广番待罪受凄凉。好家乡少不了神羿护卫,嫦娥女又怎能割舍夫郎。左思右想心迷惘,只见他强装笑脸怕我悲伤。午夜里时间紧迫需决断,需决断...吃灵药赴月宫不再彷徨。”
曲终。
台下又爆出了雷霆般的掌声。有人叫好,甚至有人激动的站起身子拼命鼓掌。
元君也被这掌声感染了,也顾不得自己仍在台上。
轻声的问了一句,“倾付,你看到了吗?这些人都是给你喝彩呢!”
突然身体一轻,倾付就这么站在了元君的对面,几近透明,微笑地看着元君许久,最终开口说道,“谢谢你,遂了我的愿。我该走了。”
“走?去哪儿?!倾付!!”
元君站在舞台之上,穿着戏服,不顾台下众人的眼光,口中不断的喊着“倾付”的名字,眼睁睁的看着这白袍一点点消失在了这舞台之上。消失在他的眼前。
(九)
后来,元君以倾付的名义得了奖。
拿着那一张来之不易的奖状,元君又来到了那个院中。
却再也等不到那穿着一袭白袍,站在月光下唱戏的男人了。
轻轻的将那张奖状点燃,火花点亮了这院中的残骸破烂。
“倾尽一生,付出全部。倾付,我终于明白你名字的含义了。”,说完这话,火光熄灭了。元君坐在这台阶上,淡淡的笑着。
原来这世上终究有如此傻的人,傻到用尽一生,只为了一个愿。
此时耳边似乎又响起倾付所唱的那一出戏。
这是一个关于还愿的简单故事,
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只有平平淡淡的叙述,
希望读文的各位朋友,能够在浮躁的现实中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梦想,哪怕只是默默藏在心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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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戏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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