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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妙音 ...

  •   /妙音/

      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她会来这里拜佛。
      那女人生得美,妆扮却不事张扬。她总是着月色或湖水色衣裙,脂粉浅淡。髻子上除了一根扁簪将乌云挽定,并无另种装饰。额角生的略低窄,故而头梳得也低。松松的一个鬏儿坠于脑后,双耳半被乌发覆着,然而露出的耳垂上,却分明显出两点莹白的光,随人转侧,透着碧色。
      那不过是两点细光罢了。像肉皮儿上天生着的、细小的痣。唯挨得近身,极近了方能发觉,原来是一对米粒大小的玉梅花。那花紧附在耳垂上,并不似寻常妇人喜戴的坠子玲珑袅娜,能佻达地打起秋千来。它伏帖得不起眼,可那纹样,五个瓣儿,精致是精致极了。
      能看清楚那对刻玉梅花样耳环的时候,也就能闻到从她身上暗暗散出来的香了。那女子解下月白披风,在堂前蒲团上跪下来,上香,祷祝,求一支签,回回皆然。她身上的香气一缕如无,若非咫尺相亲是闻不到的,但佛堂里日日燃着的香火气,却也盖不住它。
      从绣着蔓草连枝的领口细细碎碎蒸出来的暗香,给烟气一逼,益发清远。女人垂眉敛目跪着,乌黑额发低俯,底下隐隐现出一张尖的淡白的脸。像抹影子。
      她很少开口。就连香火钱也是在临走时由跟来的丫头代为奉上。出门时,只向为她解签的师傅合十浅浅一拜。
      然后重新裹上披风。不多时听得门外马车辘辘向东,离开了这座城西的庵堂。
      每个月两次。初一与十五,这个像枝芦花一样的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又去。在我的记忆里,她脸容朦胧,总含三分愁怨。她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女子,仿佛于这尘世一无纠牵。
      然而来庵里上香的施主太太们却鄙夷不已。她们斜着眼睛悄悄瞥她,眼神复杂而心照不宣。当她俯伏拜佛之时,她们亦各自做着自己的功德。点香,捐香油钱或是与女尼们交谈,若无其事,眼角却狠狠地在她身上扫过来扫过去,轻捷,结棍,像扫院子用的粗竹大帚,一下是一下。连跟来的那十五六岁的丫头也不曾少了被捎带。
      她静静地伏在佛前蒲团上。她一定是知道的。那些芒刺般的目光,在背上剜着,一下是一下。但看上去那一片背影,月色湖色只是风平浪静。唯一心虔敬拜佛,在那低窄秀美的额角底下,她的脑子里似乎也容不得别些思量。
      ——据说,这样额发的女人也是薄命之相。
      马车的辘辘声中,一位施主太太望着门外,若有所思道。她声音不高,八成是叨念给自己听,旁边却有人接下话茬。
      谁说不是呢。女人喏,总要富态舒展,才是福相。同样固定在每月十五来上香的药材行东家的太太闲闲地说,一边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戒指。指根儿处有些紧,她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白而胖的、保养得软绵绵的手,脸上露出笑容,表示满意。嘴角处却泛起一丝神色,也不知是悲悯还是讽刺。
      老早生我家姑娘的时节,请来的奶妈儿都说了,女人发低额窄,非贫即贱,非婢即妾呐。可怜,这一辈子终久是没个正头着落的。药材行东家太太叹了口气,声音却是舒心满意的。……那时节……都说啦,我家姑娘额头生得就好。富贵相,夫人相唉。她出神地望着庵堂门口,不自觉地,却又露出那种悲悯的神色来了。
      那边跟师傅正叙着话的太太闻言扭过头来,打鼻子眼里笑了一声道,什么正头着落,人家可不稀罕呢。人家有本事呵,倒也不是婢,也不是妾,你瞧瞧,这不一样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也是个富贵命哪!——可惜,这种人她再富贵,到底上不得台盘,顶了天也只是个窑子里见不得光的货!
      那位太太生着尖尖的下巴,略有点朝前兜着,说完,又把脖子一拧,下巴无意地向门外挑了挑,侧影倒像一把薄而弯曲的刀似的。药材行东家太太听了不由皱眉。虽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但这话接在自己方才的话茬底下,总觉得刺耳。她装作掸衣裳,唤着自己的丫头,挪远了几步。尖下巴太太却还意犹未足,把她的小尖下巴扬着,嗤地吸了下鼻子,抱怨道,这可是清净了!真是,佛门净地,怎么什么人都让进的来——一股子狐狸臊味!

      我见惯了这样的情景。初一十五,那戴玉梅花耳坠子的女人,尽管她安静得像片魂儿一样,总能在这座太太奶奶乐于聚集的莲华庵里引起一番议论与波澜。那些身家笃定、端凝富态、同样坐车坐轿前来祈福的富家施主太太们,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如此复杂。我能分辨内中的轻鄙与悲悯,刻毒与厌恶,还有恐慌。甚至,偶尔压抑不住的一丝艳羡。她沉默的身影如同磁石,总吸得她们不能不看她。纵使再鄙薄、再厌憎,也不能不看。
      因为她是城里的第一名妓。是全城所有家私丰厚、有资格成为寻芳客的男人眼里身价最高、艳名最盛、最难到手也最难放手的猎物。故此也成为他们妻子的众矢之的。每当在此佛门净地狭路相逢,她们紧紧盯着她,怀着极其杂糅莫测的心情。
      于我而言,她只是庵中的一位施主。我不应对她有任何超越本分的好奇。是的,她只是一位施主。
      但她却是莲华庵其他施主们的——天敌。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说。我看着议论未息的施主太太们。在阴暗的香烟缭绕的庵堂里,她们脸上的神情兴奋莫名。密密交换着目言眉语,那种神色,恰似面对一件令人厌恶恐惧、却又按捺不住去看的物事。
      我和她们一样出着神。直至听到住持呼唤:妙音,去厨房告诉他们,给众施主准备的午斋这就开出来罢。

      莲华庵的素斋精致无比,城里城外,这是无人不晓的。然而有口福亲尝的,大抵不过是城中那几家仕宦富户罢了。住持师太一肚子上等好斋食的秘制方儿,全城没一家素馆子做得出来,这也是她恃以交游富贵人家女眷、出入官宦之门的秘密武器之一。莲华庵在西郊置下的田产,专门雇了左近的农户打理着,每年秋收田上的出产,是远近多少大丛林都赶不上的。又是空门佛庵的田地,出家人自种自吃,这叫做佛田,按例无须纳赋。举城没有人不知道庵里的住持净慧师太是个能人,口齿既来得,又手腕活络,上上下下这些豪富之家的太太小姐们没有不与之交好的。她们锦衣玉食,百无聊赖,平日鸡鸭鱼肉吃腻了,偶尔一尝这别出心裁的精洁素斋,喉舌为之一新,尤其净慧师太的卤面筋、腐乳、腌笋等几样小菜,更得爱赏。这些小菜向来是由师太亲手秘制,莫说庵中徒众无从窥探,便是大户施主们,也只有香火缘极深厚的几家能得师太赠送素卤一小坛,可以在家自行卤制。余者若想一饱口福,便只有到庵中来之一途了。虽然莲华庵地处城西僻处,这些太太小姐们还是不惮车马之劳,时来拜佛上香。除了牵记庵中素斋之外,净慧师太虽为空门中人,却是性情和蔼,言谈风趣,对答间察言观色,颇解人意。施主们在家中,妆成只是薰香坐,一般的无聊,倒不如来此与庵主闲谈半日,以消永昼。

      我便到后堂去,先将碗箸安排好,再到厨房看着把准备好的午斋一一开上席面。然后才到前殿来相请师父与众位施主。
      时已过午。叫其他师姊妹及院子里扫地延客的几个粗做婆子各人去用斋后,我与妙圆来到后堂,侍立于师父身后,陪着众贵客用斋闲话。诸如此类接待施主的事情,师父向来只叫妙圆师姐和我相陪。妙圆今年约有三十多岁,为人最是精明能干,逢人口还未开,笑容先是满面。她谈锋甚健,有时师父没空,命她陪太太们闲聊讲些因果故事,竟也似模似样,人又生得白胖可亲,故庵中常来往的贵眷们,没有不喜欢她的。师父年已半百,庵中尼众偶尔私下议论,都觉得将来庵主年迈力衰,妙圆师姐大有接替成为住持之势。席上但见她春风满面,布菜递箸,招呼得滴水不漏。
      “妙圆师太就是能干喏。”方才那位尖下巴太太此时面上那刀锋般的神气敛得一丝踪影也无,她斜过身子,望着妙圆眉花眼笑地点点头,“瞧瞧。不是我亵渎出家人,凭你师太这等人材,这等的口角利落,若是做个夫人奶奶,也是一等一的把得家定呵。”
      妙圆笑道:“宋家太太取笑了。我们既入了空门,自当终生侍奉佛祖。再者说,这世俗在家人的富贵福分已是教众位奶奶们占了个尽了,满城里谁不说您几位福泽深厚,就是我们师父,也时常提起几位奶奶的福缘,必是前生行了不知多少善事,才修得这样的好命。您几位都是咱们城里有名的全福太太,若再说还有旁的福分给旁人剩下的,我可不信,咱们倒拿算盘来拨拨看。”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妙圆趁势把那一品盅里的罗汉斋用小瓷勺分送到每个人面前的碟子里,十分殷勤周到。宋太太笑得拉着她的手向住持道:“净慧师傅您听听,妙圆师姐这张嘴越发巧了,倒打趣起我们来。叫人爱又不是恨又不是,真真这口齿跟您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师父含笑呵责:“宋太太说哪里话。都怪我平日待这些徒弟们不严,把她们一个个惯得没上没下的。妙圆越发放肆了,当着贵客,也这么混说混道。还不向施主赔礼呢。”
      “哎哟,宋家太太我给您赔个不是罢。您发发善心替我向师父求个情。”妙圆皱眉笑道,说得委屈之极,神情间却是一片喜乐融融,“我们住持戒律是最严的,这一来我犯了妄语之戒,非得被罚跪上十炷香不可呢。”
      “瞧这孩子说的可怜见儿的。”说话的是周家绸缎庄的老太太,已有七十多了,论起来连住持也是要被她视为小孩子的。她颤巍巍地咳了一声,眯起两只昏花的老眼瞅瞅妙圆又瞅瞅师父,道,“谁不知道你师父是最疼你们的,这孩子说笑话……咳咳,说笑话给我们这些老骨头解闷罢了。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这庵里有你师父跟你这两张巧嘴,我们这些老骨头真是不晓得该到哪里消遣啦。自从净慧住持来了这里,我才不算是吃饱了没事做呢……”
      药材行东家太太接口问道:“净慧师太来莲华庵做住持……有十几年了罢?”
      “十八年。”师父笑眯眯地答话,忽然回身携住了我的手,向我脸上注视片刻,似是感慨地轻叹一声,“我从南边到这里来,整整的十八年啦。妙音都这么大了。我把她带过来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呢。瞧瞧,现在长得比她师姐还高了。”
      宋太太急于继续被打断了的自己谈话的锋头,一时也顾不得将自己也归入了“老骨头”之列,插言附和道:“周老太太说的是。自从净慧住持来了,我们时常跟您谈谈讲讲,也明白了不少佛家因果循环、劝人为善的道理了……这么说,妙音小师太今年整十八了?她跟妙圆师姐都是您从南边带来的?”一面说,一面却把眼睛望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
      我道:“回太太,我今年十九。”
      师父点头道:“她们两个都是我带来的。那时我在杭州玉林庵,妙圆早就跟着我了。妙音来的时候才只一岁,来了没多久那边就遭了水灾,庵给冲坏了,又募不起那些银子重修,我就带了她们两个北上到这儿来。说起来也是缘法,若非如此,又怎能跟诸位施主相识。”
      “怪不得您特别偏疼这两个孩子,敢情是从小带大的,到底情分不同。”周老太太点头。
      宋太太笑道:“可不是,这两位小师傅对住持也是特别的孝顺呢……您又要说我亵渎出家人了——依我看净慧师太您虽然是出家人,有了这两个好徒弟,也就跟膝下有一对乖女儿差不多了。”说着又笑,看看妙圆又看看我,赞道,“瞧您这一对好徒弟。一个精明利落嘴巧得跟黄莺儿似的,一个又是这么标致,难怪您偏疼,就是给师父撑场面。哎……这妙音小师太生得真是好,咱们城里城外这些庵里头,我也没见着第二个这样标致的小师傅。也真难为您寻得到这么个美人儿当徒弟。”
      “那时候杭州城有一家姓苏的,也是书香门第、仕宦之家,家里生了个小姐,娇养得宝贝一般。偏生这小姐在娘胎胞里就落了病,这一生下地,病弱不堪,百般的药方儿也没有用。远近的好大夫都请了个遍,没人能治得好。家里束手无策。后来是灵隐寺的住持大师看了,说这是合该命里的冤孽,无可化解。若想小姐平安了此一生,除非舍入空门为尼,从此斩断尘缘,清净礼佛,方得解脱。”师父携着我的手,徐徐说来。
      药材行东家太太失声打断:“哎哟,谁家父母舍得把个才生下的女儿送入空门呢!要是我我可舍不得。”
      “太太说的是。那苏家自是万分难舍,这才花重金满城觅访,买了一个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女婴当作小姐的替身,送了玉林庵里来。”师父拍拍我的手,笑道:“就是妙音这孩子了。也难为苏家,竟真给他们寻到了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孩。可见天下父母疼爱儿女之心,真是无微不至。”

      一时席上鸦雀不闻。寂静片刻,药材行东家太太点点头,眼圈儿似乎红了:“可不是么。真难为他们了。”说着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在脸颊上挨了两下。
      宋太太似乎想起一事,问道:“那后来那苏家小姐呢?可是从此病好了?”
      师父摇了摇头:“后来就不晓得了。妙音这孩子刚来时,苏家还时常隔三差五地遣人送了米粮、衣物、银钱来,听他们家下人说,他家小姐的病似乎确是渐轻,一家都道这送替身的法子管用。不过又有人嘀咕,说是灵隐寺住持大师听说他们买了替身替小姐出家,连连叹气,说道神目如电,一个人命里的冤孽终是旁人难代,便是煞费苦心找了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孩子来,怕也瞒不过神佛去。那小姐家里的人,恰是爱之足以害之,便小姐逃过了病苦缠身,只怕日后终有报应,任谁也替不得的。阿弥陀佛。”师父口宣佛号,垂目端坐。
      “……那小姐若是活了如今,跟妙音小师父是一般年纪。师太,后来您可曾再听说得她的境况?”宋太太兴致勃勃,追问不已。
      “没曾听得了。妙音来了三个月,杭城大水。玉林庵毁后,我带了她师姐妹俩北上,苏家倒是还给过一些盘缠的。来北边后就没互通过消息,十八年了。也不知苏家是不是还在杭州,小姐的事,就更不知道了。”
      众人哦了一声,脸上均现失望之色。午斋已完,妙圆捧了茶盘,将庵中所藏上好的新茶奉敬众施主。师父仍然拉着我的手出神,似乎沉入当年回忆。时候久了,掌心里微微渗出汗水,又湿又热。我轻轻挣出了手,同妙圆师姐一起捧茶去。
      师父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她的目光仍是清明而灵活,并不像寻常半百年岁的妇女那般昏瞀。我转身,自妙圆手中接过雕漆茶盘。感觉到她与一众施主太太的眼光停留在我背后。我心中不快,关于我的身世及如何出家,自是早已知之,但这般的被当成一个茶余饭后的故事讲出来与众人消遣,总是觉得别扭。那些昼长无聊、巴不得有些奇闻逸事听听的阔太太,她们望着我的眼神是猎奇的打量,于她们而言,我是个闲来讲论无伤大雅的传奇故事,她们希望以目光从我身上挖掘出更多故事。我的脊背与腰身,在灰布衣袍之下感觉到那些目光的尖利。她们惊奇而怜悯地瞧着我,因我的故事永远不会发生在她们的世界里。她们仿佛在注视一只为人抛弃的小狗,是的,那惊奇而怜悯的眼神……其间掺杂着一丝鄙夷。不屑,藏也藏不住的,在这些养尊处优的妇人眼中发出碎玻璃样的光芒……一瞬间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似乎我是那个每月初一十五来上香的女人。那一身素色的妓女。每当她裹紧了披风出门而去,在这些太太的恭送下她的脊背上一定也有相似感觉……我为这种可笑的敏感而摇头。最后一钟茶,放在师父面前。我匆匆撤离茶盘,后退两步,垂手而立。
      我有些害怕师父明亮的眼睛。总觉得,她好似能看透我心中所想,每时每刻。
      我悄悄地将手放到背后,在缁袍上擦去了掌心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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