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落雁玄冰

54、后悔莫及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若非第二天上午开始的那场绵延秋雨，在这草木凋零的干燥时节，这场火势或许还会持续得更为长久一些。
　　肆虐的大火吞噬毁灭了许多东西，电台、全部的武器装备以及组织里成员的联络名单和各种文件档案，甚至于岛上小路上那因为撤退不及时而被明火点燃的弹药炸死的几具日本宪兵的尸体，加之这摊焦黑废墟和头顶处不尽的秋雨以及那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硝烟味，眼前的这一切怎一番颓废荒凉了得。
　　自从从密道中艰难逃出之后，嗣成和小荷二人便一直躲在距离爆炸点几百米外的后山丛林里的一间小木屋中查看远处火势的发展变化，这间木屋距离总部地下室中那条密道的出口仅有十几米远，屋内各种食物饮水弹药装备一应俱全且又因地处小岛南部的小山坡上，树荫茂密、枝叶繁杂竟是个极好的藏身隐蔽之所，可见当时这条密道的建造者的设计安排是十分谨慎周到的。
　　只是，无论是嗣成还是小荷，在进到这个小木屋后谁都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感，当看着曾经熟悉的总部被日本人的一场大火化为了乌有而老王也被日本人抓走之后，他们心中更多涌过的显然是苦涩愤怒与无奈懊悔，尤其是小荷，在呆呆地坐看了窗外整整一晚后，她终于开始无法控制地大叫了起来，而她激动的模样也如同是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没了，什么都没了，没了！日本人……是他……一定是他……没错！一定是的！这……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小荷语无伦次的哭喊让一旁的嗣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显然是明白小荷现在的心情的，也许她这是被过于强烈的愤怒和痛苦给刺激到了神经，任谁经历过昨晚今晨这样的一番遭遇都会承受不住压力而疯狂的，他自己尚且是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更何况小荷又是这样的年轻呢！
　　所以见此情景，嗣成赶忙上前拉住小荷道：“小荷！你别这么说！这是日本人的偷袭！我们谁都无法预料！这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我们虽然没能保住总部，但我们至少活下来了！我们去找大哥，去找其他的同志！这笔帐，我们一定是会向日本人讨回来的！”
　　“不，方大哥！不是这样的！这是偷袭不假！但那些日本人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总部小岛如此隐秘，除非是我们自己的人，要不然怎么可能会找得到这里！”
　　不想嗣成的这一番安慰却反而让小荷变得更加激动起来，她当即抓紧嗣成的两只手臂，瞪大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声地质问了起来。
　　小荷的这番质问恰巧是嗣成心中的疑问，其实在两人来到木屋略微安稳下后，嗣成便曾想过要和小荷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不想小荷却是一直对着窗外发呆且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所以嗣成也只得暂且把这问题给压了压，不想，现在小荷却忽然提起了此事，而且听她的口气似乎对于此事有着十分确定的答案。
　　“这也是我一直奇怪的！听那些日本人的话，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好像完全知道这里就是总部！难道，难道是组织里出了叛徒？”
　　“是！是出了叛徒！”
　　没想到嗣成这番试探性的话却得到了小荷如此肯定的回答，未等嗣成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小荷忽然放开嗣成转身走到了一旁摆放武器的台子前，正当嗣成诧异万分之际，小荷已经拿着一把手枪回到了嗣成的面前，只见她把手枪用力地塞到了嗣成的手中，随即将那枪身托起并将那枪口用力地抵住了自己的脑门。
　　“小荷！你干什么！”
　　小荷的举动不觉让嗣成震惊万分，他当即将那手枪握住试图从小荷的额头前移开，不想这时的小荷反倒加大了手中的力道想要保持枪口的指向，一时间，两人陷入了一场僵持。
　　“你疯了吗！你这到底要干什么！”
　　最终嗣成的力量战胜了小荷的一番蛮力，而在嗣成将那手枪扔到一旁的时候，小荷却反倒癫狂地质问起嗣成道：“难道你就不想打死那个泄露总部地点引来日本人的叛徒？”
　　“叛徒我当然要杀！但你拿枪口对着自己是干什么！难道你……”
　　话至此处，嗣成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再看眼前的小荷，愤怒中带着一丝绝决，眼神之间尽是难言的悔恨与懊恼，难道……
　　“小荷，你不会……”
　　“是！我就是那个泄露了总部地点秘密的叛徒！我对不起被抓走的王叔！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组织里所有的同志！所以你快点一枪崩了我！拿我的人头去见大哥！”
　　小荷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嗣成的怀疑，而在说完这些之后，她竟是如释重负地大哭了起来。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这，这怎么可能？”嗣成显然无法相信小荷陈述的这个事实，他当即抓住小荷的两只胳膊激动地大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泪流满面的小荷目光涣散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开始了她的那段故事。
　　这一切还要从小荷在宋家劫走藤田服次和白云山庄被炸的那天晚上说起。
　　那晚，当藤田服次得知白云山庄被炸之后，他立刻激动地想要跑去救他的叔叔，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这里距离白云山庄到底有多远，总之这一刻他满脑子想的就是他那弥二叔叔的安危，因此他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地直往天边泛红的方向跑去，却根本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
　　眼前的这个情况是小荷未曾想到的，她没料到一向生性文弱的藤田服次竟然会如此激动，她当即便有些措手不及起来，而在追赶和呼喊未果之后，小荷只得果断地举枪打中了藤田服次的一条腿，至此，受了枪伤的藤田服次便再也无法做出逃跑的事情了。
　　其实对于小荷来说，她从未想过要伤害藤田服次，若不然她也不会将他带到这人之罕至的郊外了，她原本的设想是先把藤田服次带离上海，然后经浙江转道变化装束到达香港，最后坐船前往美国，而没想到中途却出了这样的岔子，如此一来，替藤田服次治伤倒是成了首要任务，毕竟小荷开枪实属万不得已，而她对藤田服次也是有一些不一样的情感在里面的。
　　因为藤田服次受的是枪伤，所以小荷无法把他带到上海的大医院里去救治，况且现在日本人必定是在城里大肆搜寻，此时回到上海岂不是自投罗网？更何况，此刻两人离上海与嘉兴的交界处已不到一公里路程，那里日本人的控制势力会相对薄弱一些，如若去哪里治伤显然也会相对安全一些。
　　而小荷的判断显然也是正确的，在他们暂居盈门旅社治伤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太平。
　　然而安全问题虽说是解决了，但新的问题却是接踵而来。
　　首先，藤田服次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他虽然性格上有懦弱的成份，但这却并不代表他就愿意受人摆布，尤其，他是个男人，他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受小荷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的摆布？所以，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两人相处得并不愉快，虽然小荷竭力为藤田服次治伤而忙忙碌碌地遍寻医生，但藤田服次并不领情，两人之间的冲突不断发生，更有一次，因为争吵激烈小荷还拿出手枪差点就当场崩了藤田服次，总算，两人到底还是都平静了下来，毕竟小荷对藤田服次是有些怜惜的情意的，而藤田服次虽然嘴上不说，但也在这番逃亡之中渐渐地感觉到了小荷对他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之情。
　　再者，小荷虽然替藤田服次寻来了多位医生治疗伤势，但枪伤的治疗无非就是要做好两点，一是取出子弹，二是做好术后的抗炎措施；可是这两样显然只有在上海的大医院里才能得到实现，而那些乡间的郎中则大多因从未治疗过枪伤而推托害怕逃走，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小荷不得不放弃了寻找大夫来治疗藤田服次的做法，她决定亲自为藤田服次取出子弹，至于后续的抗炎工作，如果真的需要，她会把藤田服次送回上海，她真的从来都是希望他能够过得更好的。
　　就这样，在藤田服次中枪后的第三天，小荷在盈门旅社的309号房间里为藤田服次取出了右腿上的子弹，为了防止藤田服次因忍受不住剧痛而大喊大叫或是咬到舌头伤及性命，小荷便用绳索将藤田服次绑在了床上，随后还用布团塞在了他的嘴巴，然而即便是如此，藤田服次因为剧痛而扭曲的面容还是让小荷看得一阵心惊，所幸子弹最后总算是顺利地取了出来，而藤田服次也最终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痛感而晕了过去。
　　只是，这天底下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小荷虽说行事已经万般小心，但在藤田服次取出子弹的第二天，她便发现旅馆周围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凭着她的直觉，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面对着眼前的情况小荷不觉陷入了一阵为难，她知道以藤田服次现在的样子，她是不可能再按照原计划带着他继续前往香港了，子弹取出后伤口感染得十分厉害，小荷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而现在寻找藤田服次的那些人显然已经近在咫尺，凭她一人之力，她真的可能将藤田服次带出去吗？
　　小荷思考了很久，最终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明白，她做了这么多事情的唯一的目的也只是希望藤田服次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如果在继续拉着他东奔西走的话，他很可能会因为全身感染而丢掉性命，而这是小荷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她决定让那些人带走藤田服次，毕竟他们会给他治伤，会给他最好的照顾。
　　“所以，你就这样放走了那个藤田？”嗣成听到这里看向了小荷。
　　“是，我把他一个人留在客房里，我看着那些人把他带走、上了车、回了上海……”小荷喃喃地说着，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与藤田服次相处的日子。
　　“那又怎么样？你不过是放了他，顶多是没有完成任务，你，你并没有泄露什么呀！”
　　嗣成感到不解，事实上他有些被小荷的故事所感染，小荷叙述间所渗透的那份情意他虽然未见，但却可以理解体会，尽管这份情感看上去是这样的荒诞无稽。
　　“不，我说了！我说了！”小荷说到这里不觉猛地抬头看向了嗣成：“在和他分别的时候，我说，如果你还愿意走，愿意离开上海，我还是会帮你，我住在岛上，你可以来找我！”
　　“你说了岛上？！”
　　“是的，我说了岛上！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我居然说了岛上！虽然并没有实指，可是他是日本人啊！日本人一直在寻找我们组织的地点！我，我实在是……”小荷说到这里猛地抓住嗣成的双手道：“是我泄露了组织的秘密！是我太过轻率错信了人！方大哥！如果你不杀了我，我自己也会自行了断！”
　　小荷说到这里便掠过嗣成想要捡起方才被扔到地上的那把枪，嗣成见之赶忙拉住小荷，随即在她的后脑勺上重重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