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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 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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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花,沿着唐瓦青砖永固的墙,一溜儿盛放,二蓝的花,墨翠的叶,卯月黄昏残阳照映下,自恋自傲,是令人屏息翻江倒海的波涛。
无声无息片片飞英落,沾上薄红鸢的雁皮纸笺,掩隐几笔刚秀字迹,铺陈艳丽风华。
颚上桎梏松懈,我微张着酸涩的唇呼吸,粗糙树干硌疼我的脊背,指尖像扎了无数细小针尖般酥麻。
“我以为你不会来。”相隔一尺的距离,带着温热的话句拂过耳,喘息里杂着谨慎。
我的视线越过那弯颈肩,停留在张扬的紫阳上,漠漠遥望枝头热烈春渐远。
“我能不来么?道尊大人。”
“你竟是这般的挂牵他——我可以许你一片天下,轻而易举,而他什么都给不了!”
“我不正是要这‘什么都给不了’。”
“世人莫不追求权势名禄,你这骨子里的清淡真让人可恨。”
“就如同你骨子里的欲望,什么都能得手的自负。”
“我靠自己的实力得取属于我的东西。”
“抱歉,我只属于我自己。”
我瞟见了他紧张的双腮,于是微微悠悠散出一个笑,冉冉若阳初生,轻轻如絮飘舞。
他的心跳定是顿了半拍,捏在肩上的手恍惚了刹那。
我记得师父说过,莫要舍了你的和悦,哪怕断了肝肠的痛,钻了筋骨的疼,因为或许它能护你一世。
然则他说,你的罪孽便从这笑起,因为,是春初点抹轻娇颜,是梦中争得薄情知。
“你我十数载相交抵不过与那小子一夕,为什么你可以为他而来,却不把我放进眼里?!”
“我的长官,道中尊者,当然不是放进眼里,是放在心上……”
脱口而出,半是难得为之的调侃做作,我知道对长官是不敬,此刻对尊者更是险,但突然觉得好笑。仿佛见了弟弟想拐走大嫂却是为了试探哥哥对自己的用心。
他发现了我的情绪——他总是能轻易看透我,果是没白辜负了这多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于是,满腔的笑意就被堵在了胸膛,憋在了喉咙,封在了双唇。
他骤然退离一寸。
“我要让你后悔,失去他,失去生存的依凭,站在最高位,再看看你能笑到几时。”
我抬头看向他怒气的容颜,并不恐慌。
“晴明,看我带了什么来。”
我睁开眼,几步外的纯净天真若金乌,一张让任何人都可以平息怒火柔善以待的脸,他可爱得完全不像长我三岁,官中来去几十年。
“……在母亲的匣子里我一眼就看中它,央求给了我……”他絮絮叨叨像惟恐失了宠的半老珠黄。
我看清他手里的小玩意儿,镶珊瑚的阴纹玉牌,翠彻暖红,是生死离别中至情酿就的贞烈信物。
“清清透透的,多像你啊。”他温和地看着我,黑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如同烈日下潺潺的泉水,诱人靠近。
我不自觉的接过玉牌,握在手心里,感受着它传过来的那个人踯躅彷徨的体温。
“只有你呀……”
“唔?”
“只有你,让我感到这世上终有一点希望。”
“唔……”
“只有你,让我感到这世上终有一点暖意。”
“唔……”
“只有你,让我感到这世上,我是为了谁而存在……”
“博雅……”
“诶?”
“只有你,让我感到平静。”
我看着他,在斜月半窗的夜,在疏桐稀竹的影影绰绰里,不消烛火,闲云归后,一寸横波觉。
他的眼比任何时候都晶亮,柔软的烙上脸,那样的疼惜,拭去我心里的苦涩。
我轻轻抚过他的鬓角,抚过他的眉头,流连在他微褐的面颊上。
他微笑,纯粹的微笑。
什么时候,是谁,也用这样的微笑看着我,在灿烂夏季的午后。
还是小小少年的我和保宪为一只蟋蟀争的面红耳赤,我急得额头起了一串串的汗珠子,保宪仗着比我高大寸步不让。
“喂,多大的人了,还为几只小虫子争!”他出现了,夺过竹筒摔到地上,“保宪,大人叫你过去。”
我怔怔看着蟋蟀兴高采烈地逃生而去,莫名的酸楚涌上鼻腔,一泡泪没忍住,顺势就滑下来。
“哭什么,没出息,跑了就去捉回来呗!”他无奈的语气,笨手笨脚的擦我的脸,很疼,我抬眼瞪他,却看见了一抹微笑。
初为得业生的道尊,挂着纯粹的微笑。
什么时候,不再是这样?
“晴明,秋天的时候,我们去高野吧。”
“你不是最讨厌念念叨叨的僧人?”
“可是,那里的红叶很美,压在枝头上的绿叠红,悠悠静静最合你。”
我枕在他怀里,望着骤雨才还晴的晓色,扯着纠缠不清楚的发丝点头。
“只要我们在一起,去那里都行。”
“好啊,不管以后怎样,现在谁也分不开我们!”
我无语但笑。
这可不像成年人说的话,青涩混着稚嫩,偏偏从他的口里出来听得舒舒坦坦。
仿佛还在那段残影里,孤独躺在冰冷地板上的人突兀得令人窒息。
久远的酸楚慢慢扩散开,在心肺里翻搅,我抱起温热的身体,只属于我们的晨昏历历在目,而我却要看不清他的脸。
“唉,我还想再多看看你,可是……”
我抓住他的衣襟,力道大得让他皱眉,我已经顾及不了他的处境,有暖滑的液体从眼眶里涌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来送命,你说过带我去高野,看悠悠静静的叶,你背弃你的诺言!”
绝望原来是这样猛烈,它肆无忌惮地撞击我的胸口,我却不知道该去责备谁。
“可他的诺言,还在……你……一直都在乎他的,不是吗?”
仿佛被雷电击中,我目瞪口呆,他知道,他总是那么单纯的注视着我,深切而无私的怀绕着我,从来,我也没有想过他竟是早就知道。
他的神色伤感却无责怪。
“大家都在相互欺骗,害怕事实,拒绝真相……我那一箭还没射出的时候,就预感到了失败……”
我想止住他,但他固执的不停口。
“我,没用,但是为了你,还是赌了……为了曾经的那一切,无悔了……”
他一双仍旧清澈的眼,带着不甘或者是满足,缓缓合上。
我连呼吸都忘记了,拥着他,将湿漉漉的脸颊紧紧贴在他尚且温暖的颈项。
终于发现,不能失去他。
我知道看见本该死去的人又站在眼前是怎样的惊愕,但无从选择。
“你果然是这么放不下他!”癫狂中半醒的道尊怅然,“我一向要风日不出,要雨谁敢晴,自己主宰一切,偏在你这里失败……哈哈,我居然还曾经小心翼翼花心思讨好你,为你种一院紫阳,只因你偶然说过喜欢听雨水打花叶的声音……可,现在看看,结果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哈哈,真是可笑!”
“以前,我也放不下你。”我淡淡看着他,说出埋在最深处的情感,“从你为我捉了满满一筒蟋蟀的那时起……但你,走得太远,我怎么也跟不上了。”
他不语,眼里透出质疑。
我想我现在的笑一定很难看,全不复初识他时的悦人和气:“紫阳花,一旦绽放是让人喘不过来的气势,似站在众山之颠睥睨天下,任风打雨注仍傲然——很像你。”
他的手,也许是最后一次触碰我的肌肤,熟悉的触感力道,承载着缠绵不尽的幡然。
“……回不去了,谁也回不去了。”
我悲哀地看着他的仰天长笑,竭力不去回忆纯粹翩翩少年郎,更夜灯烛相伴读。
他已经使尽了最后几分力,半跪在白沙砾上冷笑,几分颓丧中混着深入骨髓的强硬。
我静立忆起过往,我们想方设法从讲授堂里偷逃出来,在庭院里追逐,保宪用他父亲的律尺捅蚂蚁窝,保詹喜欢撩拔鹦鹉的尾羽,道尊爬到高高的槐树上,把一串一串的花束抛进我怀里,然后我们一起接受惩罚,一起站在墙根下背诵《玄机赋》。
不曾相遇,便无相交,何况撼于不相亲。
“现在停手,你还能保留性命。”身后,博雅总是一贯的不忍,即便那人刚刚怎样伤害了他,“我,我们总有办法保你……”
道尊却只注视牵了别人的手的我:“在你眼里……还会有我吗?”
“你……当然不是放进眼里,是放在心上……那时,曾经……”
没有再犹豫,净白的沙砾流淌鲜红血液,一滴莹亮的光在渐渐失去生气的脸庞上滑落。
“今年的花也是同样的艳。”
他也是同样赞叹得心地坦荡。
我翻了一卷薄红鸢的雁皮纸卷,看着上面的刚秀间或瘦丽的字迹向他指点东西,这是哪时晴空碧日下的嬉戏,这又是哪时夜雨沉重后的惋惜。
旧时庭院,一溜儿依墙的紫阳花,笑摇暮春残阳,不知年华暗换。
徐徐东风吹翻满院花叶,细细看去,曾经飞扬的色彩,竟是一样的浅白。
纸卷从手中坠落的时候,温暖的双臂环上我身,随我倚靠。
问前度落红,复认君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