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第五十八章 ...

  •   说来,向如歌也算得江湖上追踪寻迹的一把好手,无奈何,这天就似被谁捅了个大窟窿,一连半旬不断的瓢泼大雨,下得水势猛涨,堤坝岌岌可危。眼看又一次涝灾无可避免,附河而居的村落与城镇,皆开始举家避难,向高地迁徙。一路上流民马帮、地主官宦,龙蛇混杂、行路匆忙,正是这般的混乱,才让自视甚高、素有盛名的向某马失前蹄,在临近镇前失了阎伽罗的影踪,若她未曾乔装,再寻起来,便也容易得多,可如今,那淹没人海的朴素样貌,硬是让他一路问询,却是无果。

      就在向如歌避雨城门、一筹莫展之时,天青色烟雨中,蓑衣、木屐、油纸伞,自上而下覆了层黑纱的斗笠,本是寻常阴雨天,寻常大家闺秀的打扮,可这闺秀偏在此时,不见随身仆从,一个孤身而行;不往上游高地,反倒逆流涉险危境。心生狐疑,欲窥其真容,却又不愿亲自出手打草惊蛇。终是天遂人愿,不知怎的,原本有序的流民,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只见不远处几匹脱缰的惊马,横冲直撞、蹄踏水花,所至之地,惨叫声不绝于耳。妇孺跌倒,青壮逃命,眼见又将有一条冤魂,没丧命涝灾,却死于马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尺白绫破空杀来,硬生生在如幕的雨雾中劈出一条生路,电光火石间,原本撒野的惊马,竟已被这劲道给震碎五脏,登时毙命。

      若见到这阵仗都不晓得来者何人,他向如歌也枉为江湖人了。只是,灵柩坞如今的掌门人,会在下雨如瀑的秋月时分来此苦寒之地,怕与其胞妹所为同一事吧。霎时,大喜过望,这下就算不知阎伽罗的去向,跟着她家姐守株待兔当真是上上之策。

      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终在一人迹罕至的破庙前,灵柩坞掌门落了脚,他便也依葫芦画瓢,寻了颗百年古树安营扎寨。以往曾听江湖人闲话,阎家双姝,皆为绝色,一个清香如莲,一个甘冽如酒,一个仪态大方,一个万种风情。现在想来,全是屁话,相识近七载,阎伽罗那厮何来风情,见谁都那白煞的死人脸?被三十六洞众人背地里话冷如冰霜的,就是她。不过,竟是因为这样,反倒让他与她化干戈为玉帛。他见过她唯一的笑,唯一的泪,唯一的痴,唯一的欲,见过不知多少次的唯一,皆为世间一人。他一往情深,却一厢情愿的人。

      雨,愈下愈大,似在使劲全身气力拍打着人间大地。本以为阎净梵把破庙当途中驿站的,可当人脱了蓑衣斗笠,不打油纸伞,踉踉跄跄的踏着雨水黄泥,行至庙旁一枯树下,毫无征兆的扑通跪地时,似肩上有千金重担,压得她不得不俯首屈膝,他这下可算看清了,绝色是绝色,清莲亦清莲,可哪有丁点大方仪态,分明一忤逆家训,甘心领罚的不肖女儿。这一跪,从白日跪到了墨夜,从雨瀑等来了雹子,看得他这局外人都我见犹怜。怜她柔顺的乌发被雨沁润,怜她绯色的樱唇早已经褪作青紫,怜她抽噎不能自已,怜她衣衫无以御寒,可天若有情天亦老,雨依旧,夜深寒,但那人儿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忽而,轰隆乍起,如雷贯耳,向如歌暗叫不好,怕是山崩了。可惊天的动静下,人跪姿依旧。魔症了么?再不走,可是要丢了性命的。眼看泥水裹着大石,奔流直下,越逼越近。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飞身搭救的霎时,他守株一晚等待的兔子,终是现身了。飞叶划雨,疾如烈风,不偏不倚,不重不轻,恰是击人后颈,瞬间致人昏迷。终于,凉夜泥水里跪了一晚的人儿,安然落入了她胞妹的怀里。

      没有刺骨的寒,没有无际的湿,周身的暖意,身下的绵软,是在做梦么?深吸一口,这似极了家乡的温润,指腹摩挲,这像极了母亲手织的丝缎。好想就这样长睡不复醒,或许再睁眼,一切的一切,不过黄粱一梦。她还是那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她的小伽罗还是那个头顶小辫的鼻涕虫,偌大的江湖不稀罕,就赏她一个平平顺顺的市井日子吧,涝灾不再,父母健在,姊妹安好,各嫁人妇,不要颠沛流离,不要同胞失散,不要伦常尽丧。可世上又哪有什么黄粱一梦。

      “小兄弟,不是老夫说你,就算为躲涝灾,也别如此糟蹋小娘子啊。呐,若不是你行大运遇到老夫,你这漂亮小媳妇,怕是要一命呜呼啰。瞅你这命,腿脚又残又废,样貌生得一般,好不容易讨了个美娇娘,怎的就不珍惜呢。近的就不数落,远的,有你这么不疼人的么,你小媳妇如今这体虚的身子,哼,怕是当初生娃儿落下的病根。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赶紧的,进去瞅瞅,人醒了,醒了就赶紧把炉上的药给伺候着喝了。傻啊,还不快去。”语毕,便听得一阵窸窣,显是有人推门而入,来人轻手轻脚行至榻前,久久站立未有出声。细想方才对话,那老者显是将她与来人视为夫妻。可只记得跪拜坟前,只记得默声忏悔,如何至此,她当真一无所知。霎时,睁眼不是,不睁眼也不是,登时进退两难。

      不知如何先发制人,阎净梵只得假寐以对,待来人先开口,她再做回应。静静的,听到了瓦当上的雨滴声,闻到了不远处的药香,还有那双一直流连、从未离开的眼儿。倏地心生不悦,双眸一睁,瞪向来人,她侧眼看,他低头躲,不禁心头冷哼,你这登徒子,竟也晓得羞愧。不过,平常的样貌,平常的衣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人,可这一左一右,自臂膀而下两根玉杖,显然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

      见她上下打量的戒备神色,来人垂臂执了木桌上的瓷碗,竟是当真要伺候起来。躬身向上,却抵不过榻上人伺机而动,两记掌风劈裂了他赖以行动的傢伙,玉碎人倒,但那瓷碗却还十拿九稳的护在手里,药汤未撒半滴。“好心当成驴肝肺,救姑娘一命,不仅没得以身相许,反倒无端挨揍。要图谋不轨,谁会趁人清醒的时候啊。这药可是在下熬了一宿的,怕有毒?”玩世不恭泼皮样的说完,竟是坐起身子伸舌搅了搅,搅完又厚脸皮的将瓷碗凑到她跟前,见她美目圆睁,又摆起一副“是你逼本公子这么干的”纨绔德性。

      “不喝?不喝病就不会好,不好,就下不了榻,下不了,就只得待在本少爷身边啰,莫不是美人,就想与少爷我孤男寡女共处上几日?然后生个小娃娃。”语毕,还隔空撅起了嘴。好个不要脸的东西,来来回回赏了好几记眼刀,可来人依旧嬉皮笑脸,竟是遇到这等江湖无赖。似赌气,似挑衅,当真就把那凑到跟前的瓷碗一饮而尽。

      苦,好苦,瞬间黛眉微蹙、眉心成川。“唉,美人就这么不待见本少爷,连生平最不喜的苦药都饮了。少爷我,怎么着也得给点好处啊。”没个正行的调戏完,一记鲤鱼打挺,一记以掌借力,竟就这样蹿到了她跟前,还未及应对,嘴里便被塞了不知什么玩意,欲吐掉,却被人捂了口鼻,“不是怕苦么,甜枣都不稀罕啦。”语音方歇,甜糯的味道,竟也就真的击退了口心的苦涩。见她不再挣扎,泼皮收了白爪子,二人眸光相接,这厮竟展颜一笑,眉目里竟满是温柔。不自在中,趁着他看自己出神,伸腿把人踹下了榻,摔了个狗吃屎,却也不恼,颤颤巍巍的扒着桌腿站了起来,拿起空落落的瓷碗,一步一顿的挪向门外。倒是演一出像一出,竟连痛得呲牙,疼得冒汗的唱本都有。

      本以为风波过后,是夜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了。可不多时,人竟又不请自来。见她脸色有愠,便开始故作无辜的自说自话,“哎呀,以为本少爷想和她一个房呢。月事来了,以为谁想触霉头。这不,好心送来红枣姜汤,还赏人家个冷脸。”

      掀褥细看,六神无主,里外的新衫,xie裤内的月布,眼前人流里流气的调笑,登时怒上心头,眼刀至,手刀便也劈杀过去。“夫君帮娘子沐浴更衣,天经地义。来人呐,谋杀亲夫啦。”边喊边躲,直至房外不知何时进来一眉清目秀的豆蔻丫头,没好气的宽慰,“姐姐别听他满嘴胡话,沐浴更衣那会儿,这厮正搁师傅那切磋呢。”切磋二字,尤其咬牙切齿,“不速之客雨夜造访,要不是嗅着他身上药味特别,要不是误会他精通岐黄,鬼才收留他呢。可天晓得,这厮竟绣花枕头一包草,不知从哪个医术高明的姑娘那偷来的灵丹妙药。可惜,恶人自有天收,药丢了,看这雨势,疼死活该。唉,倒真想会会当初那给他接骨的,妙手回春呐,但可惜也是个瞎眼的,医错了人,就该让这厮残废一辈子。也就师傅老糊涂,偏把他认作姐姐的夫君。连我这小丫头,都觉着猪八戒想嫦娥,也不撒泡尿照照。呸!”,语至末尾,没好气的当空一啐,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女娃儿。

      被人不留情面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却仍恬着笑脸,慢吞吞的踱到她跟前,卖乖似的将那瓷盅呈到她手里,掌心传来的暖意,衬着这人脖颈的汗滴,倒让她生出些许的愧疚来,后悔自个打碎了他的两柄玉杖,竟是真的,腿有旧疾。这愧意爬上心头,逼得她端起瓷盅徐徐慢饮,红枣姜汤,汤水里隐有蔗浆炼就的沙糖味,“这汤,出自何人之手。”甫才发问,便恼起自个出口的鲁莽,“当然是你亲亲夫君我啰。”看着那张得意洋洋的泼皮脸,本欲再说的话,千回百转,咽回了肚。该是六载未见,近乡情怯吧,不过同样的烹饪法子,某人拿手的,别个兴许亦然。只世人常话君子远庖厨,这无赖倒是有趣得紧,竟是乐得洗手做羹汤。

      不知是因为瓷盅里升腾的雾气遮了她的眼,还是这性温恰对了她体寒的胃,直至冰凉的手指执起她如瀑长发,将缕缕青丝掖至耳后,她才惊觉抬目,对上一双望不穿的如谭星眸。愣神中,手指沿脖颈一路抚下,捉了她的下巴,来人戏谑道,“美人觉得味道可口,那就给小爷笑个。”瞬息之间,眸子里早已不见方才的星辉,满满的写着酒色财气。呵,无赖还是那个无赖。“挪开你那脏手。瞧你这德性,女儿家闺房是你随便进得的?出去,出去,快出去。”竟是小丫头不知从哪儿变出个鸡毛掸,边啐边抽,“打是亲,骂是爱,莫不是你也看上本少爷?呃,可惜太小了。”边回嘴边色眯眯的往人胸前瞄,逗得人小姑娘风风火火的便追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嘻嘻闹闹的打出了门。

      竟是好眠无梦,再睁眼,泛金的日光从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终是放晴了。榻边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不日前身着的衣衫,连日阴雨,竟是如何弄干的。侧身轻嗅,暖炉柴薪散放的积热犹在,彷如儿时梅雨天里,母亲为她手烘的温暖。着衫,洗漱,推门,院中几只在日光下悠闲踱步的鸡鸭家禽,若阎家小院还在,就该是这般光景吧。炊烟袅袅,捣臼声声,循音而去,听得屋内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仿似翁婿闲话家常。

      “约法三章啊。小媳妇儿再不醒,那蒸笼里的甜糕可都归老夫了。”听这垂涎欲滴的语气,显是对笼中美食觊觎已久,“老先生就别打趣在下了,区区一介市井凡俗,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岂敢高攀。”一番对答,哪还有半点纨绔样子,分明一知书达理的大方后生,“非要和老夫揣着明白装糊涂?那这笼里的甜糕为何比老夫肚里的,好上不止一星半点,洒家那个为啥没馅儿?钟意人家就正经点,不要装甚好se风流。”装的?这番调侃,竟是勾起门外女子的探究之心,但静待半响却不得答语,“承蒙老先生抬爱,但在下早却已成家,那味药膏,便是内子配的,这腿伤也全赖她的悉心调理。”言辞恳切,不似诳语,“也罢。不然,老夫拿独门方子和你换几两甜糕?保准开枝散叶,多子多孙。”竟是美味到让这老先生肯以物易之?“在下与内子,已育有后嗣。”捣臼声声,声声愈大,为着不漏一字,门外人儿愈凑愈近,全然未有注意脚边花盆。咣当声响,门内一老一小,不约而同的偏头侧目,霎时,她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只得僵在当场,两抹红云爬上了双颊。

      须臾的呆愣后,便又挂起一抹坏笑,直直的奔过来,不管不顾的捉了她的手,将人往房里带。一甩,捉得更紧,再甩,竟是使坏的抠起她的掌心,委实甩不脱了,只得任人捉着,修长微凉的手,竟是递出些微的暖意。将她置于云纹条凳上,便兴高采烈的徒手揭了蒸笼盖,捧着一白玉碟子落至她跟前,许是烫极,先把指尖放到嘴里吮了吮,又不自觉的摩挲起自个的白耳朵,边搓边蹦。那句懒鬼几欲脱口而出,那句她常拿来训斥小妹的懒鬼。也怪不得她,如出一辙的傻气,怕烫偏要用手,烫完又舔又蹦,像极儿时为偷吃爬灶台,却被火燎的猫儿。许是她出神太久,怜惜好物的老先生不由佯咳提点,“凉了就不松软,姑娘趁热吃。为了这口感,有人可是浪费了老夫好几担柴火哩。”

      “美人儿终于晓得,本少爷不止模样俊朗了吧。”依旧的油嘴滑舌,她却没了当初的厌恶至极,反倒心如明镜,不躲反迎,对上这人的双眸。这一动作,让眼前人有了瞬息的呆愣,可不过须臾,竟是变本加厉的肆无忌惮起来,眸光下移,停在她双唇上流连不走。都如斯露骨了,可她仍是不卑不亢,仿佛笃定这人在她面前的一切,皆是逢场作戏。见她自若如常,唇角一抹稍纵即逝的坏笑后,来人那张平常的脸越凑越近,似是料准她必会先躲,可眼见二人都鼻息相闻了,这登徒子却顿住不前,不再越雷池一步,眸光将她的容颜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多少遍,似是要就这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复又撇嘴挑眉,满脸公子哥的谐谑,“美人儿常有,日头不常有呐,今个放晴,出去晒太阳啰。”

      见护食护得紧的后生走了,先前犹自静观其变的老者,颇为自觉的挪了个条凳与人姑娘对坐,“呐,快趁热吃。”看着满满一盘晶莹剔透的甜糕,反正一人也食不完,不如卖个顺水人情,客随主便,与主分食,“老人家也请吧。”话音未落,便见方才还一派儒雅学究气的半百老头,生怕她出言有悔,风一般的抓了个甜糕,便往嘴里塞去,边大快朵颐,边由衷赞叹,“给心上人做的,果然有馅儿。好吃,好吃!”心上人?作甚这老人家非要固执己见,胡诌瞎掰。“晚辈与他素未谋面,何来心上人之说。”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的舔舔手指,再是抬眸相对时,俨然阅尽世事的人生智者,“若姑娘你彼时尚有知觉,看到...”

      这未尽的许多许多话,自是在这少年郎漫不经心的踱回房内时,戛然而止。吃人家嘴软,你不让说,老夫便也懒得去趟这浑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