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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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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裹着早餐蒸腾的热气漫过报刊亭时,梁眠蹲在地上数着石板缝里的蚂蚁,这是她连续第六天用“帮陈伯带早餐”当借口,可塑料棚檐下始终只有孤零零的躺椅在摇晃。
等到第七天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看见男生仰躺在藤椅里的身影,屈起的长腿挡住半个晨光,后脑勺压着的体育杂志滑落在地,露出半张侧脸。
梁眠的脚步声在距离报刊亭三步远的位置突然凝滞,她在心中给自己加油打气,只是送个表示感谢的早餐,又不是送情书。
“陈伯早,请您吃早餐。”梁眠鼓起勇气将袋子推向泛黄的玻璃台面,塑料摩擦声惊动男生眉心褶皱。
陈伯放下报纸,含笑道:“有劳囡囡了。”
九月的气温还没降下来,男生睁眼时正对上她鼻尖细汗,她今天系的是浅蓝色发带,衬得后颈处一小块皮肤白得透明。
躺椅上的人翻了个身,后脑勺翘起的发丝在风里晃了晃,她递出早餐的弧度有些僵硬:“你要吃点嘛?”
陈伯揭开塑料袋的动作带着刻意响动,语气中含着遗憾:“阿渊对胡萝卜……”
“早喂成抗体了。”男生截断话头,五岁那年被关在西厢房,宋怡命人将胡萝卜榨汁掺进每顿饭食,直到他呕吐物都泛着橙黄色。
把抗敏原当沙包打?梁眠望着面无表情的人,心中百感交集的。
“不好意思,还是别……”梁眠试图抽回保温袋,男生的食指却压住袋角,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晨光恰在此刻穿透云层,他半边面孔浸在暖金色里,半边仍留在阴影中。
糯米鸡油纸包边缘渗出晶亮的油脂,这是她用攒了半个月的汽水瓶钱买的,今早特意绕了三条街去寻那家凌晨出摊的老字号。
“要迟到了,”男生用鞋尖轻踢她书包,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混不在意笑笑:“小短腿十分钟能跑到吗?”
男生扬起下巴,指向墙上的挂钟,七点整了,瞥见时间的梁眠惊得拔腿就跑,真的快迟到了。
见人消失在拐角,男生才将烧卖送入口中,他咀嚼时下颚绷出凌厉线条,吞咽却异常缓慢,仿佛在驯服某种带刺的生物。
其实他至今仍会因胡萝卜心悸,但比起过敏反应,小姑娘眼底将熄未熄的光更令他窒息。
男生垂眸看着保温袋内侧工整的字迹:小心烫,他粤语低声说了句:“傻女。”
某种比晨雾更朦胧的情愫,正在香港夏末的经纬线上悄然织网。
教学楼预备铃穿透雾气时,男生正将空掉的豆浆杯捏成扭曲的棱柱,塑料褶皱里残留的余温攀上指尖,他鬼使神差地想起小姑娘奔跑时翻飞的裙角。
陈伯擦拭着玻璃柜上豆浆杯的水渍,突然笑道:“特意把抗敏药说明书摆出来,不如直接说谢谢?”
男生把剩下的烧麦推给脚边打转的流浪猫,不咸不淡道:“学不会。”
远处传来渡轮悠长的汽笛,陈伯将晒干的九里香收进铁罐,哼起半阙《客途秋恨》
老人苍凉的调子漫过骑楼斑驳的砖墙,惊醒了阁楼窗台沉睡的乌鸦。
自从上次送过一次早餐后,那个男生就没在早晨出现过了,但每当傍晚路过会看见他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很悠闲,陈伯调侃他提起过上了老年生活。
他,好像不用去学校,为什么呢?
好不容易迎来周末,可天公不作美,是个雨天,梁眠讨厌阴雨天,天空像是要压下来,好不舒服的。
梅雨在报刊亭的绿漆铁皮檐角织成珠帘,梁眠把最后一摞杂志码齐时,指尖沾了层细密的潮气,水汽裹着油墨味爬上她的小腿,白棉袜边缘洇出浅灰色水痕。
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躺椅上的男生长腿大敞,双手抵在后脑勺,连呼吸都融进雨水敲打铁皮的节奏。
陈伯的老式收音机沙沙播放着《我只在乎你》,邓丽君温软的嗓音裹着油墨气息,在水雾间游弋。
“囡囡,这题画了二十分钟圈圈啦。”陈伯擦拭着老花镜,镜片映出作业本上歪扭的涂改痕迹,他转头看向躺椅上的男生。
当陈伯说“让阿渊教你”时,她几乎要把作业本攥出褶皱,拒绝卡在喉咙里,欲吐不吐,余光却瞥见少年起身带起的风。
梁眠慌忙用胳膊盖住分数应用题,橡皮碎屑沾在袖口,她的脑子有些钝,对数学真的很头疼,可也不想麻烦他来给自己讲题。
躺椅的吱嘎声戛然而止,男生不知何时立在柜前,看着她遮挡严实的作业本,嗓音染上戏谑:“挡什么?怕我偷学?”
梁眠此刻的心情就是考试时,监考老师站在自己身旁,一直紧盯着自己的试卷,紧张得像个鹌鹑不敢动。
“不是的……”梁眠被调侃的红了脸,自己这仨瓜俩枣,哪值得别人学,她磨蹭的拿开胳膊。
男生抽走练习簿的动作带着训练营养成的利落,扯过柜台上的过期日报,铅笔在空白处划出凌厉的痕迹,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笔,字迹像他打架时的招式般干脆。
“排水管每小时比进水管多排两吨水,”铅笔尖抵在纸面,他在报纸上画了只简笔垂耳兔,他继续道:“把进水量想成会跑的兔,排水量是追兔的狼,懂?”
他俯身讲解时,梁眠总会被若有似无的松木香惊醒,那味道混着旧报纸的油墨味,像极了台风季被连根拔起的老榕树断面。
在之后的自然课学到树木年轮,她才明白为什么他的衬衫领口总是残留着这种气息,那是被暴力剥离的年轮,带着潮湿的倔强。
男生突然屈指叩桌,惊得她笔尖在草稿纸戳出黑洞:“看题还是看我?”
“对、对不起。”不注意听讲被当场抓包,小姑娘耳尖烫得厉害。
她强迫自己盯着他补全的算式,忽然瞥见日报边角有行锋利的字迹,墨色比雨水还新鲜。
“谢谢你……”细若蚊蝇的道谢被雨声打湿,男生已经退回躺椅,旧风扇吹起他敞开的衬衫下摆,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
她用橡皮擦去自己错误的步骤,却舍不得抹掉那行“趁我还在,不懂就问”,仿佛那是道需要反复验算的附加题。
发丝垂落时在报纸上投下颤巍巍的影,恰巧笼住“趁我”二字。
她惊觉这影子竟像极幼时攥在掌心的蚕宝宝,柔软易碎,却总在暗处吐着银亮的丝。
陈伯提着热水壶出去接水的间隙,男生将换了首音乐,是黄凯芹的《若生命等候》
男生仰在躺椅上假寐,喉结随雨声轻轻滚动,鼻梁高挺如峰,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
离他几步远的梁眠数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看够没?”闭着眼的人出声,伴随着音乐前奏传入她的耳中。
梁眠涨红脸攥住橡皮,却在低头瞬间看见玻璃柜的倒影———他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像雨天偶然穿透云层的微光,留不住。
她把解题步骤誊抄在笔记本扉页,笔尖悬在“谢谢”二字上方迟迟未落。
窗外飘来陈伯哼唱的《上海滩》,混着远处修路机的轰鸣,将心事碾成细细的玻璃砂。
“解出来了?”陈伯突然探头,吓得梁眠把作业本塞进书包夹层,她微微颔首,声音很轻怕吵到某个人:“嗯,解出来了。”
暮色漫进来时,男生掀开报纸坐直身子,梁眠不知何时睡着了,橡皮滚到他脚边也浑然不知,他弯腰捡起的动作像极了捕食的兽。
他盯着橡皮上斑驳的边角,又看了眼趴在玻璃柜上睡着的人,走到近前,听见报纸堆后传来陈伯压抑的笑声,小姑娘睡眠浅,听到细微的动静,便睁开了眼,白皙的小脸睡出红痕。
路灯亮起的刹那,梁眠看见男生淬了冰的眸,既刺目又让人贪恋那点虚幻的暖意。
“醒了?”男生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故意把尾音挑得戏谑:“流口水了。”
“啊?”梁眠急得去捂发麻的嘴角,练习簿啪嗒摔在地上,男生用鞋尖将练习簿推回她脚边。
男生将橡皮抛在作业本上,她手忙脚乱去接,顺带说了句谢谢。
“傻女,”男生倚着铁皮书架挑眉,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骗你的。”
骗人精,梁眠在心里嘀咕。
玻璃门开合带进的风旋起满地纸页,报纸上的“别总用橡皮,错题也是路标。”被晚风吹得卷了边,最终和满地雨水的反光融成模糊的光晕。
晨光未破晓时,昨晚母亲说今天会回来,这个承诺让她的脚步比楼道上跳格子的小孩还轻快。
“梁眠你踩到水坑了!”何韫忱指着她白鞋上根本不存在的泥点,看着她受惊般跳开的模样哈哈大笑。
孟卿打着哈气儿走路过来,瞪了他一眼:“何韫忱,别整她。”
“捡到彩票啦?”何韫忱悄咪咪询问。
孟卿摘下太阳帽,探出扎满小辫的脑袋:“她妈咪今天回家,和你这种天天见父母的小孩不同。"
“这样啊!”何韫忱盯着梁眠,她被盯得心里发毛,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但八九不离十和江隼有关。
食堂番茄蛋汤腾起的热气里,梁眠数着餐盘里的玉米粒儿,忽然想起上周报刊亭男生说过的话———帮忙这种事,要收利息的。
何韫忱第八次将酸奶推到她面前,他用饭勺敲响不锈钢餐盘,“梁同学,你就行行好呗,孟卿最近盯我盯得紧,就在体育馆后门。”
梁眠舀汤的手悬在半空,她认得那个印着琴谱的牛皮纸袋———上周音乐课何韫忱捂在怀里抄了整节课,边角还粘着便利店促销标签。
此刻男生耳尖泛红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旧书市场淘到绝版CD时的神情。
“两张民谣音乐会门票,”何韫忱将纸袋推过餐桌时碰翻了盐罐,“他上个月提过喜欢这个乐队。”
盐粒在桌面积成小小的雪山,她想起上周暴雨天,少年淋湿半边身子也要护住书包里的琴谱。
梁眠头一次妥协:“好吧,只许一次。”
“太感谢啦!”何韫忱嘴里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都是夸梁眠的,搞得梁眠都不好意思了。
放课铃撕破黄昏时,梁眠攥着纸袋躲进梧桐树影,江隼的校服外套规规矩矩的穿在身上。
梁眠冲出来时像只受惊的麻雀,纸袋塞进对方怀里的动作仿佛在抛掷烫手山芋。
“何同学说…说让你和喜欢的人去看!”她结结巴巴背出排练十遍的台词,却在“喜欢”二字咬到舌尖。
转身狂奔时,暮风掀起纸袋里的便签,露出何韫忱狗爬的字迹:“替你抢的最后排位置。”
门校外的香樟树下,江隼攥着门票在暮色里站成雕像,直到孟卿骑着单车撞上他后背———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永远学不会正常打招呼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