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米奇鸭

7、闹市菩提

　　明希放下筷子，抬眼望向对面还在用饭的少年。他举箸的姿势带着几分潇洒随意，倒不似从前在杨府中见他时那般拘谨。从前她最嫌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如今细看却有些无奈的好笑和羡慕。

　　"怎么这般看着我，觉得我吃相难看？"吴希澈抬眼，挑了挑眉毛。

　　明希连忙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说什么呢，我只是在想，三日后便要回门了。"

　　"是了。"吴希澈放下筷子，神色忽然认真起来，"是我思虑不周，这府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这般回去，怕是要被人说闲话。"

　　他抬起眼，半是愧疚，半是打量地看着她，似乎怕又惹她生气。

　　这话说到她心坎上。她虽不愿承认，却也知道若是这般回门，定要被人嘲笑。原本以为嫁入寒门便是此生最大的耻辱，没想到连个像样的下人都没有，当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堪。

　　"下午我们去趟奴市如何？"吴希澈见她不语，又补充道，"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周全。"

　　明希闻言冷笑："大人不是很忙么？"新婚之日，他一大早就出门，虽说是去当值，却也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吴希澈神色微滞，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看了看明希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其实是...我在查账时，发现有人贪污..."

　　话未说完，便见明希脸色一变。吴希澈赶忙住了口。

　　"大人还是莫要惹祸上身的好。"明希淡淡道。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吴希澈却听出几分关切来。他虽然失望，但也心头微暖，便转而说道："那你准备准备，一会子我们便去奴市。"

　　"这便去？"明希蹙眉，"可是..."她顾虑女子出门多有不易，不过又赌气，人生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自然要做些准备。"吴希澈起身，挑了挑眉，"你且等着。"他兴冲冲地快步出门。

　　不多时，他便取了一套衣裳来。明希定睛一看，竟是一套男装。那衣裳剪裁精致，料子也极好，想必是他早有准备。

　　"这是何意？"她佯装不悦。

　　"难道要以女子身份去奴市？"吴希澈笑道，"那般地方龙蛇混杂，还是男装更便当些。"

　　他停顿了下，缓缓补充道：“这世道对女子多有不易，你穿上男装，也更自由些。你切莫介意。”

　　他声音轻柔温吞，明希心知他说得有理，却仍是觉得羞赧。她从小便知男女有别，如今要穿男装上街，当真是有些难为情。可转念一想，若是不去，家中诸事便要交由他打点，只怕他这般不通世故的性子，定要被人糊弄去。

　　"便依你。"她轻叹一声，却又不忘刺他一句：“你倒真为女子挂念，不知在外面有多少姐姐妹妹。”

　　他脸一红，急急忙忙辩解：“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明明是为你……”

　　明希看他这样，忍不住笑出来，难怪他总是拿她取笑，原来这滋味果真不错。她也不理他，径自去换衣服。

　　待明希换好衣裳出来，却见吴希澈正倚在门边等她。他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衫，衬得整个人清俊文雅，与她这一身素青的正正相配。这微妙的相合让明希心中一热，不由得有些局促。

　　见她出来，他眼中顿时溢满笑意："这衣服真适合你，我当时一看这料子便觉得衬你。"

　　明希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襟。这男装穿在身上处处不适，走起路来也不似平日那般从容。她正要开口，却听吴希澈又道："不必拘束，以后穿上这身衣服，你也去试试那些女子不能做的事。"

　　这话说得极为真诚，明希一时语塞。她偷眼看他，只见他目光清亮，唇角带笑，见她看过来，瞳孔猛然惊讶地放大，愣愣地笑了笑。

　　"休要胡说。"她别过头去，耳根微红。

　　"我说的是真的。"吴希澈见她害羞，愈发起了逗弄的心思，"你生得这般好看，做女子好看，做男子更好看。"

　　"吴希澈！"明希羞恼，抬手便要打他。

　　吴希澈轻巧地避开，却又凑近了些："夫人莫恼，我是真心夸赞。"

　　这般亲昵的举动，倒让明希想起新婚那夜在房顶上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般，一会儿打趣，一会儿又认真得紧。她心下微动，却又觉得不该，连忙道："该走了。"

　　街上行人渐多，二人并肩而行。明希虽着男装，却仍不敢走得太快。吴希澈见状，便有意放慢脚步。

　　"好久没出来逛逛了。"他轻声道，又突然反应过来明希作为女子，更是没有出来的机会，忍不住歉意地看向她。

　　明希见状，没好气说道："我没这么小性...”话未说完，却见路边一家铺子里，陈列着一支精致的银簪。那簪子做工考究，簪头雕着一朵小巧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可是太过繁复冗杂，颜色绚丽却厚重，总觉得缺些意趣。

　　吴希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喜欢？我去买来。"

　　"不必。"明希收回目光。她平素闺中无聊，就喜欢玩弄这珠钗衣裙，她眼光甚高，又偏生是个挑剔的性子，看见了，就忍不住挑剔一二。

　　吴希澈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勾。待她走远些，他快步入了铺子。

　　转过一道街角，便是奴市。远远地便闻到一股腌臜气息，明希下意识地皱眉。待走近了，却见两旁摆着大大小小的铁笼，里头关着的都是些奴仆。有的蓬头垢面，有的遍体鳞伤，比之牲口还要不如。

　　她原本只是觉得气味难闻，可一转头，却见吴希澈眼中满是悲悯。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痛楚。

　　"明明都是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却要被这般对待。"他轻声叹道。

　　他肤色如白玉，那么一点点的惆怅，静静地停在眼底，继而爬上了微微蹙起的眉。梅雨季节里漫天的潮湿凝聚成那缠绵而沉重的哀愁，无言地聚在他瘦弱的鼻尖，从他慈悲的唇瓣间吐出。他站在凄惨中，而他心在菩提树尖。

　　明希一怔。她从前何曾想过这些？在她眼里，奴才便是奴才，与主子天生便是不同。可此刻看着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看着他眼中的悲悯，她却第一次生出几分动容。

　　"带他们回去，便能过得像个人样。"她轻声道。这话本是安慰他，可说出口，却觉得分外妥帖。

　　吴希澈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勉强的鼓励："好。"

　　"放心。"明希抬眸，她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说得更有底气，"在我府中，便是下人也要有个体面。"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可她心里清楚，从前她何曾将下人当做"人"来看？不过是因着他方才那番话，才生出这般心思。

　　吴希澈眼中笑意更深："我信你。"

　　明希点点头，开始仔细打量起那些奴仆来。她虽是初次买人，却也知道要挑什么样的。府中下人不但要能干活，更要忠心可靠。她一眼扫过去，已有了几分章程。

　　她先将那些神色不正、眼神躲闪的拣出来，又看那些言谈举止，将那些太过油滑的剔除。再问些过往经历，但凡有半分可疑之处，便不予考虑。

　　"这个如何？"吴希澈指着一个年轻小厮问道。

　　明希打量片刻，轻轻摇头："眼神太过狡黠，不是安分之人。"

　　"这几个倒是可用。"明希指着角落里的几个小厮道，"身量周正，面相老实，手上也有茧子，想必是惯会做事的。"

　　吴希澈看她挑人时的样子，好奇地问："你竟这般懂得看人？"

　　"自是懂的。"明希挺直腰，露出几分世家小姐的气度，娓娓道来，"看仆人呀，要看四样：一看品性，二看能力，三看性情，四看来历。其中又以品性为重，品性不正者休想入我府中。能力低下者也难堪大用。性情要温和谦逊，能与人相处。至于来历，更要查个清楚，以免引狼入室。"

　　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挑选，眼底却隐约有些骄傲，吴希澈也很有眼力劲拍着她的马屁。

　　但凡是言语粗鄙、举止轻浮的，她都不予考虑。倒是几个年纪尚轻的丫头，举止大方，说话得体，一看便知是规矩人家出身。

　　"这两个丫头倒好。"她指着其中两个道，"一个识得字，一个会针线，正好可做贴身丫鬟。"

　　吴希澈望着她的侧脸，只见她眉目舒展，神采飞扬，哪里还有方才的羞赧？这般模样，倒真像个当家主母了。

　　"这般挑人，"他忽然笑道，"难怪是要做四王妃的人呀！"

　　这话说得玩笑，可明希却蓦地一怔。她曾经何等渴望那个位置，可如今听他这般说，心中却没了那般執念。她轻轻摇头，却语气轻松："不过是要将家中打理妥当罢了，如今到了这里，有几分作用倒也不辜负父母栽培。"

　　一番挑选下来，零零总总选了十来人。除了两个贴身丫鬟，还有四个武艺不错的护院，其余都是些能做粗活的。吴希澈命人将这些人领回府中，路上见明希走得有些疲惫，便寻了个茶馆歇脚。

　　"今日辛苦了。"他给她斟了杯茶，眼中带笑，"不过看你方才那般模样，你还尽兴吗？"

　　明希捧着茶杯不语。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成为杨明雪时的模样，满心都是不甘与怨怼。可如今细想，这日子似乎也没那般糟糕。至少身边有个人，时时刻刻都在为她着想，何况他信她，敬她，这更是难能可贵。

　　突然，吴希澈衣袖一掀，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根簪子，稳稳当当地插在她发间。

　　她惊讶问道：“这簪子？”

　　"簪子？"吴希澈眨眨眼，"夫人这是舍得要了？"

　　"谁说要了！"明希瞪他一眼，"不过是觉得，这牡丹乍一看美极，但却少些意趣，有些俗气，方才多看了几眼……."

　　“少了些意趣？那要不你改改？”他眼睛亮闪闪，却十分真诚地问她，“要不然你画出个花样子，我替你拿到铺子里打版？”

　　他眼里漫溢的期待之情让明希有些不知所措，她沉默半晌，心里暖洋洋的，于是低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