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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chapter24 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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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熙玥会在周四或者周五来找我,毕竟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那种非常拎得清轻重的人,既然是周六的飞机,她应该会抓紧时间先把重要的事情办了,整理行李啊换档案啊换电话号码之类的,甚至临时抱佛脚练练英语啥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要做什么,我没有出过国的经历,并且看样子以后也不会有。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我微信联系她那晚后,她居然第二天就来找我了,而且还是直奔岭颂就来了,一声招呼都没打。
她来得特别早。九月份虽然白昼慢慢变短了,但太阳还是没有那么早就下山,她六点多来酒吧里的时候,外面天都是亮的,高远处浅蓝的一片,根本看不出来即将进入黑夜。这个时间点我们酒吧冷冷清清的,也根本看不出来再晚些就会有许多人进来,进来度过他们疯狂的夜生活,度过不是醉进酒精就是沉迷于性的放纵一夜。
熙玥走进来的时候,我根本没看见她,而是在听骂骂咧咧的施瀚涛大倒苦水。这大学生几天前就开学了,本来假期里有事没事就过来溜达溜达,没钱花了就让老胡给他安排“兼个职”,然后拿着几千又可以美美地打一周游戏出去哪里游玩一圈。我在假期里问过他,暑假你真的不回家啊?他反过来问我,回家有什么好处吗?我想起我以前在淮安打工时,每次回家我妈都会给我弄一堆吃的,最后撑得我扶墙而行,于是试探着提出我的看法,……在家吃饭就不用自己花饭钱?
施瀚涛鄙夷地笑了一声,那不用。我自己也能赚钱,这点饭钱我花得起。
而现在开学了,他过来的频率就少了,他说平常要上早课,晚上不敢熬夜,不然第二天起不来。他今天来这里是因为他们每周都有个什么“公休”,就是半天没有课的日子。以往他都躺在宿舍睡觉,但今天他非要来酒吧追着我们聊天,进门看见江岩书后,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他,破口大骂食堂失陷,都被军训的新生占领了,每天下了课晕头转向还要排长队吃饭,今天中午还挤得被泼了一身汤。他也不在乎江岩书听没听,半个身子伏在吧台上就拼命对着他一顿巴拉巴拉地讲,我四点来的时候一眼居然看见了江岩书的冰冻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我觉得稀奇,忍不住凑到吧台前去看热闹,没想到施瀚涛一看到我,立刻转移了骚扰目标,抓住我疯狂输出,什么打拳做操拉练,早上五六点就得起床喊口号集合,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害得他在课上困得连手机都没玩成,巴拉巴拉。
江岩书仿佛出狱被释放了一样,立刻缩吧台角落里的小天地去了。我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刚想再问点细节,突然感觉左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手指细细凉凉,放上来的力度很轻,而且是指尖先点上来,而后才虚虚地搭了点儿掌根,一感觉就知道是个女人的——因为男人基本上都是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就盖下来了,用力得要把我弄骨裂才过瘾。我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就抬起右手轻拍了拍那只搭上来的手背,铜姐,姐姐姐,先别打扰我,听大学生说书呢,有事等会儿说。
然而下一秒,从我耳后响起的女声让我僵了一下——
“焕扬。”明显不是铜姐带着魅惑的、有些娇媚的声音,而是清脆的、温婉的,“好久不见。”
我慢慢转过身。低低地盘着黑色头发,穿着休闲牛仔裤的女生站在面前,大大方方地笑着,指了指我头顶,“欸,这颜色挺好看。”
我扑哧一下笑出来,直接无视张口结舌的大学生,从容不迫地对高熙玥说,好看吧?谢谢啊。可惜难打理,要不是天天洗天天吹,早就塌顶了。熙玥恍然大悟,是吗,难怪你高三那时候天天嚷着要烫却怎么也不去,原来是懒得打理?我刚要继续开玩笑,余光瞥见江岩书已经从角落里钻出来,半个身子伏在吧台上,一副又不舍得出来又想听对话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八卦了。
想偷八卦我的过去?没门。于是我换了个话题。我问熙玥,你怎么这么快就来这里找我了?我以为你会先忙完手头的事情,明后天再来找我的。熙玥一脸莫名其妙,忙?我还要忙什么?我说,不是出国各种手续啥的?她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没有呀,这些东西早半个月就得搞定的,我早都准备好啦。我是随时都有空,可你一直说没时间没时间,忙的是你吧?忙什么呢最近?
我心里一惊,暗暗后悔早知道不多嘴,脑筋急转,赶紧编谎话,哦我前段时间去那个,去别的酒吧驻唱去了,兼职两份工,这边跑那边跑,有点儿忙嘛。没等她再说话,我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庄严发誓,“——但是现在忙完了,特别有空。真的。今晚你说要去哪儿吃就去哪儿,你指哪我打哪。”
熙玥笑起来,看了看时间,不紧不慢地说,不急不急,还早呢,看你刚刚跟这个——嗨,你是焕扬的同事?噢还在上大学啊,好巧,我也还在读大学诶,你是本科生吗?你好呀,我是焕扬的高中同学——跟他聊得挺开心的,你们先聊嘛,我还没饿呢。施瀚涛这种人来疯,一看熙玥主动打招呼,外向孩子的性格马上就被调了起来,立刻与熙玥有说有笑上了。见他们聊课程论题啥的聊得很对头,我也没打扰他们,只是趁机离远一点,顺手给永廷发了一条消息:熙玥到酒吧来找我了,跟我们这儿的人聊得还挺嗨。
永廷回复得很快,而且不是打字,是语音。我点开放在耳朵旁一听,热情的大嗓门里又增添了一点得意。他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没啥子事儿吧,早这样多好,事实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就好,你就老友之间见个面的事情,非要拖拖拖,要我催催催,一天天的找借口说没空,害我真相信你说的没空呢,原来是时间都留给个社畜包丨养去了,你小子是真牛逼,我说你敬业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也太他妈夸张了……
我猛地按停了他的语音。将莫名混乱起来的思想放空了一会儿后,我才给他编辑了一条新消息过去:差不多得了啊,别算旧账了,我都跟熙玥说了,今晚要杀要剐都随她。我已经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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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小时就这么静悄悄地流走了,从施瀚涛到后面做卫生的小陈,熙玥居然一路都聊了过去,还聊得热火朝天,话题能上能下,能跟施瀚涛聊研究课题小组作业甚至大学生创业大赛,也能问小零抹的粉底液是哪款,怎么做到这么自然的柔雾哑光妆感?还指着点单问江岩书,这一款怎么调,你怎么摇摇摇就摇成那个颜色的?太厉害了。江岩书勉强算得上积极地指指这个指指那个,虚虚地做了个混在一起的调酒动作,又指回酒水单上的名字,然后憋出几个字,这样就行。
我早就知道像熙玥这样优秀的人,人聪明又高情商,走哪都会受欢迎的。但我从没想过她的受欢迎竟然衬托放大了我的错误,铜姐甚至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往我肩胛骨上用力盖了一巴掌——操,比其他男人盖得还痛——悄声说,你就是这样一直找借口推脱,拼命逃避人家的是吧?你也好意思?
那真是不好意思哦。我郁闷地说,同时觉得再待下去,我可能真的要触犯众怒了。于是我赶紧问熙玥饿了没,她反应了几秒,立刻爽快地说饿了饿了,那走呗,干饭!她走之前还不忘夸一句,焕扬,你们这边工作氛围好好啊,地段也刚刚好,对面过个大马路就是有不少人流量的商场,难怪你说整天待在酒吧里哪儿都不去呢,我要是你呀我也一直赖在这儿。哎,你天天待这儿,有没有偷桌上那些免费花生吃?
走之前,我心虚地最后往人群里瞄了一眼。果不其然,我望见了一双双鄙视的眼睛。
我半是郁结的愤懑,半是隐约的得意。愤懑于被鄙视的感受——他妈的,要不是跟你们这群违法分子待在一起,我也不至于难堪到这个程度。一个个的就知道看热闹,能不能换位思考一下,你一个优秀的前任要是不小心发现你堕落到这个地步,对方再怎么包容,我也不信你能毫不在意地释然;也得意于被鄙视的感受——他们对我的前女友有好感,至少证明我眼光不错,可惜也侧面证明了熙玥的眼光不太行。她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明明跟我门不当户不对,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明明各方面甩我几条街,居然也会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幸好分开了,不然凭我走到这个地步的情况,要是还跟她在一起,只会成为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
我转回前方,和熙玥肩并着肩出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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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商场近的好处很多。像这样集中吃喝玩乐买的商场,不仅周边有好几家休闲些的酒吧,负层还有一两家夜店。只不过由于客流量大,商场内的酒吧都比较嘈杂,到时间点了还会一群人涌上舞池去蹦迪,不像岭颂这种藏在偏僻巷子旁边的地下室清吧,一般只放轻松慢摇的音乐。夜店场地很大,台上有几个人坐着,都抱着一把吉他在弹唱,旁边放着一根长长的麦,面前摆了一个谱架。中间有个女生站在那,一头大波浪的棕发,穿着一条黑得发亮的短裙,没有拿乐器,只是两手握着话筒贴在嘴边唱歌,姿态特别潇洒,底下一堆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
自从跟了老胡之后,我就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了。还在淮安的时候,我四处兼职驻唱的就是这样的舞台,也是化着浓浓的舞台妆、穿得一身布料光滑到近乎闪亮的衣服,身上叮叮当当挂了各种小玩意儿,戒指耳钉项链一样不少,站在台上一唱就是两小时。刚来南京时,我最初那个老板开的也是这种夜总会店,我却从没站上过那个相似的舞台,都是在台下咬着别人的耳朵、或是被别人咬着耳朵,带着讨好的笑容,仔细听他们吹进我耳朵里的房间号,然后乖乖地跟上去,从此离唱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盯着那个唱歌的女生出了神。熙玥在我眼前挥挥手,嘿,怎么傻掉啦?你认识她啊?我迷糊地回过神,啊了一声,没有没有,就是……想起我……之前的事情了。熙玥理解地点点头,找到位置坐下。刺眼的灯光不断闪烁,光柱犹如幽灵一样摇摇晃晃照着,霓虹灯在熙玥周围落下,映得她五官端正的脸上的阴影忽深忽浅。几年过去,她还是如曾经那样漂亮,没多大变化,只是褪去了一层青涩,多了几分成熟女性的稳重。流年为她的气质加了冕,却为我早已被黑墨水涂鸦得乱七八糟的生活上又添加了无数笔丑陋的印记。
不停闪烁的彩光晃进眼睛,我下意识眯起眼,忍不住问,“你怎么会选在这里吃东西?我以为你会找个正式的饭店吃——吃正餐的。”
熙玥把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又用手指多刮了两下,边刮边故意幽幽地说,“你会吃正餐啊?我特地问过永廷了,他语气里恨不得杀了你,说你一天最多就两顿饭,饿了的话订酒吧的员工餐,不饿的话就蹭酒吧的免费零食吃呢。他还说,你作死那么久,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所以呢,我考虑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既然你没吃正餐的习惯,那我也不打算打破你这个习惯了。反正我也只是想找个地方跟你见个面。”她坦率地笑笑,“至于为什么选这里嘛……因为我没怎么来过这样的地方,就图个新鲜咯。永廷说你唱歌那时候待过这种地方,我就想你可能比较熟悉,正好让你带带我。你应该熟悉吧?刚刚看你订台留位子什么的,真的好熟练的样子啊。我还以为所有酒吧都像你们那边一样,直接进去就行了,原来还要预约啊。”
熟悉?我熟悉啊,当然太熟悉了。从小到大都混迹的地方,我一进这样灯红酒绿的风尘场所,就好像回到了家、见到了我妈,那种流淌在血液里的躁动感几乎要喷涌而发。我看着她,看着她好奇的神情、看着她在夜店里四处乱看的眼神,忍不住凑过去,“熙玥,以后你去了美国,像这种类型的地方最好……最好少去一些。要去也一定要结伴。一定一定记住,不要一个人。相信我,这里真的不是什么……”高中陪酒时无数隐隐反胃的回忆涌了上来,我艰涩地吞咽了一下,“什么干净的地方。”
她可能以为我会因为来到熟悉的场所而更放松,但没想到我没头没脑地给了一句劝诫,她明显地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好,知道了。我松了一口气,又坐直回去,掏出手机准备点单。然而我打开手机才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两个来自小零,一个来自铜姐,可能夜店里太吵闹,我一进来就像聋了似的,根本没听见。我看了看时间,是十几分钟前的电话了,他们现在没有再打过来,我猜也不是什么急事,干脆置之不理,继续浏览酒水单。我边划边问熙玥,那你要喝什么吃什么?熙玥沉思一会儿,问我,来这里不就是只能喝酒吗?我解释,也有特调的饮品,可以没度数的。还有什么苏打水气泡水啊柠檬茶之类的,你要是实在不会喝就点这些。她立刻摇头,那不要,来了就是打算体验一把的。她突然对我笑笑,焕扬,其实呢,当时永廷说你在酒吧里工作……我还有些羡慕来着。
我滞住了。她见我停止了划手机的动作,继续说下去,“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羡慕吧,就是很好奇啊,一个我几乎没有见过待过的地方,在我心中就会离我很遥远,不由自主地把它幻化成一种好像很难把握的东西……所以我一直觉得你能在酒吧工作,还工作很忙、忙到一直拖着不见我,那说明你干得很好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责任越大越忙碌嘛。所以,我想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一直忙到我要走了的时候才来找我。现在咱俩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了,但关于这事儿,我其实也有点私心吧——一个想法就是趁我俩都在南京,想最后跟你当面见见道个别,还有一个……就是也想跟着你尝尝鲜,体验一下我不怎么接触过的生活。”
她站起来,从对面坐到我身边,与我保持一个礼貌的合适距离,头稍微靠近一点,看着我的手机屏幕,指着眼花缭乱的酒品名字问道:“你觉得哪种好喝?”
我问,你酒量好不好?她摇头,不太行。我说可以,给你选个度数低的,尝尝微醺的滋味就够了。她吐吐舌头,可以呀。那你呢?
我?我忽然沉默了。我已经很久没喝酒了,因为老胡几乎不让我们喝酒,只有我们内部偶尔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才允许我们敞开来喝。他说,如果有“外出工作”的,坚决不允许喝酒,喝酒误事,因为你不能保证你不清醒的时候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老胡告诉当时还是新人的我,他还在上海乱漂乱走积攒经验的时候,见过有个出去卖的女人,被人灌得太猛,结果据说晚上在酒店开房被查的时候,她接的客人还不敢乱动,拼命想装普通夫妻,她却因为喝多了,抱着上门的警察就一通哭诉,哭着说她儿子早上说想妈妈了可她今晚回不去,她要工作,她不能不工作。警察顺着话追问下去,然后什么信息都齐全了,当晚就把整个团伙抓获了。老胡对此的评价是冷冰冰的俩字,活该。那女人活该,她老板也活该,谁叫她老板允许手下人喝醉,谁叫她真敢在卖的时候喝醉。先不说正好警察上门,就是没被警察抓又怎样,敢喝醉吐露这么多私人信息,要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客人听了记下来,后面极有可能当作威胁的把柄——那以后就等着被白女票吧,有冤都没地方说。
所以老胡说了,不允许出去工作的时候喝多,其他时候随便。虽然他破规矩很多,但这条我倒觉得还有几分道理,也就没有抱怨过,工作时想方设法逃酒,等着闲的时候再痛饮。可我的生活就那点事情,除了我一个人在破房子里睡觉,收拾衣服收拾自己,给手机充充电,到岭颂里上班,摸鱼聊天,其他时候就是出去工作了,哪有痛饮的机会,哪有痛饮的心情,想喝都提不起兴趣,每次想想也就算了,就这么算了大半年。不过——
眼前这不就是机会吗。
我拽里拽气地哼了一声,装出一副豪气的样子,“我喝这个,”我的手指戳上一行英文字母,又移到右边的数字“35%vol”,故作狂妄地点了点,“……放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