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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低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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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拓的古怪终结于一场意外。
“他咋个了?”
齐瑜听到门口吵吵嚷嚷,言语间在说但拓受伤了,赶忙跑上前。
细狗瘸着腿跑来:“有人劫我们嘞货,拓子哥跟他们打起来了,一帮小娃鬼得很噶,打完就要跑……”
“人嘞?”
“被我们抓了嗦,小柴刀关起来了……”
“我说但拓人呢!”
“……车上呢。”细狗被吼得大脑空白两秒,齐瑜已经扒开他,冲到车上去了。
车上逼仄,但拓蜷在座椅深处,脸色苍白。齐瑜扑上前:“咋了?哪儿受伤了?”
但拓缩了下,捂住手臂:“没事,擦破点皮噶。”
“你噶屁啊你!让我看看!”
“楞个凶……”但拓被她喊懵了,由着她掀衣服,上下摸索。
“嘶……”
“痛嗦?”
但拓没点头,也没回应,咬着牙忍。
齐瑜看了下他的手臂,一道匕首划开的长口子,一指深,三寸长,血糊了一圈,看得渗人。
“你瞧瞧这伤,还骨折了,这也叫擦破点皮?”她憋着气,下手就狠了点,但拓嘶了声,没忍住地往后退。
“痛?”她又问。
但拓摇头。
“痛就忍到起!”齐瑜凶他,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瞪他。
但拓看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心情反倒好起来,憨憨地笑着,一个劲摇头:“不痛,不痛噶。”
“我管你痛不痛哦,痛死活该嘛。”
“活该,活该。”
车外,细狗要上去看看情况,被油灯拉开了。
“做啥子嘛?”
油灯白他一眼:“人家小两口打情骂俏呢,你上去做啥子。”
“小两口?拓子哥跟小瑜?真的噶?”
“不然嘞?你蠢不蠢哦……”
两人还在说着呢,小柴刀兴高采烈地提溜着一袋糯米跑上了车,油灯没来得及喊住人,看着小柴刀脸上的笑,停顿了几秒后啧啧着摇头。
“你整哪样嘛?”
“刚刚哪个上克了?”
“小柴刀噶。”
油灯摸摸自个儿的红鼻头,笑着问:“他上克做哪样啊?”
“我咋个晓得。他都上克了,我也上克,我还没吃呢……”
“你就晓得吃!”油灯拉着他往寨子里走,“里头还有噶,你跟他们抢做啥子。”
“也对哦。”
而车里头,小柴刀带来了香香甜甜的芒果糯米饭。
“小瑜姐,你还没吃饭吧。”他看这边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打算递过去,被齐瑜虚挡了下。
“我先去洗手吧。你们先吃。”
小柴刀看齐瑜走了,把手里另一份糯米饭塞但拓手里就要追上去,被扯住了。
“拓子哥,咋个了?”
“我背上还有伤,你给我涂点药。”
小柴刀不疑有他,掀开他后背的衣服,看到几道血线和杂乱的青痕。
他皱了眉:“这群小鳖犊子,下手可真黑。”
但拓没应和,想到早前的景象,确实有点劫后余生的不安感。
勃磨的孩子十二三岁早不上学了,有的被卖去山头给毒贩当童兵,有的去城里打工,剩下的就跟这伙小孩一样,游手好闲,打家劫舍。他们大多没有底线不知节制,在三边坡没有法律约束的情况下,像山大王,奸杀淫掠无恶不作。
所幸,今天他们身上没带枪,不然也不会被但拓吓退。
之后齐瑜问过但拓,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掏枪。他只是笑笑,说孩子在三边坡是财富,杀掉会惹麻烦。停了许久,齐瑜忽然听到他又说话。
“他们跟尕尕年纪差不多噶……”
齐瑜知道,尕尕是他的小侄子,貌巴的儿子。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口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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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拓去亩桑进货,路上把齐瑜从大曲林捎上。
车颠簸摇曳,两人一路无话。直到拐弯处但拓猛踩刹车,齐瑜被惯性惊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面前围上来一帮穿军装的男人,十几个,满脸横肉一身油膘,手里都端着一把枪。
“他们要抢东西?”
“大概是。”但拓摸出了身后的枪,齐瑜的枪也握在了掌心里。
军装男人中为首的是个头戴红方巾的壮汉,他的枪头指着但拓的脑袋:“中国人?”
但拓单手举起,犹豫是否点头。勃磨人对外乡人有敌意,尤其是中国人,某些过激民族份子听到是中国人就要一枪崩掉。
“是。”齐瑜看他枪已经上膛,赶忙答。
“车里装的啥?”
“不值钱,一点日用品。”
那人往后头走:“好酒啊?”
“长官您喜欢的话,只管拿走。”他们人多枪多,但拓只能赔笑脸。
那人慢悠悠走到车头,眼神在两人身上巡视一圈,淡淡点头:“东西,我要。人,我也要。”
话音未落,齐瑜的脑袋就被重击一下,当下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等再醒来时,又是一间昏暗的小破木屋。只是不同的是,身边只有但拓一人。
齐瑜身上又是被绳索绑得死紧,暗骂了声:“我靠了,真倒霉。”
“头一次听你骂人。”但拓竟然还笑得出声。
“你还能笑!”
“哭也得死。”
齐瑜咬牙:“你快呸!好的不灵坏的灵!”
但拓靠着墙,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莫怕,猜叔那边应该已经晓得了,会想法子来救咱们的。”
“希望吧……”
两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夜里外头的灯灭了,但拓咬掉衣服上的纽扣,用断面割断了身上绑的绳子。
齐瑜旁观了一切,赞叹:“铁齿铜牙拓子哥。”
“你少嘴贫嘛。”
“好嘛好嘛。”
齐瑜扭动手腕:“先去找枪?这边也是够奇怪的,外头一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这应该只是他们关人的地方,大本营在别的地。我走前面,你跟上。”
“好。”
走廊里暗得难分左右,两人一路摸着墙进了另外几个房间,都是一样的构造,只有尽头那间像个办公室,一张红色长桌,几张旧皮沙发。他们在里头翻到一把手枪,几把刀,一些消遣的无用纸牌。
但拓选了把最趁手的刀,枪则塞到齐瑜手上。
“这破枪。”齐瑜吐槽。
但拓没接她的话,看这确实没有更多信息,转身要往外头走,正此时,门外冲进来一帮人,各自拿着棍棒刀枪,最近的一人离但拓只有一手臂的距离。
他们来得悄无声息。
那人的枪已经上膛,瞄准但拓的头。
齐瑜攥紧了枪,转移准星,对准对面人的头。
三人并成一线。
“但拓!”她大喊。
“céder!”
但拓迅速蹲下,子弹擦着发丝掠过,在他眼前插入那人头顶,爆裂出一朵血花,炸在后头往上冲的人群里。
他一刀一个,迅速解决掉眼前几个人,耳边又响起几道枪声,其余人或捂着腿或捂着手在地上翻滚嚎叫。
“还好吗?”但拓转头,看她表情有些呆滞。
齐瑜缓了会儿,抬脚往外走:“没事。没事。”
但拓拉住她,从她手里把枪抠出来:“你先去外头等我噶。”
“……你要干什么?”
“不能留活口。”但拓没看她,“会有人报复的嘛。”
齐瑜反应有点迟钝,慢了几刻,点着头往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渐渐喘不上气来,□□得厉害。
但拓紧随其后,上了车看齐瑜一眼,见她眼眶有点红,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
三边坡杀人太常见,谁手上没沾血,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道谢也罢,大道理也罢,齐瑜又何须他来多说废话,于是只是沉默着开着车回了达班。达班里的人看两人一身血迹,自然着急询问,但拓毫无保留都说了,只没说齐瑜开枪杀了人的事。她毕竟还得回中国,不好蹚到这浑水里。之后的几天,他没准齐瑜离开达班,两人还为着这事大吵了一架。
“但拓!你以为你是谁!你这是要软禁我?达班是猜叔管事,不是你来管吧!”
“外面危险,你先在达班缓缓嘛。猜叔也同意了的。”
“我去找猜叔。”
“猜叔进山了。”
齐瑜死死盯着但拓,不肯让步。
细狗上去劝但拓,被一脚踢开,转身去劝齐瑜,又被一巴掌呼开。两人分道扬镳,独留细狗捂着脸站原地,扁着嘴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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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瑜姐,我家有橡胶林,到时候九十月份我得回家帮忙割胶,你去玩嘛?”
小柴刀看齐瑜一直闷闷不乐,给她捉了一只兔子来,本来说是要杀掉做兔肉,被齐瑜阻止了,总归也是不缺一口吃的,他看齐瑜开心就放心了。
齐瑜摸着小兔雪白的毛:“远嘛?”
“不远嘞,就在达班附近,一两个小时就到咯。”
“好啊。”兔子在她掌心里蹭蹭,齐瑜笑了,“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啊?”
“可多了噶……”小柴刀叽叽喳喳说起来,齐瑜侧目微笑,耐心地听。
两人不知道,远处角落里,有人旁听了一切。
但拓把手里的东西塞回口袋,抽出手来,有点无措,眼神却一直盯着他们,也不愿走,踟蹰在那。
一刻或者几刻后,他转身离开。
隔天,猜叔在路上喊住齐瑜。
齐瑜疑惑:“咋了猜叔?”
“但拓那个憨货,惹你生气了咩?”
“没有啊。”齐瑜摇头,“怎么这么问啊?”
“哦,就是他前几天找我问,哄女娃得买点啥,我就跟他说买宝石,买项链。没有送你?”
齐瑜顾左右而言他:“猜叔,我没生他气。”
“好咯,人来了你们自个儿聊。猜叔老了,睡了。”
一转头,远处但拓看到她,生生止住脚步,转身要走。齐瑜也有些无奈,追了上去。
“但拓!”
但拓脚步更快了。
“你跑啥!”齐瑜直接抓住他手腕,“你有东西要给我吗?”
“没有。”但拓没敢看她,“真没有噶。我得克趟大曲林,你莫抓到我嘛……”
齐瑜甩开他的手,气冲冲走远了。
“……谁稀得抓你。”
之后几天两人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劲,猜叔看得连连摇头,只能又单独跟但拓说了一番。
“做咩啊?你们两个。”
“没得事,猜叔……”但拓摇头。
“喜欢就去追,不喜欢就放手,天天吊起个眉毛给哪个看啊。”猜叔很是无奈,“你年纪也不小了,咋还跟个愣头青一样。”
“真没有,猜叔。”
猜叔瞟他:“我还不晓得你?”
但拓还在找借口走,那边细狗已经走了过来,近了就问:“啥啊?晓得啥噶,猜叔?”
两人都不说话了,一时沉默下来。细狗左右看看,又觉得委屈了,哭哭唧唧地喊:“明明都说好有哪样事情都得说的,不许瞒着了,你们又这样,又整这事!”
但拓远远瞧见齐瑜往这边走,赶忙搂着细狗往外头走,还安抚道:“我有喜欢的妹了嘛。”
“啊?啊!真嘞假嘞?这有啥子不能告诉我嘞?”
“你个大嘴巴,哪个敢跟你说!我是要准备惊喜嘞,别给我说出克啊!”
细狗喜笑颜开:“哎呦拓子哥,还几多浪漫嘞。”
但拓捶一把他的胸口,哭笑不得。
浪漫个球。
细狗这个大漏勺人如其名,转头就漏给齐瑜了,还仔细叮嘱一番。
“你可别说是我说嘞啊!”
齐瑜胡乱点头,心却已经飘到别处。他到底喜欢上谁了?她在哪儿呢?大曲林?磨德勒?
只是人还没找出来,猜叔先被外头的人一枪打中了腹部。
事情发生得突然,闯入者被当场毙命。血腥味弥漫的当下,齐瑜脑子有一瞬的空白。达班就像桃花源,她有时会忘记是处于三边坡的血雨腥风,只当在中国,在云南边境。
这一刻直面的残暴,满目的鲜血、吵嚷的人声以及冲向鼻腔的血腥气,无一不让她想起那天亲手了结的人命。
血花弥漫,张成一张巨网,罩住她的视线,也笼罩她的神思。
“快送医院克!”
“要多久啊?猜叔能不能撑楞个久哦!”
“三十多分钟吧。你快别废话了!”
耳边杂乱一片,齐瑜定定神:“送不了了,等他到医院,血都流干了。去找酒精,刀……跟上次一样!”
转头一看,大家都有些迟疑。齐瑜慌了,大喊道:“但拓!”
但拓这才回神,匆忙喊着人去拿东西。细狗此时也赶了过来,一看猜叔满身血躺在那儿,对着猜叔嚎啕大哭。
“猜叔!你啷个了?猜叔!”
猜叔勉强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细狗。”
但拓也被他嚎得头大:“细狗,别哭了……”
“闭嘴!”齐瑜怒喊。
总算都消停了,她心无旁骛,双手翻飞间迅速处理好了伤口,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也跟着处理后续事宜。之后的几次换药,都是但拓来的。今天他还没回来,齐瑜就自己收拾东西去换药,巧的是在木楼梯下边就被拦住了。
“不是说得很晚才回来?”
但拓:“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了噶。”
齐瑜捧着东西绕过他:“你们达班能活到今天,靠的全是运气吧。”
“其实……是有医生嘞,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出事了,没找着合适的。刚好你来嘞,又刚好这段时间出事多了点……”
“真是刚刚好啊,拓子哥。”齐瑜咬牙切齿地说,错开他要进房间换药。
但拓又挡住她。
“做咩啊?”齐瑜抬眼看他,“让开。我换药。”
但拓小心翼翼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我来嘛,你别生气噶。”
“你来我更生气了!让开。”
“……男女授受不亲嘛。”
齐瑜一字一顿:“我!是!医!生!”
“那,”但拓坚定地挡在那儿,“那……猜叔他也不好意思的嘛。”
“行,你去。我真是多余管这闲事。”
“阿瑜,莫生气嘛。”但拓手忙脚乱捧住被塞到怀里的东西,还不忘哄人。
齐瑜没理他,气冲冲走了。
里头猜叔盯着闷闷不乐的人,开腔调笑:“我不好意思?”
但拓低头沉默。
“下次唔好攞我當借口咯。拓子哥。”
(下次别拿我当借口咯)
“……猜叔。”
猜叔笑笑,挥挥手,也没再揪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