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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断结发 ...


  •   灵琅一身素衣,对着三尊金佛,她既不叩拜也不蔑视,只是静静地站着,手里一串琉璃佛珠被她拨动。

      刚刚送走崔怀照,他说要乞骸骨归老于山间。

      听到这句话灵琅有些轻微的诧异,可目光仔细一瞧,他确实老了许多,眉眼之间虽然有从前风华,但扛不住时光的冲刷,皱纹与华发成了他面孔上最醒目的标志。

      据说崔怀照从前只是崔氏收养的孩子,但上天赋一副好皮囊又聪慧,孤身走到如今。灵琅坐上皇位以后曾为牵制问他婚事,他只推脱,说自己太老。

      这样一个人,一辈子没有娶妻,世间真有少欲如此的人?当时她是这么疑心的。

      这个问题如影随形了许多日子,但忽然就熬到现在。仔细想一想,崔怀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衰老的?

      好像是陆笙去世的那一年。

      灵琅也是后来知道,崔怀照的恩师就是陆春庭,是陆笙这个时代的父亲,母亲则是河东柳音,早年一手七弦琴调得震惊海内,崔怀照的琴技就是来自于柳音,据说她有两把琴,一把叫无哀,一把叫无乐。

      老来得女,夫妻二人分外爱惜,只是时间并不凑巧,当年南北兵祸,这位太有主见的同平章事被调离了权力中心,最后与结发妻子死在了边陲。

      人间不过几十年,都不到一株树木成才的时间就发生了这样多的事,纷纷扰扰。

      可这和陆笙有什么关系?陆笙一直在永平县,而且是穿越而来,不识得崔怀照。

      灵琅举起双手闭上双眼,朝着堂中三尊佛像颂一句佛号,暂时搁置下这件事,崔怀照要乞骸骨就随他去,反正再过几年朝堂也容不下这位三朝元老了。

      她还为如何“请”他体面离去而犯愁,毕竟当年他也助过自己关键一手。虽然不知道为何突然倒戈于自己,但助力是事实。

      忽然,记忆中的两个点相互联系,还是有关于陆笙,可灵琅无法解释她的影响。

      她抬头问:“陆笙,你能给我一个解释么?”

      金佛依旧不言语,灵琅已经习惯。

      忽然她听见木梯作响,一段时间后守在外面的侍卫禀报。

      “圣人,公主到访。”

      灵琅听到公主两个字面上总算多了些真实的笑意,还没抬手唤人,一个身影就迈着碎步跑过来,扑到她的身上。

      一摸她额头,干干净净,灵琅立刻变了面孔。

      “阿娘,我是叫人背上来的。”仁华吐吐舌头,双手放在身后,头低下去。

      灵琅叹了口气,她有时候不知道怎么教仁华,太严厉她会跑,太仁慈又得寸进尺,作为母亲她对仁华常怀忧思。

      作为君王,更是如此。

      每每下定决心要好好训斥她,可看到她又有些不忍,或许是前半生太过严厉,到现在她尽力叫自己生出一些仁慈。

      仁华看母亲不再说话,觉得自己又可以逃脱惩罚,于是试探着去拉母亲的手,轻轻问:“母亲,世间你最大,你饶恕我,我就无罪啦!你是我最好的母亲!这里这么高,爬上来实在太累了,不如废了这条规矩吧?”

      仁华前半句说得灵琅眉眼稍开几分,但是后半句又叫她面色突然肃穆。

      “爬上来很累?母亲也是爬上来的。”

      “可是母亲是大人,我是小孩子,哪里比得上母亲。”

      “我除了是你的母亲,更是天下的君主,仁华,以后不是自己走上来的,就不允许来见我。今天也不准去丰娘那诉苦,若是让我听见她为你求情,我连她一起罚。”

      仁华听得战战兢兢,母亲很少发这样的脾气,自己最后这句话到底怎么了?可她那里能服气,嘴巴一嘟说:“要罚就罚我,关丰娘什么事,丰娘这样好,母亲你是坏人!”

      说完噔噔噔踏着重步子跑开。

      灵琅有些无奈,但已经再次下了决心,仁华必须要严厉要求。

      这种心情或许与她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某个点有关,她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帝王都要追求永生。

      创下的基业交给仁华这样的孩子,她如何能放心。

      她又是这样稚嫩,一双小手伸出来放在自己掌心都觉得容易受伤的稚嫩。

      晚上回到殿里,沈莲丰已经为她安排好膳食,这几年她晚上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总要听些丰娘说的往事才能不自觉的吃几口。

      “陛下,今日上的是粥品,美龄粥。”

      天色已有些昏,烛火下那碗粥安静地落在桌面上。

      “这也是她做的东西吧。”灵琅忽然冷不丁来了一句。

      “不,只是养生方而已。”沈莲丰低头,她判断陛下今日心情不好,这样的波动不适合谈及娘子。

      灵琅无心计较她的谎言,她有她的思量。事到如今如果细细看过去,视野之中全是裂痕,对自己撒谎的人不计其数,原因种种不可遍数。

      拿着勺子轻轻舀起一勺粥,温度正适口。

      丰娘拿的碗底浅,今天还没支撑她退去思虑就要堪堪见底。

      “陛下还要再用一些么?”

      “不必,今日仁华没有叫你疲乏受累吧?”

      “陛下哪里的话,公主是懂事的孩子,不会叫丰娘受累的。”

      “是吗?”灵琅转动手中的琉璃佛珠,“我怎么瞧着她愚笨又爱使性子,以后实难成大器。”

      沈莲丰默然片刻答:“公主年幼,孩子总是这样的。”

      “那带我去看看她,不知她又在做什么怪了。”灵琅脑海中浮现仁华的模样。

      沈莲丰立即命人去备车马。

      出了殿灵琅微微仰头,明堂的灯火日夜不息,在夜色里呈现一种朦胧的光影,像月色流照其上。

      车马挂灯,在长长的宫道里行驶,偶有抄近路的士子路过,他们不敢给皇帝瞧见,纷纷避开在灯光之外。

      脚步声被轮毂声覆盖,大家都以为自己躲得很好。

      有时灵琅觉得烦,为什么天下不可以都是聪明人,这样事情办起来多爽利,永远前进就好。不过这样的时候她就会问自己:陆笙算不算聪明人呢?这天下又要前进到哪里去呢?

      登上此位,看得太清楚疑心就会一点点增长,随之而来的小人、佞臣便依附而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十二三岁觉得是王气,二三十岁觉得是权力,如今……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是万民的晦气……

      “陛下,快到了。”沈莲丰的声音温和。

      灵琅从自己的忧思中钻出来,沈莲丰替她拨开绣着芙蕖的锦帘,扶着她去找自己的女儿。

      忽然有种戏弄心情返照,她让沈莲丰阻止唱名的黄门,轻飘飘慢腾腾地朝仁华寝殿走去。

      仁华不喜欢灯火通明,总是在一处亮着灯,灵琅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拿笔涂画,宫人也不在身边。

      可自己的出现并没有让孩子的脸上出现光彩,在灯火下她满脸惊诧,这种眼神灵琅很熟悉,是害怕。

      “拿出来吧,画的什么。”灵琅有些无奈,难道是今天自己发的脾气太大?

      仁华站起来,却不肯把画交出来。

      灵琅看一眼沈莲丰,沈莲丰慢慢走过去,离得近了她发现仁华快要哭出来,眼睛里惊恐异常。

      “公主,陛下只是来看看你。”她出言安抚。

      “仁华!”灵琅用略显严厉的语气喊她的名字。

      仁华公主的泪水涌出,但手还是没有伸出来。

      沈莲丰心狂跳,她大概明白了公主要藏的是什么。

      “陛下……公主今日被您威严所吓,不如择日?”

      灵琅不说话,偌大的宫室只有一树铜灯在燃烧,气氛紧张到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沈莲丰的身影遮住仁华公主的眼睛,叫她不必被灵琅的眼神洞察。

      “算了,改日再来考校你功课,若是喜欢画画我差遣崔怀照回宫教你。”

      沈莲丰看着灵琅转过身,快步跟上,身后的仁华却跪下谢恩。

      “仁华谢陛下圣恩。”她用的不是母亲,而是陛下。

      黑夜中宫车的车轮声碾压过宫道,车声回响。

      回到寝殿,灵琅问沈莲丰:“丰娘,这件事要处置么?”

      沈莲丰听到灵琅这样问道:“不知陛下指的是什么?”

      “行了,你还要瞒我么?丰娘,今天我很累了。”

      “陛下仁慈,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还不知道画了什么么?或许是公主在画什么让您开心的东西。”

      沈莲丰轻轻将皇帝发上的玉簪抽下,手拖着将要松弛的头发。

      开心的东西?或许吧,但怎么可能。侍奉完皇帝,沈莲丰要告退,灵琅嘱咐她好好管教一下一些不安分的宫人、黄门。

      沈莲丰心想,管教可重可轻,但总比叫公主那的所有宫人与黄门统统受杀头之罪的好。仁华公主今天那么害怕,只可能因为一件事,她在画自己父亲的肖像,之前宫内有些风言风语,她是知道的。

      已经死去的皇帝不应该再出现在这座大明宫里,就算名字也不应该。

      夜风如月冰凉,沈莲丰叹一口气。

      灵琅在宫殿内,四周的门虽然已经关了,但还是免不了丝丝缕缕的风流进来,帘帐轻轻晃动,她心惊一时无法入睡。

      这样的日子每年都有几回。

      仁华画的是李同铮,她心里清楚。

      照理来说,她应当处百人死,只是不知是年岁增长还是当皇帝有了心得,如今她已明白在无法目视的地方总有违逆存在是正常的,哪怕她是自己的女儿,她也不会因此全然顺自己的心意。

      灵琅忽然想到陆笙,是的,还是陆笙。

      仁华对父亲的好奇与陆笙对父亲、母亲的想象或许是类似的。她知道陆笙的身世,无法生育的父母,被领养后与外婆一起长大,最后无法弥合的亲情裂痕。那年她才二十岁出头,有善于洞察的眼睛和脆弱的心,会幻想双亲的模样。

      这是一种天然的好奇,无法扼制,同类自然拥有的为什么自己没有,所以哪怕千百金银至高无上摆放在任华面前,她该好奇的还是会好奇。

      灵琅反复告诉自己。

      又不知道她好奇的是李同铮的哪一段岁月,今夜灵琅的记忆被月色轻濯洗,其实关于李同铮的各段时光她都记得很清楚。

      可是大概没有机会告诉仁华,除非哪天她当了皇帝,朝堂更替一代,回顾往昔进行对比的对象不再是李同铮,而是她。

      思绪摇摇欲坠地飘啊飘,她忽然喝到自己亲手把毒酒递给李同铮的那一刻。

      反复折叠的色彩,郎官清的气味,蛛丝盘结的佛殿还有他的那句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补饮一次交杯酒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断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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