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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黄金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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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找到破除异变的方法了!”
四月的一天,阴雨连绵。洛丽丝推开布劳德克的房门,兴冲冲地抛下这句话,没等哥哥有什么反应又蜂鸟一般飞走,紧接着手捧一本巨书踉踉跄跄地跑回来。这本硬壳精装大书足有布劳德克一条小臂长,四角还包着金属书角,如果让它落在自己身上,布劳德克的左腿估计也要报废。
幸好极度兴奋状态的洛丽丝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之光,她挪着碎步,艰难地将巨书摊在布劳德克的床头柜上,床头花盆惨被鸠占鹊巢,悲壮地碎在地上,噼里啪啦。
“洛丽,你又有新主意了?”
布劳德克歪过头,怜爱地看着自己妹妹不停摇动的金色发旋,同时也为这个月第七个被她干掉的花瓶默哀。
和其他绞尽脑汁研究大异变的人一样,洛丽丝一年多来不停在自己天马行空的大脑中繁殖新想法、新主意、新点子。十八岁的少女废寝忘食,从早到晚埋在书堆里,试图从旧书古籍中寻找关于这场灾难的蛛丝马迹,甚至加入了足足十五个所谓的“魔法大异变研讨会”。她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忘记和同龄人出门逛街、忘记逗门口的狸花猫,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十一点时间像玉米粒一样挤得满满当当。
洛丽丝一屁股坐在布劳德克的床沿,被墨水染黑的手指头指向巨书其中一行:“这儿,看这里!《通天之书》第五篇第三章第六十二段:至诚之心、可通天意……”
布劳德克的眼睛移向妹妹飞舞的手指,而不是那些他压根看不懂的古语文字:她的手指,几年前会是“纤尘不染”“手如柔荑”等肉麻词汇的最佳代言,但现在它们灰头土脸、粗糙皲裂、大拇指的指甲盖还不幸劈了叉。
“……根据仪式意象学,‘至诚’的代表色是金色或白色,‘通天媒介’可以是降下的雨雪等等,现在还没到冬天,所以——”洛丽丝重重点了点手指,“我们需要一场黄金雨作为仪式布阵环境!”
“什么?”布劳德克回过神来。
“布劳德克,你根本没听!”洛丽丝崩溃地跺脚,“拜托你多在意一下自己的情况吧!”
此刻,妹妹黑漆漆的灵活手指又指向床上塌下去的被子,布劳德克迟钝地憨笑,摸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腿。
可怜可叹,悲悯的骑士布劳德克在异变带来的动荡中断了一条腿。
那是一个说起来可笑的事故。还记得我们的魔法大异变发生在什么时候吧?城镇的新年活动进行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空中排成图案的火炬流星般坠落,瞬间点燃广场的彩棚和小屋。人群尖叫,马匹嘶鸣,操纵火炬的杂技魔法师还在徒劳地挥动法杖,身披铠甲正在执勤的布劳德克瞬间捕捉到一个孩子摔进火堆的残影。他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搂住孩子,以肉身挡住坍塌的房梁时,布劳德克在瞬息间意识到两件事:
他身上这名叫“灵魂铠甲”的魔法装备失去了作用,脆得像薄纸。
怀里的不是小孩,而是一个被魔法师操纵以替代儿童演员的大木偶。
命运戏耍所有人,布劳德克是其中更笨点儿的那个。被灼烧挤压的右腿逐渐坏死,赶来疗伤的牧师傻子似的不停诵念曾经光芒一闪便治愈万千伤痛的纯白教经文。身为药剂师学徒的妹妹洛丽丝则伴着眼泪鼻涕,蹲在发高烧的哥哥面前哭喊道:
“锯掉这条腿!”
“什么?”教堂牧师颤抖地捏着念珠,他也仅仅是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学生罢了。
“我说锯掉,”洛丽丝喊得破了音,“你这死神棍!”
在死神棍的帮助下,布劳德克坏死的右腿成功脱离他的身躯,洛丽丝连哭带喊地用家中常备的药剂止住哥哥的血,最后崩溃地昏死过去。
骑士没了腿,等同于没了法力的倒霉法师,沦为该扔进垃圾桶的可悲垃圾。布劳德克脱离了曾经隶属的骑士团,回家躺床上生灰。
至于洛丽丝,她在异变初期大放异彩,药剂学理论不知为什么比魔法学理论坚固一点儿,大部分还能起作用。医药相关机构立刻成为异变最大受益者之一,问诊的人排成长龙。得益于此,洛丽丝赚到足以补贴家用的钱和物,养活了失去双亲的自己和卧床不起的哥哥。
但是,洛丽丝不甘心。
“我要让该死的魔法归来,”她咬着牙说,“我要治好你的腿!”
布劳德克能怎么回答?他比谁都希望自己能重新四肢健全,重新挥舞陪伴自己二十余年的剑!
只有魔法才能凭空生出一条完整的腿。
只有魔法能让枯竭的清泉继续流淌,让石头变成金子,让时空缩短,让万物复生。
只有魔法!
对魔法的渴求让许多事情奇异地团结起来。上个月,翡翠城邦的各国组织了一场大型祈祷仪式,小国国君或城主们集聚在土地面积最大的碧罗,只披一件白袍,头戴荆棘冠,赤裸双足,在大祭坛前长跪一天一夜。其他各地的信徒也纷纷启程朝圣,光脚披发,口念祷文,徒步走到大祭坛周边叩首忏悔,求白神宽恕众生,归还奇迹。
如果不是要照顾布劳德克,洛丽丝一定跟着去了。但距离那场大型祈祷仪式已一个多月,情况没有任何变化。洛丽丝灰心丧气,转头又开始琢磨其他与神交流的途径。
前阵子,大陆的纯白教会终于宣布改组,解散了苟延残喘的光明治愈术医院,吸纳人体医术和药剂学人才,组建全新的医院。帮手多了起来,年纪轻轻的洛丽丝终于得到时间去从头开始学习神学和仪式学。她忙得像个被施了咒语的陀螺。
洛丽丝选择信从“异变猜想”中流传最广的那个:白神阿勒对世界降下了惩罚。
既然问题出在神明身上,那就要和神明解释清楚。原本非信徒的洛丽丝反而在异变后皈依了纯白教,拼了命地研读古籍教典,试图寻找与白神沟通之法。这一次,她搞到这本《通天之书》。
这本所谓的“百年古书”来自一个神神叨叨的流浪书贩,书贩声称此书曾是大名鼎鼎的灯塔图书馆的典藏,因火灾事件而流出,普通人几辈子也没机会摸到它的书皮呢!
洛丽丝觉得自己能从中找到“通天之道”,便咬牙掏光自己的当月薪水,好说歹说才买下这本奇书,接着开始解读书中与神交流的奥秘。不知不觉中,她也沦为一个“神棍”。
聪明的妹妹已从几十本仪式阵法专著和神学书籍中提炼出一个“神降”法阵。但苦于魔法缺失,法阵无法启动,因此她又转而寻求某种能替代“魔法”的神秘力量开启法阵,比如兔子的腿、满盈之月的照耀、黄昏逢魔时刻……比如所谓的黄金雨。
只要能让妹妹洛丽丝高兴,布劳德克不介意迎合她的一切奇思妙想。包括生吃兔子的腿、熬夜晒月亮、黄昏时在野外徘徊……只要淋的不是液态黄金,淋雨算是其中较为轻松的活计了。
“上哪儿去找一场黄金雨呢?”他虚心提问。
洛丽丝宣布:“我会想出来的!”
洛丽丝说到做到,永不言弃,咬着大拇指投入新一轮研究中。在此期间,虚弱无力的布劳德克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等待妹妹从书中抓住奇迹、拯救自己,等待中他开始数天花板的木纹纹理,数窗外掉落的叶子,每天数出来的结果都不一样。
五朔节前夕,布劳德克迎来一位意外的客人。他曾经的师傅,骑士团的老队长带着一篓鸡蛋登门拜访。异变之后,还能健康产卵的母鸡被炒到了异变前小精灵的价格。
洛丽丝接过鸡蛋,让两位曾经的战友兼师徒好好聊聊。老队长寒暄之后就不再开口,他面容消瘦,似乎在这段时间透支了未来几辈子的活力。
布劳德克捏着自己的手指,除了憨厚温暖的微笑,他给不了他人什么了。
“翡翠城邦组建了众城骑士联盟,”老队长忽然开口,“异变前吵了几十年没完成的事儿,异变后不到两年就实现了。”
城邦小国们的武装力量联合起来,在全大陆算是一件大事了。
“难道要开战吗?”前骑士布劳德克背后发凉,“向谁?除了人类之外的其他智慧生灵都消失了,大陆又空出许多土地。难道我们又要陷入瓜分世界的战争?”
“谁知道呢?”老队长摩挲自己的下巴,“布劳德克啊,你瞧,国王城主们又开始玩利益之争的游戏了,那些大人物最擅长向前看。你呢,你是我教过最优秀的战士……也挑个时间站起来吧。”
这句话萦绕在布劳德克脑海里,直到晚餐吃煮鸡蛋时也没让他回过神来,差点令其被蛋壳噎死。
夜半三更时,这位前骑士总会感到自己已经不存在的右腿竟然在隐隐作痛,痛得他忍不住咬紧牙关,窝囊地眼含热泪。他做梦,梦见自己身披铠甲,奔跑后翻身上马,野风呼啸而过,他下挑的剑尖勾起路旁的白花。
到了白天,坐在早餐桌旁,布劳德克小心翼翼地拿这件事问学医的聪明妹妹: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什么魔法学能解释……我的右腿在呼唤我?”
洛丽丝看书熬了一整夜,顶着两枚硕大的黑眼圈:“呃、啊?呼唤?根、根据人体魔法学……呃、哥哥,你的腿现在、在埋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面。你可以靠近那里听听。”
“我希望它不要叫得太大声……”双眼涣散的洛丽丝结结巴巴地补充,“根据人体作息规律,我要睡觉了,我必须得睡觉了……”
接着——哐当!体力不支的洛丽丝终于松开手中的餐叉,向餐盘里湿哒哒的荷包蛋一头栽去。轮椅上的布劳德克大惊失色,紧急之间扑起来,猛地拖住妹妹的头。
画面定格在这滑稽的一幕,洛丽丝额头抵在哥哥手掌上安然入眠。金鸡独立的布劳德克大张着嘴,结结巴巴:“洛丽丝,我、我站起来了!你看——别睡、别睡哇,我撑不了多久!”
第二天下午,空气闷热,洛丽丝从自己卧室床上爬起来,莫名觉得后脑勺肿痛不已。她哈欠连天,完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慢吞吞走进哥哥的房间时,一盆冰水泼上她的脸:他不在这里!洛丽丝惊恐万状,又叫又喊地冲下楼:“哥哥!哥哥!布劳德克!”
前骑士从厨房探出脑袋:“我在这儿!”
“你别吓死我!”放下心的洛丽丝跺脚,“你不躺在床上到处跑干什么——啊,等等,你怎么起来的?”
妹妹挤进厨房,只看见哥哥一手拄着改造成拐杖的长剑,一手颠着平底锅里的鸡蛋。
“我去听了。”哥哥爽朗地笑。
洛丽丝揉着眼睛,闻言又揉起耳朵。
“苹果树下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说,“洛丽丝,那果然是幻听。我的腿呢,会不会也是……幻痛?你以后要不要试试研究这个现象?”
妹妹茫然地瞪着眼睛,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亲哥而是一只会讲话的大母鸡。
“你睡了好久,肚子饿了吧?我煎了鸡蛋……家里只有鸡蛋了,”布劳德克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控制平底锅,“回头我去弄点别的蔬菜和肉类,给你炖肉汤。对了,你能拜托医院帮我做个好一点儿的拐杖吗?”
“哥哥……”洛丽丝喃喃。
“洛丽丝,”布劳德克回过头看向窗外,“外面在下黄金雨。”
最擅长跳跃的草原兔看到此刻蹦出去的洛丽丝也要自愧不如。少女诚惶诚恐地推开家门,满目金色映入眼帘:太阳遥不可及地挂在天穹,伸出万千金手臂撒下雨珠。它们跳跃着,嬉闹着,沾染一身的金色,不停落在房顶、栅栏、土地、稻草人、风向标和苹果树叶上,也落在洛丽丝画在院子里的、那巨大的白石灰圆形法阵上。雨滴满不在乎,将法阵的纹样湿透、让它渲染开来。阳光在露珠上的反射实在令人睁不开眼。
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兄妹俩安静聆听。
洛丽丝瘪嘴:“这是太阳雨。”
“是啊,”布劳德克迎着好久未见的阳光说,“多好的太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