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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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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小卖店老板接过一张绿皮贰圆和一张壹圆红皮纸币,从窄木窗里把软包散花烟递出去,胳膊撂在窗坎上,探头打听道:“听二毛说他叔前两天来收你家的鸡,卖了六百块钱,还真不少,你打算过阵子拿这钱去城里做个啥生意?”
梁淮青撕开软包的塑料线,不咸不淡地说:“没想好,到时候再看。”
“哟,跟你叔我还不说实话。”老板又使劲把胳膊往前挪,像是离他近了话就更能传进他的耳朵,眉飞色舞出着主意,“要我说干啥不如干个自己会的,你老奶没病前干那茶园不好吗,你不如到城里自己搞点茶卖卖。”
他话还没说完,梁淮青仿佛一身还没长好的疤被他血拉拉的揭开,他手指把软包捏得瘪了下去,抬眼看着他不说话,看得小卖店老板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梁淮青绷了近十年的弦紧得随时在断裂的边缘,他压着自己呼出几分躁意,不耐烦把身子侧过去,“干不了,选地选苗还要自己找收货商,哪个不要大价钱干。”
他说得这些小卖店老板也听不懂,但他话里的意思是冲着他的,倒是听懂了,寻思着还没出去就开始摆起谱了。
本来还想着给他出出主意,等梁老太一死,她以前赚那么多钱都抠门舍不得花出去,不知道哥藏到了哪去,不如多花花心思把屋里都给翻翻。也懒得说了。
老板嘀嘀咕咕刚要把头伸回去,瞧见二毛三两大步的往这边来,喊道:“二毛又来蹭淮青的高奢烟了。”
“咱村里也就淮哥抽得起,这我不得多拿两根。”
二毛被他打趣也不往心里去,把梁淮青递来的烟包口撕大,一下捏出两根,一根别在耳朵上,一根叼在嘴里,拿过土窗上的火柴点燃,抽了好一大口。
“你叔还真有意思,几年没回来连蔡二妮没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还能见着淮青就喊元顺。”
二毛这一口都没过上肺,立即咳了出来,他边咳得胸肺火辣辣的疼,边往梁淮青那边瞄了一眼,他的脸色几乎在听到的瞬间就变了。
二毛皱着一张脸,嫌弃地夹着烟朝老板挥了挥,打着马虎眼,“叔,进去听你的磁带去,我和淮哥还有事说。”
“昨儿我去了趟县里,正好问了一嘴我叔,现在城里店铺租金一年价格都快起飞了,要真想做点生意还不如先去摆个地摊,听我叔说城关那片的自由市场还行,不过地摊生意这两年也不好做了。”
二毛斟酌了一下,还是弹了弹烟灰,说:“有会的东西搞起来好一些,不然不交个地摊费时间都光花去跑城管,赚不了几个大钱。”
但梁淮青有自己的坚持,他走出这个村子不说一下就能闯荡出自己的一片天,从此把在这村里遭受的所有苦难都给掩埋忘却,但谁会终于有了可以选择的机会,还主动往待了八年地狱般的火坑里跳。
况且梁老太濒死,总算要获得解脱的梁淮青迫切的想要把过去的一切都通通斩断,任何一个和过往痛苦沾点边的东西,他都会像个随时会被点燃的炮竹,下意识产生厌烦。
手里的一根烟没抽完,梁淮青就给摁灭在土墙里,果断道:“不搞那个。”
他没心情再待下去,走下土坎,一脚将二八单杠的脚撑踢上去。
“找你的两角钱咋没拿。”小卖店老板听见他自行车轮胎压在干地上的声音,探头见他要走了,把放在土窗前的贰角硬币拾起来放在手心,伸出去时又特稀罕说:“那小毛孩这两天都没看往村口来了,天天恨不得挂你身上跑,怪着了。”
梁淮青走到窗口拿钱的手一顿,他说怎么感觉像少了点什么。
这两天杂货和家禽都给卖了,也不在东村西村到处跑,他时间是最多的时候,平时整天都盼着他晚上回来的那一阵费尽心思讨好他的那个小孩,却突然不来了。
“躺在赤脚医生那呢。”二毛看了一眼身前的梁淮青,想着他马上都要走了,这孩子是死是活也不干他事,不怕话传到王叔耳朵里,怨他瞎给梁淮青说他才不买。
“好像是啥有病,经常吃不饱整天被打,被吓唬,夜里又在外面冻着不让进门,不发高烧才怪了,刚去给我姥拿药,听那医生说,能过去就过去,过不去估计是快不行了。”
小卖店刚唏嘘句,“这娃子还真有点可怜,谁买了也至于遭这罪。”看梁淮青光站那不动,把手心的钱又颠了两下示意。
不过是发个烧,他那时候也整天吃不饱,被打,被骂,被吓唬,不过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至今都能想起来自己被打得最严重的时候,腿一瘸一拐地发着高烧,还能被梁老太硬逼着在夏天三十多度的茶园里,晒上大半天。
到他怎么就那么娇弱,都到了能过去就过去的地步。
梁淮青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鬼使神差地说:“不用找,拿两块糖。”
“来给你奶拿药?”
赤脚医生正捋起胳膊在院里捣着草药,看见梁淮青走进来嗯了声,他把人往堆着瓶瓶罐罐的小屋里领。
赤脚医生一边拿起玻璃柜上干净的报纸,拿个塑料尺撕成正正方方的形状,一边利索地在后面的木头长柜上拿下几个白色写着药名的塑料瓶,倒在合拢的两指之间,一个个把裹着层红黄白色糖衣的药丸分在撕好的报纸上,包成多个小药包。
想着梁淮青对梁老太是对得起良心了,这些年对他那样,明知道没得治等死就行了,药也没给她少拿过一顿。
梁淮青等他分药的时候,眼睛往药柜周围看了一圈,移到左边放了一个木凳子的里屋,发现门板卸成的床上躺着许听榆,药瓶拿个曲折的衣服架子挂在房梁下的绳上,正在输液。
许听榆烧得口鼻并用的呼吸,嘴唇泛着病态的紫色,在被宽大外套盖住露出一条输液的手臂上,又新添不少青青紫紫的痕迹。
梁淮青视线扫到他额头盖着的湿毛巾,放在兜里的手拨了拨那两颗糖,本意是买都买了,糖而已,不给许听榆这种小孩反正扔了也可惜,他也不爱吃,于是三指捏起大白兔奶糖放在了许听榆的侧脸边。
许听榆整个人散着快要蒸发的热,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脸颊边沁凉的温度,像是又回到了妈妈把生病的他怀抱在腿上,轻轻拍晃着他,担心地不停用手背抚摸他脸颊的时候。
他急切地把脸往左边贴去,梁淮青还没收回手,就不小心被他蹭到了食指,指尖沾着许听榆忽然顺着眼角流下水热的眼泪,面颊湿软有回弹,像快刚发酵好的面团。
梁淮青盯了一眼他委屈哭泣的脸,那张不会说话的嘴里口型正呢喃着,妈妈。
“哎,药包好了。”
梁淮青立即把手收了回来,顺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纸钱。
赤脚医生接下钱,往里屋看了看,把几包药拿给他,自以为善解人意,笑呵呵地说:“孩子没事了,看这样子比早上刚送来那会好多了。”
梁淮青翻了翻嘴,最终还是没说,他死他活关他什么事。
“不用怕,再忍两天就没事了。”
赤脚医生拧干湿毛巾,蹲下来给在他这照顾了两天大好的许听榆擦着脸,擦得他东倒西歪,额头前的头发都湿成一缕缕。
随后赤脚医生拿下毛巾,看着许听榆被擦得热腾腾的脸上挂着茫然。
“叔是不是没骗过你。”他把毛巾放进红囍字大瓷盆里搓洗着,“淮青他就是平时看着不吭不哼的吓人,其实和你一样是个善良的孩子,吃软不吃硬,你以后好好跟着他,有啥事多缠他一阵就能好。”
赤脚医生把拧干的毛巾搭在脸盆架上,粗糙的手往上面擦了擦,沾干水分,再蹲到许听榆面前,手心里放着被他收起来的糖。
“你看,这是他给你买的糖,会带你走的,再去几趟他就心软了。”
许听榆听着赤脚医生的话,回去的路上脚步都很轻快,他忍不住没听赤脚医生的话,蹦跳了两下,又忽然在土路上停住脚,低头去掏糖,扒开了印着白兔的纸皮,先抿掉一圈糯米纸衣,再把香甜奶味的糖放在嘴里慢慢化着,另外一个放在口袋里小心拍了两下,继续往前走。
他不敢那么早回去,一直在村里晃悠到夜幕降临,没在村口的小卖店蹲到梁淮青,只能慢吞吞走到了王叔的土屋前。
他屏住呼吸,先畏缩着把门推开一个缝隙,偷偷往里看王叔有没有回来,他刚把眼睛对准门缝往里偷瞄,就对上坐在桌边听见门嘎叽一声扭头看他的王叔。
“跟我进了这地,我不让连只鸟都他妈别想活着飞出去。你还敢长上了鬼心眼,跑?你跑一步我就打死你!”
王叔倒了杯绿瓶的红星二锅头,嘬一口白酒,铛得一声把厚底花纹玻璃杯砸在桌上,抹了把嘴,他跨过凳子拉开门,一把提溜起被吓傻了的许听榆,踹上木门反手就对着他的脸,连扇三个脑刮子。
许听榆小小的身子摔滚在地上,脑袋懵了半天,耳朵嗡鸣着从火辣辣的眼里再次淌下热乎乎的眼泪。
他一抽一抽的憋着声音不敢大声哭,隔着雾气的眼往斜上方很快地看了下,看见瞪着血红似魔鬼的眼的王叔,正面目狰狞的高举着他的断掌。
他立即缩回去,双手捂着自己的头发着抖。
许听榆趴在地上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疼痛,只听到踩中糖纸的滋啦声,他弓着背的脸从臂弯里抬起,王叔千层底鞋子下踩着他口袋浅被打得站不稳,而甩掉出去只露一个蓝角的糖。
“要不是为了过两年积点德,我早就塞你一瓶安眠药,死了算了,白费老子半个月日子!让你去自己选条活路都不会走。”
王叔想到打坏了这病秧子,又得他掏钱去治,虽然赤脚医生治好许听榆后也从没找他要过钱。
但看着许听榆该放在心上的正事一个都不干,踩他一颗糖就抱着他的脚使劲抬,着急去抠的模样,恨不得现在就让他死。
他一腿把抱着他脚的人给踢开,手点着他的鼻梁,凶神恶煞指道:“梁淮青等他奶两腿一蹬就马上走了!我他妈看谁买你,没人买你等着死吧!”
许听榆还要再扑过去的身体忽然不动了,他有些木然坐在地上,反应了好一会才听懂,然后朝着王叔摇摇头,两只手着急的来回比划。
不对,不对,赤脚医生说的,梁淮青会要他的,他还给了自己糖。
许听榆眼睛忙乱地寻找着他的糖,刚爬过去用他那两张脏兮兮的手捧起踩瘪的糖,想要证明给王叔看,让他能不能再等等,不要那么快杀死自己。
王叔已经在门外落锁,把他一个人反锁在里面。
许听榆听见钥匙抽出锁孔的声音,害怕地拍打着门,可无论他怎么拍怎么哭,那扇门都没再打开。
他哭累了迷迷糊糊圈着自己坐到天蒙蒙亮,村里打鸣的公鸡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平时这个点儿应该还一片寂静的村落慢慢有了人活动的声音,并且脚步越来越多。
那些人路过王叔的土屋,许听榆靠着门缝,听见他们相互转告着。
“淮青叫人来了,梁老太还剩最后一口气,想看的都去看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