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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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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地三月正春。“山过雨颦眉黛,柳拖烟堆鬓丝。管弦触水莺花市,不知音不到此。宜歌宜酒宜诗。”
承天府内有座小镜园,湖面澄澈如镜,绕湖治园林,泉石轩敞疏落有致,风起湖波泛影,隔岸鲜花无数,姚黄魏紫展露迎风,夭桃秾李花钿委地。
百年名园比美人更耐得住时光。历过战火,辗转数主,只需修葺打理一番,又重归迷丽盛景。
这一夜,十二回廊正中摆设筵席,帐幔轻舞,丝竹喧阗。及至灯月辉煌,宾客陆续而至,金樽酒满,官妓馆澹波楼的二十多位姑娘们穿插其间,衣鬓香影,或春花两颊,或雪韵花娇,或姣语嗔花,霎时间小镜园成了群芳馆,那满园春色倒退作陪衬之物。
湖中央设一戏台,早选好了吉红班与庆春班两套戏班大堂会备着。这吉红班以四折一楔的杂剧见长,庆春班则擅南戏。各班先使小唱儿轮番登台,清唱助兴,花旦名角儿自在台后细细装扮,擎等着正客点戏。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戌时过半,酒过三旬还没见正主的影儿,不免有些冷场。
两戏班子今日前来听候的人颇多,有几个向来不对付,得闲便鸡毛蒜皮磕起牙来,皆是些伶牙俐齿之辈,闹着闹着过了火,大有撸袖子架势。
要是以往,身为吉红班头等武生的吉秀川,定是打头阵里的都头,半分也不肯相让的,此际却有些心不在焉,一时盯着湖对岸那些觥斛交错,一时看着月照水影破碎支离。小吉喜在旁,观师傅发闷的样子,有些不解又像若有所思。
戏子们终究不敢喧哗太过,扰了贵人担待不起,正角儿班主一发话,便散去各处该干嘛干嘛。
正堂里,当红女乐蒋绛仙怀抱四弦,错综拨弹,引来宾客中一俊雅青年以箫合之,声调清亮音韵悠长,吹弹得清风徐至,余音袅袅,尽消宾主心头烦意。
悄然曲尽,有人拊掌赞道,“久闻凌大人的箫乃京中风月一绝,今夜我等如此有幸谛听,当浮一大白!”举杯朝上首邀之,一饮而尽。
凌霄收起紫玉箫,执杯之手指节如玉,微微笑道,“说起来还是沾绛仙姑娘的光,澹波楼蒋姑娘琵琶之妙,冠绝江南。”
蒋绛仙放下琵琶,起身行礼致意。既是花楼风头正盛的红姑娘,生得自也不俗,远黛含颦深秀于神,一袭莲青曳地撒金丝裙凌波冉冉。俄而告罪,由着侍女荔奴引路前去更衣。
这当红女乐出局,十分讲究排场,一晚换四五套行头不在话下,合该养娘婢女们前处后拥众星捧月才是。只绛仙性子冷清素不爱热闹,故而身边常带着的只有一个贴身婢女荔奴。
荔奴年方十四,红颊黄面皮儿,生的小眉小眼儿小伶小俐,性子活泼,离得稍远便开始吱吱喳喳,“这夏大老爷府上虽只是税吏,面子情儿还真广,今儿晚上来的全是咱地界上的大人物,府尊、按察、巡检头一回坐这么齐全,作陪的还有盐商,听绿蕊姐姐说,那上首之人是魏公公,……天爷,小奴还是,头回见咱们南府的守备公公,若不说,谁能看出那位是…宦官?”
绛仙有些神思不属,走了一路才教荔奴拉回神。
她这是第二回见南府守备太监魏渊。月前南府按察史叫局在春风楼招待巡察御史,魏公公来后,侍卫便屏退众人,约莫几人要密谈。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今夜一如头前那般,身穿细布直裰,束巾结发,无多余赘饰,只做儒生打扮。若不明身份路遇,八成会以为权炳江南的守备太监只是一不得志的书生。
听闻此人原也中过举,受父牵连获罪,二十岁上才入内庭。去岁也不知说什么惹得皇上不喜,被贬到南府做守备太监,因向来在御书房伺候笔墨,与圣上是打小儿的情分,指不定哪天还能回那皇城中去,所以谁也不敢造次,如今在南地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素闻魏公公不好女色不贪财,也不爱结交,喜怒不形于色,教人摸不透的,又开罪不起,前去侑酒的月仙玉苓便带了点敬畏之色,惹得府尊连连不喜。反倒是魏渊稳坐泰山,静如深潭。
今夜这宴算是绛仙应的局,众姐妹沾光支应,无奈她只好前去斟几回酒,就近跽坐陪侍。
想起魏渊清癯面上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不苟言笑的神情,谁也不答理,偏还对自己问了两句家乡年岁之类模棱两可的话,……绛仙浑身发寒,低低呵斥,“在外头也这般口没遮拦,那些个人物岂是咱们能私议的?!速速领路!”
荔奴不以为然地吐吐舌头。
小镜园里特意辟出间照水阁,半邻水半靠竹苑,阁中置起花娘专用的更衣室,澹波楼的丫鬟们早已按各自姑娘喜好挂起纱帐,布好香膏巾子妆奁一应物事,侍立于门口。
绛仙依旧只带荔奴入内,换过应景的海棠色对襟纱衣,重补妆容,荔奴捡了妆奁里的五瓣垂丝花钿来贴,口中又忍不住道,“姐姐,你可知大人们等的是谁啊?这向晚也不来好大的排场……”
绛仙正要说什么,方进来的绿蕊滚豆子般的嗓音快声快语,“自然是比魏公公还大的大官爷啊!不然谁敢叫魏公公擎等着?”
这绿蕊是楼里女乐钟紫丹的婢女。紫丹也曾大红大紫过,此时年岁稍长,风头便不及绛仙。刚舞完踏枝曲的紫丹着一袭妆花缎紫衫,鬓发微汗,鬓边插碗口大一朵魏紫,风姿绰约而来。
“我就说吧,夏老爷好大面子,寻常府尊老爷家办寿都请不来魏公公呢。”荔奴道。
绿蕊眼中闪烁着光,压低嗓子与荔奴咬耳朵,“听这府里丫鬟嚼舌,原是她家三小姐送给那位官爷做妾,那妾室极受宠爱,京中都管叫什么‘盛盈夫人’。这夏老爷啊,是沾了夏盛盈的光,才觍脸出面请的人,否则八辈子也够不着人家哩。魏公公是给那位爷面子,方才来赴的堂会,单凭夏家,哪里请得动这些大佛?”
荔奴张大眼睛,“哎哟你说这夏老爷吧,好歹也是官商之身,富贵逼人,竟送女儿去做妾?!”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那夏老爷家原本也没多了不起,听闻出了什么要命的事儿,不得已将庶出女儿送了出去,这才换来的一场泼天富贵,又治园子又买地的。”
“过往听说夏家出美人儿,谁想那美人儿有爹有兄长,比起楼里姐妹来命也算不得太好……”
“如何不好了?”
荔奴压低嗓子,“想必那位大官爷,也是个如夏老爷般的糟老头子吧。”夏老爷年轻时或尚有几分风流形状,如今嘛,荔奴想起那松弛皮肉,那副媚上谄下的样子,顿觉恶寒。
绿蕊噗嗤一笑,“我的妹妹哟,那夏小姐才是天大的有福之人哪,听闻那位爷可是将相神仙般的人物,不过二十六七年纪,原配也早早的殁了,这盛盈夫人虽说是做妾,可偌大的公侯之家抬举着,说不得哪天还就当家做主呢。”
荔奴目光灼灼,嘴角微微下撇,“什么将相神仙人物?难道还比得过凌公子么?”
绿蕊只顾掩口,“哎呦好妹子,你看看这满园子的花儿,哪一朵当得上最美?咱楼里的姑娘个顶个儿出色不是,放江南地界儿上比,谁又敢称独一份么?咱们南府官妓馆就有四家,私馆酒楼暗门子比海里的珍珠还多……你家主子姑娘十九岁上头做花魁,就算是去岁选出的魁首陆娘子千娇百媚,我看也称不上天下第一美罢。这年轻男子嘛,自然也如花儿如美人儿一般的理儿不是?你还小,方才见过几位俊俏多金公子爷呢?还是说,咱家妹妹私动了凡心,看上你姐姐那相好凌公子了?”
荔奴嗔怪一瞥,双颊如涂胭脂,绿蕊便笑得越发大声。
此时,紫丹在内间换好刺绣百蝶穿花水袖衫,自顾自对镜描眉画眼,拿镙子黛将眼尾向上一勾,掩住丝丝细纹,娇媚之态浑然天成。她向来嫌绿蕊手脚粗笨,妆容都是亲手打理,一边瞄镜中的绛仙侧影,口中道,“此刻宴中正行令呢,妹妹不是公认的才女么,最擅这一套的消遣,如何还在此躲懒?”
绛仙望向竹枝轻摇,侧颜神清骨秀,语调清冷,“有甚擅不擅的?不过是拿风花雪月漂亮字儿堆砌词藻,再压些平平仄仄罢了,偶得一好句便沾沾自喜,比之真正的文章,……‘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何等平实无华教人震憾……”话音一转,“怎么,兴姐姐你与那起子小公子小戏子眉来眼去,就不兴妹妹我躲躲懒?”
紫丹烈焰般红唇勾起妖娆弧度,“这儿哪有什么姓懒的公子?我瞅妹妹想躲的不是甚么懒,是那凌公子罢?”
“姐姐又何必说破?”
“姐姐我倚老卖老一回,这儿还有几句真言,妹妹也大可一听。须知花期苦短,昨夜浓桃艳李,今晨已碾落为泥,甚么喜不喜、爱不爱的,那都是十五六的丫头们在意的事儿。咱们混迹风月场多年,该见的不该见的全都见过了,何曾见过几位知心人儿,哪得寻到长长久久?妹妹何不放下忧愁,趁此年华及时行乐?”
绛仙转过脸儿来正颜道,“旧日读一文章,说道,‘可知天下生美人难,天下生美人而欲求爱美人者更难。就是有了这爱美之人,而无爱美之心,则有文无质,口是心非,知选乎色,而不知钟乎情。此等人不仅与美人无益,且与美人有损。
“夫美人,花之影也,譬如有人具有爱花之心,而无栽培名花之意,荒烟蔓草,使得名花随便混于泥涂,则其人虽爱花而实无爱花之心也。’”
紫丹揉揉额角,“之乎者也,一听就是酸书生拽文。这讲的什么?”
“姐姐既有梅花之清品,何必做那薄命桃花?本来翠馆红楼终非了局,既思早脱火坑,还望姐姐存之慧眼,托个更稳妥之人。”
紫丹哈哈大笑,继而用染了深紫蔻丹的尾指揩去眼角一点水迹。“现说着妹妹,怎么就扯到姐姐身上了?姐姐我啊,非梅也非桃,就要做那‘一夜轻风起,千金买亦无’,‘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的短命牡丹。呵我知晓了,妹妹原是想说那凌公子亦非良人罢……”
绛仙一叹,“姐姐,还记得妹妹推崇的那位‘吉先生’么?那先生曾写,‘良人如临水照影’,无非是映出自个儿来罢了。谁也不过孑然一身。”
钟紫丹挑挑长眉,“像咱们这样的罪官之后,打记事起就困在楼里,也没那些个国仇家恨,只盼日子好过些罢了。学些诗词歌赋,混混才情名声也就罢了。我看你呀,就是读书读得痴了,什么吉先生凶先生,那酸儒说不得就像妈妈雇的账房老秀才那般,屡试不举愤世嫉俗胡言乱语罢了,又当得什么真不成?听姐姐的,好好儿过今宵,明日如何谁又说得准?”
“紫丹,你果真决定了么?那秦小公子并不妥贴,再从长计议可好?”
“我这身子……还有甚更好法子?且顾好你自己罢。”
两人从相看两厌到相互扶持,花了整整十年。然而两人的对话总如夏虫语冰,从来说不到一块儿去。绛仙对竹丛又是悠悠叹息。
风入竹声沙沙地响。苑外侍卫回禀,“方才是看有人在,追出半里又没见着,园大树多影影幢幢,标下已增派人手沿途巡察。”
魏渊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朝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