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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洛丝罗林 ...

  •   我扶着漆成黑色的金属,伦敦层次突出的建筑和阴灰色的低矮天空以车行驶的速度退出我的视野。管家艾尔伯花白的头发梳得笔挺,皱纹沟壑纵横的手牢牢握着方向盘。
      近两个小时后,金色的地平线终于凸现在目光尽头,像横卧在那里的一把剑。濒死的夕阳片片凋零,坠到它下面去。

      隔了一个月再见到洛丝罗林,竟觉恍惚。不过我立刻清醒过来,因为艾尔伯在车旁喊我。
      少爷,到了。
      洛丝罗林庄园,梅利弗伦家族本宅,我的家。

      北大西洋暖流携来的春季踏在五月的尾巴上,而洛丝罗林的美丽才要刚刚开始。在英国,这样鲜有人来往的幽静去处已经十分罕见。艾尔伯稳健老练地跟在后面,我经过成片木棉组成的血红残照,感到某种气息扑面而来,不确定是否欢喜。
      洛丝罗林任何季节都是美的,但只有红蔷薇才能在偌大的庄园里长年不败。父亲偏爱蔷薇胜过任何一种精心栽培的玫瑰,他用魔法让它们热烈的生命火一般四季地燃烧,生生不灭。而有幸拥有这一姓氏的人都清楚,红蔷薇是梅利弗伦的灵魂。这一族尚有鲜血留在人间,所以那些花海不会死去。父亲任它们仰起骄傲的细小重瓣,蔑视红皇后的富丽和妖姬的风情,像红色的原野,洒满没有墓碑的爱情与生命。
      我却算不上太喜欢这些花,总觉得它们太过自我又太坚决。偶然独自面对蔷薇花海的时候我害怕它们突然真的燃烧起来。
      母亲是精于生活的人,弄来许多其他植物为梅利弗伦的女王甘心伴舞,例如随处可见的沁兰草,丁香和庄园后面高大的落叶白杨之类谦虚的品种,庄园正门的木棉屏风则是我十四岁那年她的杰作。她还向一个挪威的冰雕匠订做了一座冰雕来装饰庭院,原先刻成花神芙罗拉的模样,却在仅仅一年后被小妹妹维罗妮卡一个火焰魔法打了粉碎,因她觉得花神太骄傲,不配放在门前供客人赞赏。于是父亲干脆换了人鱼的雕像上去,材质变成了黑色大理石。
      而如今我正借着大理石的耐心,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清除初夏的闷热时,关于家的全部理解与质问,彷徨与留恋,羁绊与舍弃全都伪装成那位年仅十三岁的小公主,戴着亮丽的金发和透蓝的眼瞳,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维尔!”维罗妮卡蹬着一双没搭上后带的凉鞋大步向这边走来,石子道发出一路铿锵的抗议,“娜塔告诉我,你给爸爸写信说你不参加今年的夏日舞会了?!”
      “小姐!”那是专负责照顾她的侍女,安妮。此刻那可怜的姑娘正神色紧张地亦步亦趋跟上精力过剩的小主人,手里提着一条做工精细的发带,“维罗妮卡小姐!您的头发还没有打理好呢!太太和娜塔莉娅小姐她们看到会不高兴的…”
      维罗妮卡并不搭理,而是动作飒沓地甩了甩她瀑布般挂了一肩的长发,而那又岂止是没有整理完毕的程度——它们凌乱而纠结地垂下,显然是某个过程半途而废的结果。她的鞋没有扣上,从女孩向少女过渡的身躯裹在一条凉爽的水粉绿裙子下,仿佛一只青苹果的果核,美好得难以言喻。
      维罗妮卡•梅利弗伦,作为倍受宠溺的梅利弗伦家幺女,她是个极美的孩子,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金发碧眼,比同龄女孩高挑一些。挪威海灌溉了她的瞳孔,母亲说那将是梅利弗伦家最美的眼睛。她本来理应是要成为淑女的,宠爱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缺憾。她像宇宙外的一颗彗星般一尘不染,单纯直率,横冲直撞,不拘小节。为了她的真诚和对生命原始姿态的执着,她比这家里的哪个孩子都挨到更多的骂。
      但父母并不真忍心惩罚她,这有些助长了她无法无天的性格。幸好她只有十三岁,一切都在尚可以容忍的时代。
      “拜托,维尔你是在开玩笑吧。”她用小孩子不以为然的口吻说,“这可是圣诺拉节,今年夏季唯一的一次舞会!”
      “所以你花了一学期思考下星期要在礼服上配什么款式的饰带?”我拍拍她的头,笑起来,“你还没到可以跳舞的年纪呢,小女孩。”
      “我早就能跳舞了。”这下她更不高兴了,跺起了脚。我向来没有哄她的天赋,安妮无奈而焦急地站在一旁,甚至忘了和我打招呼,“我还会连娜塔都不会的舞步呢!可是你们都说我还没有长大,不能和男人手拉手转圈。”
      “或许明年爸爸就会允许你下舞池了,维莉。”我不安地抚慰她,“这些事可不能着急,不然你会像那个愚蠢的公主一样,听信巫婆的话去吃成长糖果,然后掉下塔楼。”
      “可是维尔,”她忽然安静了下来,像夜莺失去了嗓音般不甘地垂下了睫毛,“就算还是不能跳舞,我也希望你留下来啊,起码能陪我说话。爸爸妈妈都很忙,娜塔太喜欢书了…你可以见到全英国的魔法师贵族,还可以和温斯顿小姐她们跳舞呢。珊德拉和雷走后这里已经够冷清了!”
      我感到血凝结起来,想张口回答,发现空气变成了固体,玫瑰香堵住咽喉,无法呼吸。

      “维莉,别闹了。”
      在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考虑如何向她解释所有的当口,另一个女神将我拯救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梅利弗伦的血统如此盛产个性极端的女子,我的四个姐妹无一落单全部囊括。而倘若你陪维罗妮卡折腾了一下午后与娜塔莉娅共进晚餐,那么也算是一场从冰天海极到科西嘉度假海滩的冒险经历了。
      娜塔莉娅是爸爸的第三个女儿,我的第一个妹妹,十六岁。
      她和维罗妮卡一样继承了父亲的容貌,却比其他三个女儿都更像母亲,宁静而温润,石竹一样兀自盛开,既不过火也不流俗。举止仿佛刻意与维罗妮卡形成反差似的,洋娃娃般精致地毫无差错。这个优雅仕女的典范此刻摆上了一副维罗妮卡看不懂的沉重神情,在她还显稚嫩的美丽五官上略显违和。
      “维莉,如果你不想舞会当天被关在自己房间里的话,”她很温柔地笑,“就赶快做完爸爸交代的事。维尔,妈妈想见你。”
      维罗妮卡再次奋力蹬蹬离开,用上了比来时更大的力气,怒气冲冲地甩开安妮。我转向另一条通往主屋的路。娜塔莉娅目送我消失在她能望到的尽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本准备让侍女去请母亲,到了主屋却发现她已坐在会客厅了。
      “妈妈,”我过去,坐在面对她的深红色软沙发中,端起侍女送来的爵士红茶,“您今天气色不错。是否感觉好些了呢?”
      “你回来了,我能继续躺着抱怨么。”她像一个母亲应有的那样嗔怪道,微笑中满是爱怜,“只是感冒了一星期,现在没什么大碍。”
      “您健康就好。”

      这一瞬梅利弗伦夫人忽然真切体会到面前这个自己抚养十九年的孩子已渐成青年,那种微妙而惨烈的转变从容貌到谈吐无处不在发生,好象茫茫命途中一次有预谋的涅磐。她并非那种冲动偏执的母亲,向来善于自知自处。但她也开始感到烦闷和力不从心,感到儿子的生命轨迹开始脱离自己所能知道,了解并守护他的路。
      伊丽莎白•洛森是她的闺名,姓氏曾属于一个显赫的世家,甚至和都铎王朝沾亲带故。他们这样的人在婚姻上本就没有多少余地,那个姓氏更是已经随着她唯一哥哥的英年早逝而正式了结。她的兄长死后一年,维克多•梅利弗伦将刻有家族纹章和他们名字首字母的戒指戴上她的无名指,她便成了他的妻子。
      她记得他时常对她说,谢谢你陪伴我到如今。
      她并不怨恨,只是凭借能想象到的包容平和地生活。她认为这样也不错。爱情是放入水中的冰,既然终究要化成水,只能用水的心灵去享受。
      其中冷暖,无人知晓。

      母亲始终是融化皑皑冰雪的水。
      她和那些□□女人或印度教文明下的女子不同,她的爱与忍耐并不出于缺乏教育和对比而得来的愚昧的一味顺从与逆来顺受。她出身良好,是拥有众多倾慕者的优秀淑女。她的爱情和自尊是如此高度地统一。
      “你爸爸还是要到圣诺拉节前一天才能回来,”她坐起来了一些,“维尔,安琪的身体有没有起色?”
      “她还是有些憔悴,”我闭上眼,好把叹息咽回去,“不过比在英国时好得多。也许到明年春天她就能回来了。”
      “我想珊德拉的离开对她是个打击,”母亲拉过毯子覆在腿上,“毕竟她们姐妹的感情一贯很好…珊德拉和雷…维克多不肯告诉我任何事…”
      “妈妈,”我暗暗让壁炉烧得更旺些,平和的泡沫忽然破灭,伦敦的雾气般令人烦躁。于是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打断她,“爸爸有他自己的考虑。”
      那之后,我用了远比想象的来得长久的时间去为这个偶然的失态而后悔。母亲瞬间僵直,眼眶向外扩展,一种我无法担待的东西几乎要从轮廓优美的缝隙里渗出来。然而母亲仍然那么善于掩饰伤害和被伤害。
      “啊…说得没错,”她复又微笑,“我恐怕还不能下楼到餐厅去。这时候厨房忙活得差不多了,你也该饿了吧?”
      “晚安,妈妈。”我赶紧站起来,补上欠予的吻,“希望您喜欢这只胸盒,很抱歉我没法给您带更多东西,火车不太安全。”
      “它像地中海所有的小东西一样漂亮。”母亲回抱了我,把礼物藏在睡衣的内掖中,“快点去吧,哥哥可不能让妹妹等太久。”
      我逃似地离开,感到身后突然灯火全灭。母亲已经消除了屋内用魔法供应的光源,脚步声几不可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洛丝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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