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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冶游遇新知 ...

  •   中秋佳节,一轮皎洁的圆月,是谁忧愁的脸。
      你可以欢聚,在波平如镜的湖面泛舟;但也许,你更想一个人静一静,独携瑶琴一把,佳酿一壶,任自己沉浸在这无比澄澈的月色中。
      ——他叫朱槿,朱敏轩,论血统也是太祖皇帝的子孙。成化年间的一场宫变之后,他的祖先被削去王爵,沦为一介平民。他从小在乡村成长,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只有一本传世的家谱。算起来他和今上是平辈,名字里都是有木字边的。但是远离皇室的他大名里却没有一个“由”字——单单是朱槿而已。朱槿是一种植物,又叫扶桑,而扶桑正是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这的确是一个很大气的名字,而他,也一直想做成大事。从小熟读经史子集,从圣贤的想法中他看到了当今政治的腐朽与黑暗。他痛恨宦官专权,可同样他也无能为力。他明白单单靠自己是不够的——他需要支持——作为一个太祖皇帝的子孙他只是单纯地希望挽救大明半壁倾颓的江山。于是他到了杭州,企图从大城市中找到某种契机。他毫不感伤怀才不遇,只在为自己的未来充分准备。本朝自开国之后,他常常想——除了太祖皇帝与成祖皇帝之外,难道就出不得一个德才兼备的君主了吗?他们要么昏,要么庸,要么又昏又庸,昏庸得让他甚至看不到,大明朝的希冀,究竟在哪里了。
      他要求改变,但他同样明白如今的政局下再完美的改良计划也是不可行的,所以他在等待一位明主,抑或是个稍微强一点的君王,万不得已还必须得大权独揽……可这一切都是后话,他朱槿现在不过一介布衣。映着湖水,他有着皇室遗传的容貌,父母在世时曾说他长得很像先人。曾经多少次,在宗祠里凝视着太祖皇帝的画像:他的眉毛像极了这位祖先。并且他还拥有着不逊于皇家子弟的纤细白皙的皮肤,更重要的是,他比所有的王孙贵胄都要有头脑,有抱负,有见识。他想如果以自己的心力与才华,辅助以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他的改革便一定会成功,那样才能有希望稳坐天下,复兴大明。
      可怜他却只有独自撑着小舟,任凭自己随着那一把琴、半壶酒、几卷书,在湖心打转……
      今夜,西湖上画舫林立,笙歌点点,朱槿将自己深埋于无边的月色之中。微风起了,湖面上碧痕粼粼,船儿漾过搅碎了满湖晴辉。整日忙于钻研权术的他,难得有一天可以让自己歇下来,歇下来享受一下生活,摆正自己的心态,去沐浴一点,这湖上微凉的夜风。他在这秋风之中微醺,船儿在秋水之中摇曳。天上的月亮在旋转,酒杯中的月亮在跳跃,对影成三人,对影、成三人……
      他阖上双眼,仰头饮尽杯中的残酒。在这月华中,他真的很想一睡不起。东厂的惨无人道曾让他想过就此沉沦——如果没有人能扳倒魏忠贤,也许他朱敏轩便只有先委屈自己投靠阉党之后自作打算了——这是万不得已才会使用的下策。现在,便姑且让自己沉沦,醒来,再说醒来的事。
      他真的醉了。
      酒醉中,空气中都弥散着淡淡的香气,不知是谁精润美媚的歌喉,如飞花飘零在琴弦上般地唱着一阕《苏幕遮》:
      月如盘,花似锦,玉人千里,倩笑凭栏处。年年今夜团栾好,酒入柔肠,尽是相思泪。辗转思,难成寐,向来痴儿,不识清秋味。月上仙姝应有意,舞袖轻飏,与君同一醉。
      他在半明半昧中鼓掌,全未在乎他的小舟与那艘画舫擦肩而过。周围是模糊的,笼着一层雾气,雾气中恍惚有一张美丽而惨白的脸,形容憔悴,眼神哀伤……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动,某一种温热在霎时间充满了胸腔。心尖最柔软的部分像被谁捏了一把——他是真的喝醉了……

      包妈妈望着滚滚而来的银子,早已忘了渐落的与众不同,她所想的,只有更多和更多。这中秋夜的游湖可是蒋春他们三个凑了大价钱才换来的:一艘不大但是装饰可人的画舫,渐落在许多地方选上了自己亲手做的小装饰品。简单的小桌,大家围起来,七手八脚地吃着。渐落呢,忍俊不禁地欣赏着妙谖的吃相,引得四周一阵爆笑。
      “光这么吃没意思——大家总不能都看妙谖吃吧?”许振基在一旁摇头晃脑地说,“不如行个酒令,大家来比说官话,说不标准要罚酒,每次一罚三十杯……”
      “怎么又雷(来)怎(整)我嘞……”妙谖显得一脸冤枉。
      “知道你能喝,”蒋春随手玩着折扇,“就这么干吧?”
      “咱也别太欺负妙谖了——”小蔓在一旁打圆场,蝶衣在小蔓身边掩口偷笑。
      “要不这样罢,”渐落习惯性地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我们来接诗怎样,前一个人说的诗句末一字必须出现在接诗者的诗句中,但不可以是最后一个字。接不出的罚酒三杯,或是表演一个节目——如果第一次喝了酒第二次又被罚了,就必须表演节目——”
      由于这班文人墨客接诗不成问题,大家便纷纷赞成。于是渐落呷了一口酒,向窗外扫了一眼,说今天是蒋公子做东,便由蒋公子出题,自己第一个接。蒋春想了想,说此时正值中秋佳节,月色这么好,我便起苏东坡的名句——“明月几时有”罢。
      “人有悲欢离合,”渐落这个打头阵的并没起到什么榜样作用,上来就偷懒。于是众人吵着让渐落喝了一杯,下面轮到岳小蔓。
      “雨晴夜合玲珑月,”小蔓引的是温飞卿的《菩萨蛮》。
      “月落乌啼霜满天,”蝶衣用的是张继的名句。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颜惜蕊记住的为数不多的李贺的句子。
      “枯藤老树昏鸦,”蒋春打过头便由许振基接上,下面轮到李妙谖。
      “小桥流髓(水)棱(人)家——”妙谖不假思索。
      “错啦,错啦——”大家哄笑,妙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被大家痛灌了三杯。
      “斜阳外,寒鸦万点,”渐落轻叩杯盏。
      “吴山点点愁,”小蔓想到了琴歌《长相思》中的唱词。
      “愁闻一霎清明雨,”蝶衣的句子来自《花间集》。
      “雨诉黄昏花渐落——”惜蕊脱口而出。
      “哎——”渐落忙不迭地做了个停的手势,“该我什么事儿啊?惜蕊姐姐要喝酒……”
      “这个……”惜蕊嫣然一笑,“今天怎么破天荒把花大才女难住了?不过陆唐这两阕《钗头凤》可是千古绝唱,渐落你不会不知道吧……”
      “姐姐……”渐落对此表示十分之郁闷,“是雨诉黄昏花易落……”
      “嫂子叫顺嘴了——”许振基在一旁装好人,“我们要大大的原谅。不过呢,嫂子,还是要表演节目——”
      颜惜蕊于是拿起玉箫,低吹了一曲《梅花三弄》。
      “那么我们重新开始,”蒋春也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方才惜蕊吹得好一曲《梅花三弄》。春才疏学浅,便就题论题,起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罢。”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许振基念的这句来自柳三变的《鹤冲天》,也正是他们几个的心态。
      “雄鸡一灿(唱)天下北(白),”这回妙谖总算知道游戏规则了。
      “没有‘唱’啊——”许振基故意找茬,“唱歌!”
      “有的哎……”妙谖不服气的脸又涨得通红。
      “快别欺负妙谖了,”沈蝶衣实在看不过去,便想帮妙谖说两句话。谁知大伙不依不饶,竟然大喊蝶衣和妙谖在一起很配,把那两个险些窘到桌子底下去。
      渐落见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随口把诗接了:“白日放歌须纵酒——”
      “错了,错了,”蒋春悠闲地摇着扇子。
      “怎么错啦?”渐落一时没想明白,“杜工部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个字也不差啊?”
      “妙谖上一句说的是天下‘北’,”许振基故意装作一本正经,“花大才女这一句里好像没有个‘北’字。”
      “好,我喝酒……”渐落这才反应过来,众人又是一阵狂笑,李妙谖不服气的声音被淹没了。渐落很无奈地摇摇头,端起酒杯嘬了一口。
      “花大才女要给我们现场作诗——”许振基带头喊着、兴奋至极,脸上写满灿烂的笑容。渐落便也不推辞,只是站起身来,缓步踱向船头。
      渐落在众人的目光中踏向湖水,裙摆下隐隐露出一双赤着的天足。她垂下头去,长发顺着额角滑下来;仿佛是在不经意间,她捋它们到耳后。举目望去,明月被夜雾掩上了半缕轻纱。万籁皆淹没于水声中,微风拂过面颊——渐落衣裾飞飏,她的指尖触过风的发际,而思绪已不知不觉走了很远……
      “月如盘,花似锦,玉人千里,倩笑凭栏处。年年今夜团栾好,酒入柔肠,尽是相思泪。”
      明月如练,天光浅淡,银河垂地。一只小舟从她的眼前斜斜掠过。她看到一个孤单的文人,独与酒一壶,书一卷,瑶琴一把,月光洁白了他的青衫。也许,他在独享这夜的月光,也许他在思念着什么人,也许,在这个美好的望夜,他的灵魂深处,与她一般寂寞……
      渐落的心越发凄凉了。月光下,那个随波漂远的文人,孤单的影。一阕《苏幕遮》,谁人解痴儿!渐落总是这样,在热闹之后开始莫名哀伤,也许只为了,那一阕词中,一个素昧平生的、孤单的意象。
      月上仙姝应有意,舞袖轻飏,与君同一醉……
      那该是怎样一个旖旎的梦呵……

      朱槿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是夜阑人静。他远离了那个没有夜晚的湖畔,醉步踉跄地沿着街道往回摸。自他立志挽救大明于危亡的那天起,他一直没敢喝成这般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酒色误事,干大事的人决不能耽于这些。但是今天他竟然放纵了自己——本来,他带的那点酒是灌不醉自己的,但他又走进了一家酒馆——他已经醉了,醉得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喝酒,就因那一阕,舟中人吟哦的,苏幕遮:
      向来痴儿,不识清秋味。月上仙姝应有意,舞袖轻飏,与君同一醉。是谁,写得这般,看似飘逸洒脱,骨子里却藏着说不尽凄楚的词句……
      头重脚轻地倒在榻上,他不知道自己走向了一个怎样的梦境,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揉揉眼睛,那里还留着酒后的酸痛。他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说朱槿你怎么可以这样颓废;但转念一想,如今这世道,他空有一腔抱负,又有谁人赏识,又有谁,能用手中的铁腕,帮助他呢……
      他必须要结识权贵,一级一级地结识权贵。浙江巡抚是魏忠贤的走狗,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巴结老魏的;其他的各式各样的官员也无非是些贪污受贿之徒,可是他没钱,由此科举也走不通……
      谁会赏识他、信任他呢……
      他听说在杭州当地,有位蒋老爷,家财万贯。尽管不是官场上的人,却与许多朝中大员有不薄的交情。更重要的是他家大公子,单名一个春字,字文彦的,为人看似不思进取,却偏爱结交天下才子豪杰。并且此人对待朋友总是一腔热忱,很少会对什么东西产生疑心。如果他能够成为这蒋公子的朋友,他就会有机会接触到蒋老爷以及与蒋家交情不错的权贵们,从而更深入地去了解他们,最终打进去。
      蒋春。蒋春?这个花花公子,他明白与他见面的最好方式即是在歌坊里不期而遇。可是歌坊……昨天才破了酒戒,难道今天又要进那种地方不成?他觉得头又疼起来了……
      背着书箱,拖着鞋子,他漫无目的地在孤山的林中彷徨。树木的阴翳与他混乱的思绪层层纠结,环环相扣,他想他也许真的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天下,天下,他突然感觉到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个字眼。他依旧是一介平民,即使是胸怀包容四海,也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不知不觉已经行至放鹤亭旁。放鹤亭,那应该是宋朝的林和靖罢。他当初怎么就在西湖边上隐居了呢……隐居?这大概是文人不得志时的普遍的宣泄方式罢。可是不得志的自己,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不,这么做不是朱槿。朱槿是有抱负,并且一定要实现抱负的。他必须采取行动,而不是打着隐居的幌子从此沉沦,自甘堕落。
      当然如今,他还要等待时机。所以,也许不投靠阉党的代价就是要让自己假意沉醉在风花雪月之中……

      蒋春一行人从来不会闲着。趁着这日天气晴朗,大家又一次打点好行装,大张旗鼓地跑到孤山去玩。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过很多路;李妙谖气喘吁吁不说还得一路被那帮人损,无奈之余也就被落在了后头。沈蝶衣回过头去找他,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却跑得无影无踪了。
      两个人只好急匆匆地往前追赶大队人马,只是两个人都走不快,稀里糊涂地混在往来穿梭的人群里面——倒是蝶衣眼尖,一眼望见人群的对面正是装扮独特而谈笑风生的花渐落。
      “在那边,”她忙扯李妙谖的袖子,“我们快过去——”
      妙谖答应着,两个人正要拨开人群,却突然见着一个衣衫褴褛、形容呆滞的中年男人步履蹒跚地撞到蝶衣面前,“扑通”跪下——
      “嫁及(给)我哩……”
      蝶衣慌了,慌乱地想要跑开,可是那人竟然死死地抓住她的裙摆,她急得快要哭了。
      “不要动她,”却见李妙谖一步上前,猛地推开那个疯子,随即把蝶衣拉到身边,一字一句地说,“她似(是)我的凉纸(娘子)!”
      他说的那么一本正经,眼里的光芒,那么坚毅。
      那疯子似乎有点害怕了。
      “哎你们这是……”这时渐落和许振基匆匆赶来,见状连忙上手解围。
      蝶衣的两颊不觉间飞起一片胭脂,妙谖的小脸儿,也红了。
      不过渐落没怎么八卦,许振基也出人意料地没损妙谖。四个人连忙加快了脚步赶上蒋春惜蕊小蔓他们,一行人有浩浩荡荡地上山去了。
      从山上翻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带上了几分倦意,于是找一块平整的草皮,沈蝶衣铺下块布,大家席地而坐。四大花魁的四个丫头,婉儿、菡萏、薜荔和心心,取出点心和甜酒,大伙就嬉笑着吃起来。
      “这附近有什么名胜?”蒋春随意地问,“地方没来过,景致倒好。”
      “再下去大概就是放鹤亭了罢,”渐落沉吟着,“宋朝那位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公子好像昨天才提到他。”
      “哦是的,”蒋春想了想,笑了,“花大才女的记心真不差,昨日联诗我用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不如,今天咱们再换个玩法,写整的怎样?”
      “不就是写诗嘛,”渐落悠闲地呷了口酒,“这难不倒我花渐落。只不过以何为韵、以何为题呢?”
      “什么何为韵、何为题的,”小蔓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摇头,“本姑娘最讨厌的就是做什么事都要被限制……”
      “那就不限韵好了,”蒋春玩着扇子,“这题嘛,统一一下。既然话题是由放鹤亭引起的,我们便以‘隐’字为主题,各出一绝,诸位意下如何?”
      “不玩,”颜惜蕊撇了撇嘴,“我最不会写诗了……”
      “我都玩呢……”岳小蔓不等蒋春开口就抢着说,“惜蕊姐姐,大家兴致高……”
      “那我给你们誊诗好了,”颜惜蕊也并不想扫大家的兴。
      众人纷纷点头赞成,薜荔取出随身带的纸笔。微风起了,四周的树叶婆娑起舞,岳小蔓兴高采烈地唱着《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却不知不觉跑调了。
      “跑啦——”渐落笑道,“亏你还是干这行的。”
      小蔓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转过脸来看许振基和李妙谖打闹,原因是李妙谖不想参与作诗,许振基不依不饶。
      “没你这样儿的,”许振基板着脸故作严肃,“嫂子是嫂子,人家不写还给我们誊诗呢——你干什么,把大伙的诗翻译成你的闽南话啊?”
      众人狂笑,狂笑着让妙谖起头。
      妙谖的小脸又涨得通红。沈蝶衣看他可怜,便说算了罢,这头由我开好了。于是她喝下一杯酒,轻启檀口,吟道:
      雨打梨花深闭门,幽闺永巷苦沉沦。
      展卷始知归隐乐,来生不做女儿身。
      “蝶衣姐姐也忒悲观了,”小蔓大喝一口酒,继而摆出副激情澎湃的架势来,“大家都不喜欢现在的生活,都跑出去隐居——以后谁来建设我们的大明呀——还有你们想过没有,隐居有什么意思,又苦又累又不好玩的……”
      “光说不行,”许振基他们都不把小蔓当外人,“写出来。”
      “我也写了一个小绝句,教你笑话我,”小蔓不服气地瞥了许振基一眼,“听牢了——”
      堪笑名士太荒唐,辜负韶华好时光。
      人生在世须行乐,缘何清寒守空房。
      “小蔓你不懂,”蒋春摇摇头,“我们有许多东西,是你女孩子无法理解的……不过我也凑了一绝——”
      遍览诗书谁与言,利禄功名浑不堪。
      且向落梅咏风月,自伴佳人自凭栏。
      蒋春念到最后一句时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笑出来,颜惜蕊略略有点窘,赶快把头低了。渐落懒洋洋地玩着从头发上拔下来的一支珠钗,说蒋公子有一点讲的对,在官场上你找不到知音的。人一旦涉足官场,就会慢慢变得一门心思去争名逐利,没工夫去考虑些闲事。许振基大概感到再说下去就要切入敏感话题了,便连忙推妙谖作诗。
      “你蒙(们)黑(很)无聊嘞,”他急得大叫,“好好的栗子(日子)不过,去早(找)辣(那)些隐不隐的哎……”
      “叫你作你就作,”蒋春没腔没调地说,“扭扭怩怩地你才无聊呢。”
      “棱(人)家还没显(想)好嘞……”妙谖继续推辞。
      “这半天还没想好,”许振基坏坏地用余光瞥他,“说你脑瓜子不够用你还不相信……”
      妙谖无奈,只说是打油诗,端不上场面的,叫惜蕊不要记。
      “想记我也听不懂啊……”惜蕊小声嘀咕。
      也不知道妙谖听没听见,他只是饮了门杯,之后便用那口福建口音极其浓厚的官话念道——
      秋高气酸(爽)似(是)孤三(山),旅途迈迈(漫漫)路多艰……
      颜惜蕊知道大家伙儿一定不会错过这场好戏,便在下面记了——但她实在对他这口福建官话深表郁闷。好在渐落记心甚佳,耳力又极好,便在她耳边小声翻译。
      “不要记啦……”妙谖一副很惨的样子。
      “别打岔,”许振基没好气地,“念你的诗。”
      妙谖只得继续念了下去,不过这么一弄他好像也无所顾忌了。
      且粗(出)且路(入)哀(安)足论,枉与他棱(人)做笑台(谈)……
      “不通,不通……”蒋春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摇头,许振基推着妙谖不停地说“一边儿去”,众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似(是)你蒙(们)烂(让)我写的哎……”妙谖很不服气。
      “他走得那么累……”渐落揉着笑出了泪的眼睛,“让他歇歇罢……别为难他了……”
      颜惜蕊好不容易才忍着笑把妙谖的诗记录下来,许振基和蒋春正因为“不通之至”这四个字笑得天昏地暗。这妙谖的吟的诗竟然达到了让大家仅仅取笑其官话而全然忽略内容的境界,倒也的确是个妙人。
      所有的人都只顾得笑,因而没有谁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有一个家伙,脖子抻得像烤鸭店里挂着的那些东西,用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盯住在场的所有人,并且竖起那一双有那么点儿皇室基因的大耳朵,仔细地听走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朱槿却不是来打听消息的。
      他想找蒋春,却叫他这么碰巧地撞上了。下面他唯一要做的,便只有瞅准一个机会接近他们。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却忽略了蒋春,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她好像话一直很多,现在正悠闲地玩着手中的那支发簪。只不过,他注意她,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
      换句话说,是她身上的气质吸引了他的,他觉得那很特别——即使她在大笑,也有一种骨子里透出的,伴着她的灵性而生的凄哀之气——他敏锐到能深切地感受到它,恍若自己亲身经历一般的,那种似曾相识的凉意。也许,不,一定,在她活泼开朗才华横溢的背后,隐藏着另外的什么东西。
      而另一边,狂笑声终于止住。在“欣赏”了这么打油的一首“诗”之后,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聆听,大才女花渐落的即兴之作:
      莲生污淖质犹芳,撷往瓶中亦不妨。
      斯心元是菩提子,且教行人论短长。
      “匆匆而就,未加雕饰,诸位见笑。”她简单地说。
      一枝出自污泥中的莲,生于浊世,却永远怀着一颗高洁傲岸的心,即使被人簪于瓶中赏玩也不会改变。管别人议论什么、管环境多么恶劣,心净即是身净、心隐即是身隐:能否隐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拥有那一片纯净而无杂质的灵魂——这算是妙论还是禅机他无从区分,怎样的一种境界他也无暇去想,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熟悉这个女子的声音……
      “光听你笑妙谖,”小蔓一把抢过许振基的扇子,“好像就差你了吧?”
      “扇子给我——”许振基又把扇子夺回来,继而正色道:“振基不才,聊以史论事。”于是吟诗道:
      卧龙逍遥深谷中,夜理琴书日躬耕。
      何时三顾明君至,指挥若定镇西东。
      许振基的诗文一出,大家全部肃静了。这三兄弟的确是日日沉湎于花前月下,可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想走出去——兴复社稷也好,大展雄才也罢。但无论为公为私,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一切都是徒劳的。若想升官发财,大可入仕,可是无论谁的入仕都不可能将现状改变。他们不是没有抱负,只是不得已而逃避罢了。花渐落懂得,所以她才愿意和他们交朋友。要论其他的那些大官人富老爷,贵公子酸秀才,她甚至是不屑于搭理的。
      而朱敏轩在心中默默太息,难道这不是自己目前的状况吗?何时何日明主才会出现,而明主出现的那一天,他,有有福气看得到么……
      这这这……
      “救命啊……”

      突如其来的叫喊把蒋春一行人全部从思绪里拖了出来。大家都在四处张望,好象是西边,什么人遇到麻烦了……
      “妙谖,去看看。”蒋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又似(是)我来……”妙谖嘴里嘟哝着,却还是忙不迭地奔过去了。
      ——“哇……有涩(蛇)哎……”
      妙谖的惨叫,和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在这个孤岛上显得十分刺耳。众人都急忙站起身来,而渐落则大步流星地冲向声音的发源地。
      ——妙谖和一个过路的书生被一条长长的青蛇绊在一起,他们也跑不开,蛇也咬不到他们。但两个小白脸儿越是挣扎,就越是同时被摔得四脚朝天。不过都这样儿了,摔倒时妙谖竟然还想去拉那个书生一把……
      渐落看得又好气又好笑:那蛇根本没毒,就是稍微长了一点儿,竟能把两个堂堂七尺男儿搞得这般不堪——而这点小事对走过江湖的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她只是微微一欠身,随手将妙谖带出去老远,同时右脚则不偏不倚地踏在蛇的七寸上,微微一用力,那蛇当即一命呜呼。
      探出一只手,她朝那个倒在地上,面色惨白的书生微笑。
      那看上去迂腐之极的书生,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没有喊出“男女授受不亲”的那一套而死也不接受她的帮助。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用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他轻轻地说。
      她拉他起来,微笑着看进他的眼睛。
      ——那是个并不英俊的年轻人,白皙的脸因为刚才的过度惊吓而显得有些蜡黄了。而他的五官,也许本来是隐隐有些轩昂之气的,当时却因不自然地纠结在一起而拼出一副怪异的表情,让渐落也找不着什么词来形容他,只记得江南好像有句方言叫“衰”罢……
      是的,的确很丢脸。
      不过当他朝着她微笑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从某个角度看他好像很可爱,尤其是在他微笑的时候。
      也蛮清秀的嘛……
      “如果公子不介意,”她随意地甩了甩头发,“过去和大家一起玩吧?”
      “这个……叨扰大家了……”朱槿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这种事情必须客气,却决不能推辞。渐落好像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自我介绍起来——
      “我的名字是花洁,江湖上人称花渐落的。公子怎么称呼啊?”
      “朱槿,朱敏轩……”朱槿嘴上应酬着,心里却乱了。
      花——渐——落,这是多么凄艳哀伤的一个名字……
      江湖上……她,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位是朱公子,”朱槿还没弄懂怎么回事就被渐落拖到大家中间。相互打过招呼之后,蒋春很热情地请他一起喝酒。
      “过路之人,承蒙各位相救,感激不尽……”朱槿客套着,却很快就满不在乎地像自己人一样了。
      话说这朱槿也真有自来熟的本领,就连细致如许振基都没觉得他此行是别有所图的。他把自己伪装得很像一个穷书生——不过说实话除去他的血统因素他也的的确确是个穷困潦倒却又只会舞文弄墨的家伙。
      从小就受着及其矛盾的教育,他既被要求这把自己当作平民而发奋努力,又被要求着记住血统,完成中兴大明的任务,这让朱槿过早地学会了独立思考与多方面考虑。并且,他还有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这让他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惜蕊,”蒋春突然想起了刚才由于朱槿的插入而被搁置一边的诗,“那些诗稿抄得怎么样了?”
      “应该都对了,”她捧起宣纸轻轻地吹了一下,“许公子,你看看……”
      许振基接过墨稿,那是一行行娟秀的颜体正楷。看过之后他微微点头。
      “不知朱兄有何高见?”他随口一问。
      “各位都是才高八斗,小生不敢妄加评论,”朱槿接过素笺一行一行地看着,“不过……这倒三首,有看法……只是文采稍微逊色了些……”
      妙谖悄悄吐了吐舌头。
      “那公子最欣赏那一首呢?”还是小蔓嘴快。
      “嗯……”朱槿沉吟着,“朱槿不才,不敢贻笑大方……”
      “我最讨厌的,就是没事瞎客套,”岳小蔓冷冷一个白眼。
      “既然如此,槿便聊抒愚见,”朱槿也就不再推辞,“依我看来,此诗即是以‘隐’为题,自然应当更重内涵。而就内涵来讲,这后两首皆为上品,各有千秋——一咏物,一咏史;一为隐者之最高境界,一乃暗砭时弊,直指现实。至于何者最佳,愚以为这最后一首还是略欠一筹:一个‘何时’,便大有怨天尤人的意味了。人生在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做成大事之人,必有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气魄。因此,时辰未到则隐居名山之中以待天时,天时一至即会呼风唤雨。问何时才是天时?既然如此发问,可见作者的心中,还是对这天时不抱有太大希望的,因此哀怨的气息便浓厚了一分。男子汉大丈夫,确实当存卧龙之志,而待天时之日,尚要苦学不辍,并观察时事,制造机会,如此方能抓住天时,成就一番大业……”
      “朱兄所言甚是,”一席话说得蒋春也赞不绝口,“春真心实意,希望与朱兄结交,还望朱兄不弃……”
      “小生不敢,”朱槿连忙施礼,“承蒙蒋兄错爱……”
      “少给我客套……”小蔓在一旁不满地大喊,“真无聊……”
      “既然如此,”许振基微微一笑,“振基这首拙作,希望朱兄斧正。”
      “不敢当,”朱槿看似很谦虚地打了个拱,“朱槿不才,只在原作的基础上略改几字……”
      说着他提笔写下几个蝇头小楷。大家凑上前去,只见原诗被改成:
      卧龙逍遥深谷中,心潜琴书乐躬耕。
      他日三顾明君至,指挥若定镇西东。
      第一个是渐落——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光。
      不知朱槿看到了没有,只是他的脸颊上,突然牵起了一丝奇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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