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代销点平常是没什么事干的,家家户户都穷,一分钱掰成八瓣花。
大军婶的算盘水平就很对付,慢慢腾腾地。
何秋是个急性子,她自己都在心里算好了,可惜没说出来,初来乍到,万一是个心眼小的,将来也有麻烦。
她忍得住,有人可忍不住。
有个男的在门边站了两分钟,几乎是喊出来:“一百一十六块四!”
何秋早看到人,不过没放在心上,这时才侧过头看,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黑,头发沿着头皮留出一点点,长得高挑,背光看不清五官的样子,只有双狭长的眼睛分明。
还怪好看的。
大军婶才知道有人,抬头:“东子今天要点什么?”
手却不停,好像跟算盘较上劲了。
叫东子的年轻人先是看了何秋一眼。
这一眼里还有些欲言又止。
何秋自觉善解人意,装作通风往屋外走。
他们的眉眼官司大军婶全然忽略,热情地问:“是不是要纸?我说你一天天的都快赶上城里人讲究了,上个茅房还用纸。”
本地人都用一种大片的草叶子,无他,省钱。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该大大咧咧讲出来,尴尬程度只有何秋大喊要买月经带才能匹配。
对于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来说,多多少少有些羞耻。
何秋冷静地当作无事发生,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钱票:“婶,我这也得分两趟搬,您慢慢算看行吗?”
大军婶终于舍得停下来:“行行行,你搬吧。”
其实队里人多半是记账,结工分了再一块清。
代销点开了三四年,给这么多现钱的她还是头一个。
财不露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何秋还是懂的。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东子,觉得看着不太像坏人,是坏人也没办法。
她把东西都丢进缸里,提气抱着走。
这些少说有一二十斤,她走得却很稳。
力气之大,引人侧目。
她一走,林文东才呼气,人在漂亮姑娘面前都会拉不下脸,甭管认识不认识。
大军婶给他拿纸,雪白的那种得公社才有卖,代销点卖的是灰色的,还有些粗糙。
一刀一毛钱,可以用大半个月。
但对村里人来说,他们的钱就是这么一毛一毛攒下来的。
何秋把东西放回房间,去队部领粮,又去木匠家搬东西。
累了一下午,才算收拾了个雏形出来。
外间——灶台上一边摆着个木盆,洗干净的锅碗瓢盆倒扣着沥水,另一边并排的油盐酱醋罐,竖着的砧板和刀。
灶台边是一个水缸,还是空的。
小圆桌摆在灶台不远的位置,桌面上有水杯和暖水瓶。
刚进门的地方是个双开门柜,暂时当成鞋柜,一双解放鞋,一双布鞋,一双蓝底泡沫拖鞋,一双皮鞋,一双白色胶底鞋,柜面摆着搪瓷盆和洗漱用品。
内间——炕上铺着竹席,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枕头,大红色牡丹印花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
炕头边是一个五斗柜,第一层是日常用品,有头绳、草纸、梳子,镜子、雪花膏、纸笔等。
第二层是吃的,有奶粉、麦乳精、糖果、点心、饼干、罐头等。
第三层是上衣,四件棉布衬衫,四件套头衫,一件海魂衫,两件外套,最角落的是贴身的内衣裤。
第四层是裤子,三件军装裤,黄绿蓝都有,三件藏青色的工装裤。
第五层放了一床薄棉被。
何秋把钱分别藏在三个地方,米缸底下压着,被单里缝着,笔记本里夹着。
她出门的时候带了不少钱票。
她爸何万军是师级,她妈沈心莲是市轧钢厂工会主席。
两人虽然关系不合,离婚多年,在她身上也没付出过多少感情,但钱给得很足。
还有一种比拼的意思在。
“我都给这么多了你好意思给得少了?”
所以何秋有钱,每个月从两个家庭能拿到四十块钱,还有一定量的票证。
要知道,刚转正的学徒工月工资也才三十七。
没下乡之前她和爷爷奶奶住在军区大院,吃喝都不用花钱,还能从老人家手里拿零花钱。
把钱都藏好,何秋又开始琢磨起来。
该添的东西都添得差不多了,新锅得用猪油来开,供销社逢十卖一次肉,下一次还有三天,这几天她只能先用砂锅。
只带了一刀草纸,是比较白的那种,代销点卖的那种偏黑,摸上去又很硬,还得去一趟公社才行。
补贴粮全是糙米,她觉得自己吃不了,还得去粮站买点细粮掺着吃,或者跟人换。
何秋列了一张单子,删删减减后才满意,合上笔记本,出门打水。
打井水比打河水要多走个几分钟,她拿了根扁担,挑着两个桶。
这种泥地,不管平时走路再怎么稳也会晃的。
她一个桶装七分满,洒得不多,回头往缸里一倒。
就只有浅浅一层。
何秋跑了三趟,先把今天的备上,又背上筐出门拾柴火。
她还没有工具,就是边走边捡,揽了一堆枯枝叶,还撞见一条花蛇,没有毒的。
她攒了半筐,反正先凑合两天,不够用了再说。
何秋在家每天坚持锻炼,论身体素质哪怕是有些正经部队的人都比不上。
但身体上撑得住,精神上撑不住。她在火车上就没怎么敢睡,身怀巨款,又是陌生地方,挺危险的。
何秋晚饭是凑合着吃,路上没吃完的糕点,再不吃就要坏了,又冲杯麦乳精,开个黄桃罐头。
吃完她把玻璃罐头放在锅里煮一煮,擦干,把今天下午买的盐倒进去,拧紧。
这样盐罐子就有了,其他的可以等几天。
连着几天没洗澡,她都快把自己刷掉一层皮,红扑扑地往炕上一躺。
眼皮累得掀不开,侧过身朝墙睡,几乎是很快就昏过去。
第二天一早,何秋是听到敲锣声才醒的。
她平常睡觉都很警醒,一到固定时间就睁眼,这会已经过了平常的点,可见这一通火车坐得她有多累。
两夜的硬座,才下车又马不停蹄收拾,她是个爽利人,什么事都做得快,只看张自强他们还迷迷糊糊搞不清就知道,有时候人多未必是好事。
何秋打开手电看时间,房间是推拉窗,关上之后,简直是密不透光。
六点一刻。
那刚刚响的就是上工锣,毕竟钟表是奢侈品,整个大堆拥有的人家不会超过十个数。
她掀开被子起床,先烧水,然后换衣服,才去洗漱。
门口就有下水道,何秋蹲在门槛上刷牙,听到“嘎吱”一声抬头看。
女知青陈婷住她对屋,也起床了。
两个人笑着问了个好。
何秋的早饭是牛奶点心和水煮蛋,她出门前三姑买了好些稻花村的点心,足足七八盒。
平常的火车都有餐车,他们做的那班因为是知青专列,为了多坐人,取消了。
好在每到一个站,站台上就有人在卖东西吃,好些还是当地特产,不要票。
原本预备着车上吃的点心就成了负担。
何秋一顿吃一盒,再喜欢都觉得有些恶心,但浪费粮食是要遭雷劈的,她经历过困难三年。
何家没有饿死人,不代表别人家没有。
吃完饭,何秋要出门,才发现陈婷还在做早饭。
大概是他们昨天说好的轮流。
何秋自顾自锁上门,背着筐出门了。
她打听过了,今天公社正好开大集,能买不少东西。
上杨大队离公社不远,他们昨天因为有马车,走的是大路,如果是从田里穿过的话,还能再快个二十分钟。
不过田里这个点都是上工的人,她一个生人从那里走多少有点引人注目。
何秋几乎是不犹豫,就选了走大路。
说是大路,最多也两米宽。
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如果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会她的脊背是绷的,这是一种进攻状态。
但粗看,是看不出来。
林文东路过看了一眼,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本来想跟她打个招呼,想想大家连姓名都没通,人家城里姑娘指不定傲着呢。
这种事他也遇过几次,索性不给自己找没趣。
何秋本来是警惕状态,看着人走到自己面前才松口气,她其实有时候挺一惊一乍的。
要说根源的话,大概是被老爷子折腾的。
在家动不动半夜搞袭击,有两回她才出校门,差点被勤务兵按在地上。
脑子里永远有根弦紧紧绷着,人在十万八千里外也松不下来。
公社的大集,只是相对公社而言的,和何秋想象的还是差了些。
不过除了粮食、棉花、猪肉、油料这四大物资是不能自由买卖的,集上还是有不少东西。
何秋买了蜂蜜、枣干、核桃、红菇、桂圆干、板栗、木耳,还有五只腊鸡,熏干后挂在梁上,哪怕是这种天气也可以放许久。
新安出了名的八山一水一分田,都是山货比较多,山民们不种地,也没有地可以种,靠这些东西过日子。
干货有份量,实诚,就占了半筐。
何秋从挎包里掏出小本子,买一样写一样,确认没有什么,可以再添的了,才去粮站。
她手里全是全国粮票,还是细粮,一共五十斤。
在家里她是不买菜的,而且京市的供应比地方足,到了这她才知道,有钱有票买不着的东西多得是。
粮站只有十斤细粮。
何秋想着来都来了,还买了些绿豆红豆,玉米面小麦面。
前者是用粗粮票,后者是面票。
市场上一斤面票能换两斤细粮票呢,更金贵些,不过新安人不怎么吃面,以米饭为主。
最后去的是供销社。
供销社柜台是玻璃柜,一眼就能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供销社看不到的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等大件都得上这儿买。
买大件儿的都是有钱人,售货员没那么横眉竖眼,换别的柜台,一准儿爱答不理。
何秋买了台收音机,她在家的时候一直听,不过那是公用的,这回特意带了票出来买。
她买的是牡丹牌,售价147,还要一张收音机票和二十张工业券。
还买了些生活用品,她估摸下一次来得过几个月,能买的最好一齐买了。
大队要求没重大事情是不请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