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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春夜里的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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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更好……”
我做了个梦。
梦中有男孩在唱歌。
那歌声很轻,隔着点距离,像是被温软的风送到了我的耳边,听不真切。
我只觉有模糊的白影在眼前晃,自行车篮子里的花和柑橘汽水晃荡,纸风车转啊转,谁雪色的衬衫被盛夏光年的风吹灌,我迎着日光,抬手,想要抓住他。
“我带你逃走……”
我想说。
可是……
“我想帮帮你……”
……你是谁呢?
……
我被什么东西砸中脑袋惊醒时,班上正闹哄哄的,不知在讨论什么事。
春天的白昼总是容易犯困,临近放学的关系,教室里难免产生了些许细细碎碎的燥动。
最后一堂课本就是自习,十六、七岁的男生女孩开始相约课余的活动,期间带着刻意小心压低的笑声,于是整间教室里边充斥着令人心生痒意的细碎耳语。
其中,有谁相互打闹,拿纸条乱扔,我不幸中招后抬头,得到了两个男生心虚又歉意的讪笑。
我没有介意,只是晃了晃脑袋,注意着即将打铃的时间,开始收拾课本文具。
春日的天,瓦蓝如水。
些许融金的尘埃散落人间,教室窗外,绿意盎然的枝桠伸展,远山的太阳即将落下。
班长就是在这样的时间登上讲台的。
他将无伤大雅的燥动按压下,同我们说等会放学还不能走,一个多月后学校要举行班级体的歌唱比赛,我们班幸运地过了预选赛,所以这段时间要趁放学的空档留下来练习。
一时间,这个安排引得众人一阵不满。
但抱怨无效,班长和几个班干已经开始组织。
我感到困扰,前阵子我参加了校级的英语作文朗诵大赛,在拿下第一后,我顺利地被推荐到了市级的比赛。
负责指导我的老师让我这一个月的放学后都去他那练习,可现在班级活动与自身冲突了,我只能逮着空去和班长说明自己的情况。
好在班长很轻易地放过了我,让我回家后多听听歌练习,到时别拖后腿。
我高兴地收下这个提醒,背起书包就跑了。
等到练习结束后,我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
我已经问过老师最近的安排了,他前半个月天黑后就会离校,所以只能趁放学的空档指导我,但后半个月他会全天在校,也就是说我到时放学后可以先和班里的同学们去练习,晚些再去练习英语朗诵。
我比较满意这样的安排,遂决定途中去买个MP3,这样前半个月我可以回家自己先练习唱歌。
等我买完后,天已经黑了。
入夜后的整座M城仿佛被点亮,迷蒙的霓虹灯扫过无数在平时显得冰冷死板的高楼大厦,目光所及之处都染上了一丝虚掩的暖色。
我觉得晚风有些凉,脚下不禁蹬慢了一点。
前至红灯前,很多刚下班的人都等在那,城市的每条街道上五光十彩的吊灯闪烁着骤缩骤扩的光点。
很快,信号灯跳转到绿色,我同人流一起穿过斑马线。
这条路我平时不常走,因为比较远,但今天为了买MP3我特意绕过来了。
期间,我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一间不起眼的书店。
真的很不起眼,店面大概就十几平方米大,但是,我眼尖地看见书店里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禁在门前跓足。
从我的位置望去,这家书店其实挺老旧的,它的三面都立着书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是很传统的古褐色木板基调装潢。
唯一新鲜点的可能是天花板上点着暖黄色的光,轻轻洒下来给不大的空间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隐约可见光线处飘浮着的细小尘埃。
其中,有黑发乌眼的少年在里边整理书籍,侧脸柔和又认真,我的目光随他的手掠过了书架上那一排开封了的书扉,他好像在找什么书,其搭在架子上的指尖葱白,像弹钢琴一般敲了敲书架才抬手拿下了一本书。
我却突然叫他的名字:“郝燃。”
闻言,里边的人转头看向了我。
我因此清晰地看到了一张有着泪痣的、好看的脸。
但我一时间有些呆愣。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他。
我只能扶着自行车站在书店门前,对里面的人尴尬地解释道:“那个……我……我们之前见过。”
“啊、嗯……”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揉乱细碎的发,镀了暖光的眼睛瞅了我一下,又微微低下去避开了。
我看着那个身穿毛衣的人,见他纤瘦的身形一如既往,只不过身高拔高了些。
但我怀疑他已经忘了我,不禁又出声提醒他:“一年前的冬天,在M大附近的图书馆发生了地震,当时我坐在你对面,你救了我。”
对此,他一愣,好像终于想起我来了,那双好看的眼睛终于抬起,直直地望向我。
我无端觉得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当时跑得好快,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说谢谢。”
从一年前的那天起,我就一直都没见过郝燃。
他就像夏天的幻觉,又如冬日的融雪,晃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老实说,他本来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但是上次那般危急时刻的举动,叫我记着他到了如今。
可是现在,郝燃却只是道:“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我当时还让你崴了脚……然后还跑了,扔下你一个人在那……”
这么说的人似是想到什么,微微垂下眸子,眼底黑得发沉。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风吹,我几乎听不清他后边的话。
我却跺跺脚,亮着眼睛朝他笑:“已经好啦,我体育课上跑步跑得可快啦。”
对此,他安静了几秒,才轻轻笑了:“那就好。”
言毕,他的神情就淡下去了。
他站在那,安静地看着我。
灯光与屋外的夜色交错,描绘着他的轮廓,少年的表情被勾勒得那般温柔静谧,像一副色彩淡淡的画。
我觉得郝燃好像不是很想再聊这个话题,便住了嘴,但我没事找事,又问他:“这是你家的书店吗?”
“不是。”他很平静地回答我:“我只是在这里工作。”
我一愣,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原本以为郝燃同我一般年纪,该是上学的年纪,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的脸被金色的光洋淌着,望着我的目光很安静,也很沉,不像一般的同龄人。
我也没有多加评论,只是笑着问他:“要打烊了吗?”
他轻声笑:“还没,只是整理些书。”
许是以为我要离开了,郝燃便一边弯下身,一边将一大叠书搬上书架,继续他方才的活。
我看见他挽起衣袖,其手臂又白又纤细,隐约可见底下鼓动的青筋脉络。
少年人的四肢像春日的枝桠般展开,其肩胛骨凸起,任由暖色的流光在毛衣的褶上淌动。
我眼睫微颤,鬼使神差的,道:“那我能进去买本书吗?”
闻言,郝燃顿了下。
按理来说,这是多么平常的话。
可他偏头来看我,细碎的发丝划过眉眼,那张隽秀的面容在灯光下被割裂出一种细微又奇怪的表情。
就像潮水涌动,又如融光流淌,他的眼底似有抗拒与惊惶这两种情绪在碰撞,我难以形容那样的挣扎,也实在看不懂后者中包含了怎样的成分。
我只觉得紧张又不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想赶紧改口,但在那之前,郝燃就已经恢复如初。
他的神色很平静,甚至可以算是温软的:“当然可以。”
但我还是有些忐忑,许是看出这一点,少年抿了抿唇,眼中有些许懊恼,嘴上试图用灰谐的语言打消我的迟疑:“有顾客买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当然欢迎。”
他显然平时不常这样,所以此时有种故作轻松的矫饰,但他眼角微弯,笑容大了些,终于有了些许符合年纪的活泼感。
我喜欢他这样的生动,心中不由安心了下来,转头就将自行车停在门前,走了进去。
很奇怪的,踏进这间老旧的小书店好像需要勇气似的,我无端觉得有种探险般的刺激与紧张在作祟,以致于我进去后就有些无措,眼睛根本不知道放在哪。
偏巧郝燃还在一旁问我:“你要什么书?哪个作者的?我可以帮你找。”
他这可就难倒我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买什么书。
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甚至都不经大脑。
现在要找理由我也还是找不出来,要说不郁闷那可是假的。
与此同时,我的目光穿梭在书架上,只能说:“我先自己看看。”
郝燃听后只是应了声,便转身在我背后忙去了。
我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地响,没忍住偷偷回头瞅了他一眼。
可郝燃不经意望来,我像被抓到似的,赶忙转回去。
他却笑着问我:“是想要哪本书吗?”
“啊、是!”我抱着些许被抓包的羞赧,顺着他的话拔高声音,随手指着书架最上层的一|本|道:“想要那本!”
说完后我就觉得后悔,因为我指得那本太高了,我正想说要其它的,郝燃却已经搬来椅子,站上去帮我拿下来了。
他将书递给我,我一看,是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书的封面上绘有红白两朵玫瑰图案,我的指尖抚过上边雪白的那一半,对此,郝燃的眼睫在灯光下煽成漂亮的金色。
少年的脸庞曲线很柔和,同我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好了,买完了就快回家吧。”
我抬眼去看他,他却望向店外的夜色,脸上有淡淡的忧色:“天黑了,你一个人能回去吗?需要我送你吗?”
此话一出,我俩都是一愣。
对于只见过三面的人来说,这么说难免不妥。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目光闪烁了两下,有些磕绊道:“我的意思是,很晚了,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顿了下,他又道:“以后也别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了。”
我乖巧接受他的话,付完钱后就走出店门,骑上自行车。
郝燃出来送我,他站在光影的交界,面向街景,脸上明暗交杂。
我却在临走前笑道:“我这几个月都没什么空,但我夏天可以再来吗?”
闻言,困惑爬上了郝燃的脸,他好像不明白这和夏天有什么关系。
我便笑得花枝招展,认真地解释给他听:“你看,夏天的白天很漫长,天就不会黑得这么快了,到时候这个时间天还有点点亮呢,所以,夏天放学后,我能再来这里吗?”
可惜郝燃没有被我忽悠到,他轻声道:“你可以假期的白天来,晚了后就别过来了,容易遇上坏人。”
“可是,我想见的你是好人呀。”
我在春日里的夜色里这么说。
春天是花开的季节,无人的巷角总是开满鲜花。
我在夜色中嗅到了一种飘来的花香,眼帘中这个干净的大男孩翕合嘴角,好像想说些什么。
我真心认为那个时候地震了还想着救我一个陌生人的郝燃,是个好人。
可是,少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沉默地目送我骑远,我在转角之际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眼帘中,那人的身影变得万分单薄,街角的花摇摇曳曳,他被无限地拉远,远到影子都开始晃荡,就像夜色中扭曲的一抹错觉。
当晚,我回家后就拆了新买的书看。
“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人身上。”
书上有句话是这样说的。
莫名的,我想到了郝燃。
其实我不确认自己还会不会见到郝燃,毕竟我也并没有非要见他的理由。
走前之所以会那么问,也许只是我突然想要一个今后能来见他的借口。
活泼与明媚的色彩好似不存在于郝燃的眸中。
在分别的时候,仿佛不会再到见我一样,少年瞳孔颤动,直直盯着我,眼睫上缀着灯火的残光,却叫一种近乎死寂的寂寥从那裂缝中支离破碎地渗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他像个死人。
这种错觉在当时来得莫名其妙,也叫我无端的惶恐,以致于我惊惶似的,抛出了那个想要去连结他的约定。
第二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骑着自行车绕了个远路去上学。
当我路过郝燃所在的书店时,远远的,我看见他正好打开了店门。
这个时间大街小巷还很安静,我看着那个大男孩身穿干净的衬衫衣裤,身材高挑而纤瘦,其柔软的发丝在蓝天下交织出一种暖金的明亮色调,比琥珀还要好看。
某一刻,他不经意间抬眼望向我的方向,我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但他定是被日光晃花了眼。
因为少年在须臾间抬手张开五指,挡在了眼前。
揉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于他葱白的指尖上翩跹,他细密的眼睫被太阳晒白,脸上有种近乎圣洁的暖意。
就此,我安心地笑了。
我戴上耳机,连接MP3,开始播放下载好的歌,然后迎着花与春风,哼着调子驶向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