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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伤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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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将近一个时辰,洛蔚宁和奶奶终于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上一个看诊的病患刚起身离开,诊桌对面突然换作了年轻的女大夫。
暗香正在为洛奶奶把脉,洛蔚宁听到身后有人议论。
“这可是太医局的大夫,真是有福气。”
前一个病患看的还是为善堂招募的民间大夫,轮到她们就突然换成太医局的大夫,怎能不叫人羡慕?
洛蔚宁看大夫和自己年纪相仿,相貌甜美可亲,还是太医局的,心想,会不会就是方才那婆婆赞不绝口的杨教授?
暗香诊完脉,正在写方子,洛蔚宁担忧道:“大夫,我奶奶她怎样了?”
暗香头没抬起,声音温和:“是伤寒,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易好,身体无妨。”
“可为什么吃了一个多月的药也不见效?”
暗香写完方子,抬头看着洛蔚宁咧嘴轻笑,两边脸颊露出梨涡,分外可爱,“方子开不对,吃再多的药也于事无补。”
洛蔚宁挠了挠脑袋,那表情仿佛在说“原来如此”。
暗香把方子递给洛蔚宁,“好了,去旁边药房取药吧!”
洛蔚宁笑嘻嘻道谢,然后问:“大夫,你就是杨教授吧?”
暗香意外,饶有兴致,“哦,你还认识我们杨教授?”
“你不是?”洛蔚宁的笑容突然消失,有些许失望。
“你是嫌弃我医术不如杨教授么?”
洛蔚宁吓得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怎敢?只是听说杨教授是太医局的,特别厉害,我以为是你。”
暗香笑道:“杨教授可不是轻易看诊的。她只看两种,一是疑难杂症,别的大夫能看的她不会出手;二是富人重金求诊,诊金可非常高昂!”
杨教授也是吃人间烟火的,不赚钱何来充裕的资金免费救治穷人?
洛蔚宁愈发地觉得这杨教授很神秘,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说她贪财吧,但会免费救治穷苦百姓;说她高洁,可还不忘向富人收高昂的诊金。
毫不矫情,可以说是很务实了!
………
杨晞全权负责北郊时疫救治的事宜,每日还要抽出一个时辰在为善堂坐诊,将近子时才回到杨府。
今夜下了小雪,下马车的时候侍女樱雪和另一个侍女早等候在外,打着伞为她遮挡雪花,簇拥着她进入府中。
“我爹睡了吗?”杨晞问。
“主君像前些日子一样,在内堂等你。”
杨晞踏进内堂,另一个侍女为她除去身上的狐裘大氅。
对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施了一礼,道:“爹爹。”
男人约莫四十出头,束发贯簪,身穿简便的曲领长袍,唇上蓄了一撇黑须,五官柔和,面容和善慈祥。
“巽子快坐下。”
“三更快过了,爹怎么还不歇下?”
“樱雪,把厨房备好的热汤端上!”杨仲清没回答杨晞的话,而是对着屋外高声吩咐。
不消一会,樱雪端着托盘进来,热气腾腾的汤水送到杨晞手边。
“这些日子你为疫病之事早出晚归,劳心劳力,人都消瘦了,该补养补养。”
杨晞用勺子轻轻搅拌汤心,端起碗浅尝。热汤为红枣、枸杞子等滋补药材熬制而成,加了红糖,有淡淡的甜味。
热汤喝进胃里,身体暖融融的,心儿更暖。
爹爹只是她的养父,无论娘亲去世前还是去世后,十八年来始终视她作亲女儿,予以无私的疼爱和关切。
“疫病之事如何?”杨仲清医者仁心,虽然疫病之事不由他负责,可这种关乎人命的灾祸发生在大周,他如何能不忧心?
“自正月十五下雪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少。最近莫名其妙新到了一批药材,病患有足够的汤药,正在逐渐恢复。”
城郊四个疫病隔离棚一夜之间均收到十几箱药材,此事必然传遍了朝廷,杨仲清肯定也有所耳闻。
如果杨晞对此事避而不提,难免会显得古怪。
杨仲清道:“听说这批药是橘井堂从京东路收购回来的,就这么被半路劫持送到隔离棚。你是负责疫病的御医,可有人找你麻烦?”
杨晞淡然地笑了,“爹爹放心吧,我一个小小的御医,只知行医救人,如何有能耐劫持药材。王县公也不会那么蠢怀疑到女儿头上。”
杨仲清轻叹一声,又道:“橘井堂表面上是王县公族兄在打理,可许多人都知道,这私底下是王县公的产业,就怕他会怪罪到你头上。”
王县公王敦的妹妹是宠冠六宫的王贵妃,还和太师高纵结党,在朝中风头无两,就连一向与他们不和的尚书左相也不敢轻易出头得罪他们。
杨仲清有此担忧也不足为奇。
“汴京发生疫病,橘井堂囤药坐地起价,朝内朝外多少人看不惯,有人私下劫持药材行侠仗义也不足为怪。”杨晞道。
杨仲清依旧忧心忡忡,“此事过后,朝中不知会有什么变化。你是负责时疫的御医,处在风口浪尖上,记住爹说的,切莫卷入到朝廷斗争的漩涡去!”
搅动汤水的调羹忽地停下,杨晞微微一怔。
切莫卷入到朝廷斗争的漩涡去。
自从她考入太医局后,这样的话爹爹对她说过不下十次。她当然理解其中的用心良苦,若不是卷入了朝堂斗争,娘亲就不会枉送了性命,爹爹只是害怕她会重蹈娘亲覆辙!
杨晞明日一早还要到生父家中晨省,杨仲清嘱咐了几句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夜灯昏暗地映照在书案前静坐之人。
杨晞手里拿着娘亲生前赠给她的玉璜,盯着玉,面色凝重若染了一层霜。
爹爹劝她莫卷入朝廷斗争,以免重蹈娘亲覆辙。可是娘亲死得冤屈,从她去世那天起,杨晞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看到这块玉,总会忆起娘亲,想起她去世前所经历的一切:
杨晞的娘亲章嫣,出身于文学世家,父亲乃翰林大学士。娘亲自幼聪明好学,深有外祖父风骨,样貌出挑,柳絮才高,是人人称道的汴京第一才女,多少宗室少年,宦门子弟日日传阅她的诗文,心生倾慕之情。
然而二十多年前,先帝庶出之子—当今皇帝赵建,在太后的拥立下登基。头一年太后临朝听政,朝中局势还算风平浪静。但一年后太后薨逝,赵建继承父志施行新政,众多佞臣揣测圣意,谄媚逢迎,借着新政之名排除异己,把旧党官员下狱的下狱,驱逐的驱逐。
士族世家多受到迫害,整个家族全部被驱逐离京。外祖父为旧党要员受到牵连,被一贬再贬,到了瀛海。
娘亲当时已经嫁给先太后侄子向从天,也就是她的生父。
向从天年轻的时候与皇帝赵建为莫逆之交,正是他的进言,先太后才决意拥立赵建登基,凭借这份定策之功,父亲使娘亲免受牵连,得以留在汴京。
可听父亲说,在她出生前,娘亲与他因为性情不合选择和离。
然后娘亲便一个人居住在汴京,身怀六甲却举目无亲,过得极其艰难。
从前的亲友和倾慕者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鲜少有对娘亲施以援手的。爹爹同情娘亲的遭遇,找稳婆替娘亲接生,还亲自开方子为她调理身子。
刚出生的孩子体弱多病,因为有爹爹在,杨晞才在艰难恶劣的环境下平安活到了周岁。
经历了诸多磨难,娘亲终于被爹爹的热情打动,忍受非议,带着她嫁入了杨府。
当今左相张照利用新法排除异己,在朝中倒行逆施,唆摆皇帝穷奢极恀,搜刮大量民脂民膏,闹得民不聊生。
外祖父虽身处远离汴京之地,但文人风骨极重的他依旧上书进言,终于招致杀身之祸,十年前无端死在瀛海这块蛮荒之地。
娘亲悲痛欲绝,明知不可与满朝奸党对抗,在瀛海为外祖父奔丧回来后,就开始为外祖父讨回公道奔波,联络上几个外祖父从前的学生,上书进言,敲登闻鼓,让朝廷上下、天下百姓知道张照这个佞臣是如何迫害忠良的!
张照被激怒,却又不能对娘亲一介女流下毒手,以免坐实了迫害忠良的事实,于是满京城散播谣言,昔日汴京第一才女已经患上失心疯。
如此一来,娘亲对张照所有的控诉尽然变成了疯言疯语。
圣人感念娘亲一片孝心,召她入后宫劝解开导。
那天,十岁的杨晞送娘亲到府中大堂,扯了扯娘亲的衣裳,眼巴巴地道:“娘亲,巺子不能陪你一块入宫吗?”
章嫣身穿一袭绣花白衣,与温柔娴淑的气质极其相衬,俯身摸了摸杨晞的头,微笑道:“巺子乖,好好在家看医书,等娘亲回来,给你买望春门里的红豆香米糕好吗?”
“那好,娘亲要早点回家!”
杨晞回到房内专心看医书,满心欢喜地等待娘亲给她带回最爱吃的香米糕。
将近傍晚的时候,忽然听闻书房外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焦急的说话声。
她以为娘亲回来了,搁下医书,兴高采烈地跑向前院,身后管家的老婆子阻拦不及,追着她来。
到了大堂,她看到家中仆从围在一处,从人群的缝隙窥视进去,里面的事物为白布所覆盖。
她随爹去过民间行医,见过人死后都是这个样子。
管家婆婆追上来,从后面抱着她,捂着她的双眼,心疼地道:“哎呀,小娘子别看,跟婆婆走!”
当时她惊恐万状,有个不好的预感,挣扎着要逃脱管家婆婆的怀抱。
杨仲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俯身从老婆婆怀中抱过她。她看见爹爹面如死灰,眼眶红红的,像刚落过泪水。
杨仲清的声音也嘶哑了:“巽子乖,听爹的话回后院。”
“我不要,我要娘亲!”
杨晞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杨仲清,跑到人群前面,毫不犹豫地掀开白布。
顿时,她吓得双目大睁,泪水逐渐蒙上眼眶,心里痛得如同被锥子钻刺。
眼睛被泪水模糊,仍可以看到娘亲的尸体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后脑大片的血迹浸染了黑发,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
娘亲眼睛紧闭,面容尤有惶遽之色,样子并不安详。
下葬那天,生父向从天站在坟冢旁,待外人都离去后,他招呼杨晞到身边,告诉她,
她娘亲死于后宫,死于福宁殿,当今圣上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