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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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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荣……真就这样被他擒来了?”元宽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纠结。
他看的是元子攸递给他的尔朱荣的上表,“他说他要亲押葛荣进京……叔父,当真要准?”
“我又有什么不准的道理?”元子攸微自嘲地一笑,道。
不过是九月,距尔朱荣带兵出京堪堪两个月的光景,他也才勉强从尔朱荣的阴影下脱出身来,过了几日勉强算是自由,算是正常的日子。可尔朱荣搅乱一切,就像他搅乱那一池秋水,大魏、洛阳,之上只怕又重要覆盖上浓浓的云翳。
本以为相见无期,但看来,命运不由人,彼此间的纠葛羁绊,远比他以为的要深、要难断。
回想来,那一日斜阳芳草,尔朱荣的身姿看起来格外高大英武,他信誓旦旦的言辞原来当真不是虚语。
“不得不说,”元子攸叹息,“尔朱荣此人当真是不出世的兵法奇才。”为了大魏,虽不想倚重他,却不得不倚重他。自己本没有选择。
该在漫天星辰下向先帝祭一杯酒,先帝至死未能平定的葛荣之患,终于消弭在了尔朱荣手里。
元子攸在其后的文书中看到了高乾的名字,这不成气候的小贼一度依附葛荣,如今葛荣被擒,他与弟弟高敖曹趁乱脱逃,下落不明。
心中并不升起太多感慨,曾经共处一室的人现在想来也遥远得很了,所谓的恩情与承诺自己本也不当做一回事,何况如今?
乱世里,可不就该这样朝秦暮楚,四处流徙?
元子攸笑一笑,放下文书。
奚毅被他传进殿来,向他深深叩首,“陛下。”
“将军何须多礼。”元子攸搀他起身,将之前给元宽看过的尔朱荣的上表放到奚毅手里,“将军请看。”
这算是多日来元子攸第一次传召奚毅,奚毅不得不慎重,带着些疑惑去看那表文,看罢一时间脸上神色变幻。
“将军可有什么指教吗?”元子攸见他看完,微笑问他。
“不敢,”奚毅忙垂首,不敢多言其他,只道,“葛荣既平,是大魏之幸,下臣为陛下贺。”
元子攸一笑而已,却道,“将军长于洛阳,又与太原王相善,此次太原王进京,诸多事体,便交于将军打点,请朕这位侄儿从旁辅助,将军可愿?”
奚毅自是愣了一愣,醒过神来忙下拜,“愿为陛下分忧。”
“将军请起。”元子攸道。待奚毅起身,元宽朝奚毅揖礼,“元宽愿从将军教。”
“不敢。”奚毅忙又回礼。
当然算是试探,元子攸明白,元宽也明白,可是当事的奚毅却好像懵然不知。
“奚将军行事磊落,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侄儿,侄儿真瞧不出什么可疑忌处。”某日元宽这样向元子攸回报。
元子攸只是负手望着窗外,悠悠地来了一句,“他尔朱荣帐下还真的尽是人才。”话里好像没有讥讽,没有自嘲,却像是有无限的向往,元宽愣了愣,忽又觉得那分明只是单纯的感叹而已。
十月,尔朱荣押着葛荣,终于浩浩荡荡进京。
也算是一国之大事,元子攸临阊阖门,俯瞰其下迤逦的行伍。
尔朱荣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顾盼间意气风发。他身后是贺拔岳与尔朱菩提,俱着便服,其后一个元子攸不曾照面过的青年骑着马押着囚车,令元子攸头痛的尔朱世隆与高欢,还有令他为难的元天穆,似乎都没有来。
元子攸看着眼下上千耀武扬威如狼的军士,也不知是该长舒一口气,还是该倒吸一口气。
一行人在阊阖门下停驻,下马来拜,槛车里的人被拖拽至最前。
蓬头垢面,满脸沧桑,这扰得整个大魏多年不安宁的葛荣,不过是一个乱世里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寻常人。
葛荣一身不堪蔽体的破碎衣衫,带着哆嗦,向着城门忙不迭地叩首,口里不断地在喃念些什么,但是含混又支吾,城门上的元子攸根本听不清他说的内容,直到间或一两个支离破碎的字词传到他的耳中,他才明白,原来葛荣是在谢罪。
这一场表演也不知是出自谁的授意,固然宣扬了大魏的国威,可对于葛荣这样一个陌路的枭雄,不给予保留最后尊严的机会,却多少又显出些刻薄、狭隘与忍酷来。元子攸暗自叹了口气。
乱世中谁人不堪怜,元子攸没有心力去追索葛荣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怀朔的平凡小将,走上谋反,或者说是起义的不归路,其实成者王败者寇,历史从来残酷得很,你若输了,有几个人来理会你英雄末路?
如今阊阖门下,人人冷眼,阊阖门上的自己,感慨过后,能做的,也不过只是从口里吐出一个轻飘飘的“斩”字。算给旁人的交代,算给葛荣的了断。
红血泼洒,元子攸返身回宫。
身后千人依次踩过葛荣头颈里喷洒出的血泊,阊阖门下,无数血色的脚印,挨挨蹭蹭,层层叠叠,你追我赶似地漫向洛阳城里去。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场面话不知说了几多,虚与委蛇惯了,好像自己也凭空生发出些真情实感来,看着殿内人人舒眉带笑,一时又觉得荒诞,在彼此心中顾忌了如此久的葛荣,真被当年彼此都轻视了的尔朱荣荡平。
只是捷报来得太晚,当时渴盼这捷报的人有的已不在,有的已面目全非。
筵席散后,一派冷落。元子攸负手踏出殿外,洛阳宫冷肃,又是一年秋。
秋,杀伐的秋。元子攸不由抬头望,葛荣既死,不知道今夜会不会有长星坠落。
天上一星,地上一人,今夜他能否在那浩渺的繁星中找出这个他只有一面之缘的敌手?回想着那时候与元诩并肩坐在窗前看漫天星子,也说着同样的话,不自觉眼角就带了点泪,偏生给何顺儿撞见。
何顺儿还想装作不曾见,元子攸却不避他,转身携了他回去,在明光殿里铺开如雪的纸,提笔沾了浓墨,深吸一口气,挥笔写了两个字。
这字写得大,不是他平日里处理公事写的小楷,写完这二字元子攸许久不再往下写,只提着笔空站着,凝视着这两个字。
何顺儿不过站在他身侧稍后,越过他的肩,看见那纸上的墨迹。这两个字笔画简单,何顺儿不曾刻意识过字,却也因街头巷尾或是从前汝南王的文稿里频繁出现而认出:永安。
“这两个字,可好?”元子攸忽然问。
何顺儿不懂他是问字还是字的寓意,只凭着自己的本心回答,“自然好!主子的字,是顶漂亮的。”
自尔朱荣入城来,元子攸似乎根本不曾舒展过眉头,这时似乎终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但又很快收敛,“我是问你,‘永安’……可好?”
“永安?”何顺儿不知此问由何而来,孩童般亮着眼睛答道,“永安……自然好啊,若是万事万物永安,没有纷争,没有离散,”说着眼睛里的亮光转作黯淡,低声道,“我也还能和哥哥在一起……”
元子攸回头看他,一时间似乎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可忽然又换作了一声低叹。
“他大约会笑我吧?”元子攸又开始顾自己喃喃说些何顺儿听不懂的话,“也对……当时我说,美好的寓意总是要有的。”
说完这一句,元子攸端正神色,“我的年号,不必再叫什么建义,从今就改作永安。”
尔朱荣既归,自然少不了宴射。对于元子攸的新年号,尔朱荣等人似乎都没什么表示,唯那日骑着马押着葛荣囚车的青年,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讥讽不屑。
尔朱荣为他介绍,那青年原是尔朱荣的堂侄,名尔朱兆,是个善骑射有勇力的人物,说他是个游猎的好手。
那青年脸上露出些自得的神色,弯弓搭箭,果然箭箭正中鹄的,元子攸出于礼节赏他水酒,一侧脸间看见身旁惯是面无表情的尔朱英娥竟是一脸的嫌恶。
元子攸移目下望,尔朱菩提的脸色似乎也并不好看,唯贺拔岳仍是一身白衣,低垂着眼睑,好像对这一切并不关心。
元子攸将一切看在眼里,忽觉得自己对于尔朱荣已经逐渐习惯与自然,也许时间真的能那样轻易磨洗一切,那刻骨的血海深仇他如今已能将之压在脑海的更深处,不至于时时翻涌想起,教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觉得自己已有了这样的能力,无论是像现在这样始终与尔朱荣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泰然相处,还是某一日以更血腥更残忍更快意的手法虐之杀之解恨,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做到。
也许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又或者那日太后一语成谶,是这个位置赋予他的。元子攸也有那么一刹那悚然惊心,为自己的改变,为自己对自己更深入的了解。
“陛下?”下首尔朱荣唤他,想是尔朱荣先前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不曾听进耳里。
他回过神来。尔朱荣似乎也察觉出他的走神,又道,“适才下臣说,葛荣既平,下臣当往关内讨萧宝夤。未知圣意如何?”
萧宝夤?萧赞……
“不,他……”想起萧赞,元子攸前一个刹那好像得到的狠毒、权术全又消失不见,一时却又想不到好的托辞,只好道,“先等一等。”
尔朱荣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反附和道,“此子确乎不成气候,由之也罢。”元子攸刚略舒了一口气,又听见他下一句,“那么就是齐州的高氏乱匪。”
高乾?
元子攸忽然觉得自己十足的狼狈,“不……”
尔朱荣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十足的怪异,“高氏兄弟如狼似虎,养虎遗患,陛下慎之!”
“朕只是想……”元子攸咳了一声,“太原王连月征伐,军士疲敝,当作修整。剿寇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尔朱荣却摇头道,“陛下非行伍之人,不明此关窍。如今士气高涨,正将乘胜而讨,以振大魏国威。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言在理。”元子攸也只好应声,“只是区区齐州小贼,也值得大军特意征讨?”
“陛下休要小看高氏兄弟,”尔朱荣道,“下臣对此贼寇有所研究,为首之人文韬武略,当是将才。”
“如此,太原王以为可有招降之可能?”
“狼子野心,难矣。”尔朱荣摇头道,“不过,下臣有一诱俘之法,许能奏效。”
元子攸在心里苦笑,想到自己先前那一封枉费心机的招降书……尔朱荣的手段,可会比自己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