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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宵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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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膳之上,仍有尚食、司膳。品阶不够,宋喜借了冯御厨的名头,才凑出一整日的空闲,去见苏淮。
浣衣局的新任掌印并不姓苏。宫里面,大都不准把从前的姓氏带来。听说苏淮的母亲,是从江南那里逃荒过来的人,苏城淮水,是为家乡。
早早起床之后,宋喜暗忖着即将见面的人,认认真真擦洗过一遍身子,才换上自湘杏那借来的簇新衣裙,出御膳房,朝德胜门而去。
内府二十四衙门之中,唯有浣衣局不在皇城之内。出了皇城的北安门后,往西边拐,路过了德胜门,才算是浣衣局的地界。
因为宫女不得擅出皇城,经北安门时,宋喜亮出了湘杏替她备下的临时腰牌,才免去了好一番冗长盘问。
行至德胜门时,宋喜停下步子,走去城墙投下的阴凉里面。
她敲敲走得乏累的腿,忽然想起,若是自己真与那苏淮公公成了,来日便少不得这般折腾。
听说掌印太监事务繁忙,摊上了浣衣局就更是苦累。苏淮甚至都抽不出时间前去内城,为了见面,她只得亲自跑这一趟。
今日清早,宋喜便起了身仔细准备,可等到行至这德胜门,太阳已快要晒到头顶。
她侧过身子向右望去,城墙边那尊午时即响的火炮,似乎正填着弹药,将待点火了。
担心苏淮久等,宋喜未再耽搁,径直朝浣衣局而去。
不多时,她便已望见了些许斑驳的院门。原本艳阳下灼人的热气,竟在门前打了个旋,霎时凉风袭来。
宋喜却是享不得这般“清福”。
她一早就听说,浣衣局里全是些病弱年老,犯错遭贬的宫人。这地方冤魂野鬼多得,可是与景华门北面的冷宫不相上下。
因凉气劈头盖脸,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去,宋喜骇得抱紧了身子,连打几个冷颤。不敢再胡思乱想,她快步上前,抬手推开了紧闭的门。
虽然浣衣局外太过清冷,连个看门的也无,但至少,她本不该急到忘记叩门。
事后的许多年里,宋喜一次次后悔着自己当时的忙中出错,设想她从来就不曾打开过那扇院门……
“你……我……”
门内门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阳光明媚异常的近午时分,一身浅绛衣裙的宋喜,原本推门的手,却仍未放下。
她只是移不开眼,只好牢牢盯住站在门内的人。
那一身竹色薄衫的男子,正单手挽了袍摆,立于池水中央。日光奔涌正盛,却似乎分毫漫不及他的周身。
清雅、冷寂,人如菡萏,君子似莲。
宋喜清醒地知道,浣衣局正中的浅水,并不是什么种荷花的泥塘。可她仍旧忍不住想认为,面前人原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既是荷花,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宋喜握了握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她攥得愈紧的掌心之中,沁出的微湿感觉,令她熟悉、迫她清醒。
细密而带着黏腻触感的液体,不是汗水,而是将近十年,浸于她掌心中的烟尘油垢。
尽管身上穿的是湘杏姐的衣裙,尽管今早她已精心洗遍身体,可此时站在炙烤一切的骄阳之下,宋喜仍旧觉得,在发梢处尚能闻到自己熟悉的刺鼻油烟。
而池中那青荷,一如文人笔下,“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宋喜果断地伸了手臂,直指那人,嘴里面开始念念有词。
“荷、荷花……成精了!”
伴着惊恐的呼叫,她以手捧颊,转身窜逃。而身后男子似乎回过神来,开口唤她的名字。
“宋喜,莫怕。在下苏淮……”
唉,对她说什么“莫怕”呢。
难不成,自己还真是那吃人的妖怪?
苏淮话一脱口,便觉得实在不妥,可又并不后悔这般出言安慰于她。
无奈笑过,他浅浅摇头。
似乎……比起自己的清白,他更在意着的,却是那纯美灵俏的姑娘眼里,实实在在的惊恐慌张。
宋喜却并不需他报出名讳。
那块掌印的牌子,在他腰间挂得分明。宋喜自然心中清楚,面前人究竟是谁。
便是如此,她才会充愣装傻,故意转了身去,万般拙劣地临阵脱逃。
“砰——!”
德胜门的午炮,并着南面宣武门的那尊,一同响起。
无论宋喜的故作仓皇,还是苏淮的真心劝慰,皆在隆隆的炮声之下,再难寻到影踪。
午时了呢。
一天之内,阳气最盛的时刻。
望着宋喜跌撞奔逃的娇俏身影,苏淮不再唤她。
他只是从心底盼着,这受了惊的姑娘能尽快记起“魑魅魍魉,皆惧午阳”的传言,莫再如此惊惶。
午时了呢……
一天之内,日头最毒的时刻!
穿着从湘杏那儿借的裙裳,宋喜不停地埋怨着自己欠缺考量。
怎么竟说跑就跑了呢?
真真是热煞她也!
湘杏姐这衣服美则美矣,可若是她穿进了御膳房,等到这夏至一过,自己准得被捂成盘粉蒸肉。
*
‘……你这丫头,姐姐原本好端端替你寻了人来,你可倒好,方一见面,便将人家晾在身后!你如今倒是能耐了呀,怎么不干脆放人家鸽子算了?!’
站在湘杏姐的房前,宋喜不等进去,便已然想象出湘杏会训她的话。
预先揉了揉接下来将被狠戳的额头,宋喜深吸口气,总算隔着门幽幽唤道:“湘杏姐,我来了……”
闻她叫门,湘杏竟是主动起身,迎过来开了房门。
“你这丫头,怎么去了趟浣衣局,便连说话都阴嗖嗖的?”
搓搓手臂,湘杏却仍旧面含笑意,亲热地揽了她进去屋里。
一时间摸不清状况的宋喜,只得任由湘杏将她拉至桌前。
而后她听着本应贬损自己的人,满面春风朝着她道:“那苏淮,可对你满意极了。同姐说说,你呢?怎么看他?”
宋喜觉得,自己一定是仍在梦里,要不然,怎么会见到如此不可能的景象、听到这般话语!
昨天,自己与苏淮统共只说过两句话啊……
“荷、荷花……成精了!”
“宋喜,莫怕。在下苏淮……”
被疯女人骂作是荷花精,换了谁都不会满意的吧?
苏淮彼时却尚顾及着她,想来脾气秉性定然极佳。
由此推敲,苏淮他准是怕自己为难,才谎称昨日一切如常,未将事实道与旁的人听。
这样一来,虽说自己是躲过了湘杏姐的责骂,可眼下又该如何答复于她?
原本宋喜已是做好了打算,待起早来湘杏这儿赔过不是,便回去御膳房里,老实任师父发落。
师父的眼光,总不会比湘杏姐好。
他挑出来的人选,便不会似那苏淮,干净得直教她无地自容了吧?
没想到来了这里,情形竟是这般……宋喜咬了咬唇,半晌回不出一句话来。
见她如此,湘杏只道是姑娘家脸皮尚薄,心下喜欢,却不敢说。
想想也是,那苏淮原本便是司礼监出了名的好皮相。自己这妹妹年岁尚小,怎能不受他蛊惑?
就连同在御书房里伺候着的,那些个有头脸的女官,其中都有不少曾敬慕苏淮之辈。偏生苏淮他原本只顾去守那一方砚台,几张薄宣。
研墨铺纸的活计,他做得虽勤,却不抬眼看那些个女官一瞬。
大抵是没有那对食之心的……倒是如今,遇上了自家妹妹,他却也开了窍般,应允下来。
宋喜这妹妹呀,可是实实在在给她长了脸呢!
“好妹妹,你的那点心思,可瞒不住姐姐。既然你羞于讲,那便不讲也罢。你且放宽了心,一切都包在姐姐身上。”
揶揄够了宋喜,湘杏心满意足地推她出了屋子。
宋喜却是觉得自己犹在云端。
她尚来不及摸清半点头绪,便已被湘杏敲定了什么……
五月这头一旬,泰和宫里那位,可是一天不落地传了冯御厨的清水棠梨。
夏至既过,那位爷怕是火也熄了,总算不再传这道膳,却竟然故态复萌,开始了勤勉无比的夜批奏章。
别以为皇帝夜不肯寐,受苦遭罪的就只有御书房的宫人。宋喜在这全称为大内泰和宫御茶膳房的院落里面,陪着一同挨累,早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师父前些年身子骨尚还硬朗,三更天亦与那位爷一并熬着。到后来,老人家心力不济,哪一次半夜传膳,不是宋喜强撑着眼皮,做了饭食、羹汤?
再往后,冯御厨干脆甩了袖子,蒙起头去会周公。
这一整个御膳房,他便丢给了宋喜来守。
奈何本着“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古训,宋喜虽有怨言,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再加上师父他每每口中振振有词,说她“作为关门弟子,乃是同门之中,辈分年纪最小的一个”。
于是乎,她不扛这等苦差,难不成还要“那些年老体弱的师兄师姐”来扛?
说什么“年老体弱”……
一个个也不过双十年华,便都在盘算着几年之后出宫,开馆子做菜去了!眼下的活计不肯做好,只知道万事推给自己这小师妹……
师兄师姐,个个都随了师父,压榨起她来,半点也不手软!
人微言轻,宋喜也就屈服了下来。每每更深露重,她皆蜷在炉灶旁边。
若借着月晕火光,翻看师父丢给她的菜谱之类,宋喜竟也能因为夜阑寂静,读得事半功倍起来。
如此一想,她也算稍有理解,那位爷常常在夜里批折子的缘由。
“当、当。”
半掩着的房门,自外面被轻轻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