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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忤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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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就像人手上的倒刺,每到特定的季节就开始发作,在你不知不觉间疯长,当你想要清除才觉为时已晚。不长倒刺的手是很光滑但失去了鲜活,每一双手总是在修剪以后慢慢愈合。虽然有时候它让手指变得丑陋,但是你永远不能否认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想拔除它,所以你咬牙将它使劲揪下,带出鲜红的血液和连着心的痛感。它可以暂时被遏制,可以被清除,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它永远会消失。你怕了那种疼痛的感觉,所以你再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粗枝大叶的任它满手都是,当你越来越会照顾自己时它可能就不会缠着你了,这时的你偶尔会说起拨除倒刺的快感,可是只有那疼痛被你装在心里,不为外人道也。你一直以为长痛不如短痛,但是那倒刺它总是残留在你的指尖,不管你怎么厌恶它,那些想要极力清除而留下的痕迹一直在提醒你这一切都不能被抹去。
秋雨冬雪、北风夕阳,这些老旧的事物总是趁着时间打盹的瞬间以新的摸样出现在大西北的高原。给奶奶换掉湿漉漉的尿布,我舒了一口气上炕看书。小燃写了几笔数学题就开始削铅笔,过犹不及,她越小心的刮笔头越断得快。接连断了两下她就求助似的望着,我撇嘴笑着接过道:“你非要把它削那么细干嘛,它根本就受不住你手上的力道明白吗?你不能跟削外面的木头一样削石墨,这就叫具体事物具体分析懂吗?”她往我身边蹭蹭、把手塞进我的袖筒捏着我的胳膊甜甜地道:“石墨是铅笔芯吗?具体是什么意思?”“嗯嗯,具体就是你要吃的饭肯定和奶奶要吃的饭软硬程度是不同的,我和你穿的衣服尺寸肯定不是一样的,懂了吗?砍木头用斧头就可以,但是用菜刀切菜是不是更合适一点?”她嘟着嘴点点头,我亲了一下她的樱桃小嘴笑着把削好的铅笔递给她。看着墙上的钟表无精打采地走过每一个时间的空格,又到了准备晚饭的时间,母亲还没回来,我心想“一日三餐我才度过了三天,母亲全年三百多天围着灶台专,她是怎么过来的啊?”做饭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和让人愉悦,尤其是对于我而言除了责无旁贷,没有什么情理之中的成分。
光慢慢地将头潜入山峦,远处的景象顽固地屹立在雪光之中散发着幽蓝的气息,近处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我眯着眼等在大门前的榆树下,始终不见父母从陡坡上探出头来。小燃在院子里大喊着我,我依旧不死心的没有回应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也会心慌,父母不在家里我就是她的主心骨。“哥哥,你怎么站在这儿啊?饭都快烧焦了……”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软声道:“哥哥,我想妈妈了,还有爸爸了……”我心下酸涩却只能背起她缺少营养的瘦弱身子安慰道:“没事,很快回来了。回来了你就不能自由的看电视了,老爸会和你抢遥控器的……”她应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小孩子对于矛盾总是不着急站边。我把小燃放在地上,电视里闪过 “我们回来了”的画面,小熊和跳跳虎又开始在森林里解决问题了。我皱着眉头问小燃:“包子,你有没有闻到很臭的气味?”小燃盯着电视屏幕没有回应我。“臭包子,我问你话呢?”小燃转过头一脸茫然:“怎么这么臭啊,哥哥,你闻到了吗?”我无奈翻着白眼点头。“是不是饭又焦了啊?”她跳下炕沿儿揭开锅盖疑惑道:“咦,锅里怎么只有热水啊?”我皱眉道:“大哥,你能不能关注一下我做饭的过程?话说怎么这么臭呢?”奶奶吃力的翻着身子,我心想难道是电热毯着火了?
有些直觉还是准的,当我越靠近奶奶臭味儿越重时,我知道我和奶奶肯定要遭殃了。我揭开奶奶身上的厚重的被子,一股恶臭扑进我的鼻腔令我快要呕出来。我干呕着、奶奶嚷着冷,小燃直接冲出屋子在院子里大叫:“好恶心啊……”奶奶下身是不能穿衣服的,因为奶奶下本身是没有知觉的,大小便失禁也是一项需要料理的事情。我看着粘在床单和奶奶棉袄上、身体上的黑色秽物,我还是不能克服自己敏感的嗅觉和一点也不强大的内心跑到梨树下开始狂吐。“你帮我去拿一下大盆……”我压住胸口对捏着遥控器站在大门里面的小燃道。她看我皱眉也不敢迟疑,我见她光着手又跟了上去。“我拿吧,你别进房子里,在门口看着奶奶别让她掉下床。”我捂住口鼻将所有弄脏的铺盖丢进两个不锈钢的大盆。小燃端着汤瓶、我拿着毛巾,待我把奶奶身上所有的污秽擦除干净时,我已经没有心情去做晚饭。一是觉得胃口全无,而是带过手套的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胶皮气味。“小燃,今晚吃方便面怎么样?”她点点头,小孩子倒是对这种工业制成品很喜爱,我见她点头便道:“你去拿两包丢进锅里,煮好了叫我,小心烫。”我起身想要洗掉大盆里还散发着恶臭的被褥,可是只要一靠近那股气息我就说服不了自己的嗅觉。我回屋帮小燃把面捞出来,打开的房门涌进凛冽的寒气,小燃和奶奶嚷嚷着冷,我皱着眉头拿着枕巾把臭味往出扇。“哥哥,我先给奶奶喂饭吗?”小燃盛了一勺菜汤放进面里又加了一勺辣椒进去。“你先吃吧,奶奶的肠胃不能沾辣椒。”其实是怕泡面引起消化不良,然后又像今天这样我估计会疯掉在现场。
我屏住呼吸将被褥摊在大门前废弃的门板上,之前看母亲这样洗过被奶奶弄脏的铺盖。小燃端着汤瓶在地面上跳着,电灯的光亮无法抵挡冬夜的寒冷,我手指通红的握着旧笤帚在被面上用力刮擦。小燃倒也没喊冷,我吃力的拧着被子,想要搭上晾绳简直比登天还难。我咒骂着一次又一次掉在雪上的被子,直到用完所剩不多的力气才将它扔了上去,代价就是令人不快的水滴溅得我满脸都是。除了骂寒冷和北风这些没有言语的东西,我也找不到别的可以咒骂却不承担后果的事物了。小燃拎着电灯冲回屋子里,我竟然无视了身后巨大无边的黑暗,除了哀伤可以让人忘记害怕,还有极度生气。奶奶闭着眼睛不再吵闹,房子里面难得的安静了一会儿,我换掉衣服爬进被窝,小燃钻进我怀里寻找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这孩子醒得早睡得也早,只要闭上眼睛不出几秒就熟睡,再看看奶奶我心下的不快变成凝重缓缓流出我的鼻腔,老人和孩子,其实都是站在生命两头的人,处在边缘的她们都是脆弱和需要温暖的,我现在站在中间咒骂着这一切琐事不过是有人经历了好多年才让我站在这里抱怨周围。父母亲不知道有没有吃好、休息好?电视里美好浪漫的爱情剧聒噪着,我本盯在上面的眼神开始模糊起来。我见过繁华也知道凋敝,我见过城市又活在村里,无尽的泥泞和错杂的公路,拥挤的火车和高档的高铁……我就像生活在分裂的大路上,一面是荒芜一面是繁荣,中间隔着的那条鸿沟叫金钱和教育。在学校我活得像每一个被帮助的贫困生,在家里我就是最真实的贫困人,病怏怏的老人,营养不良的孩童,永远拮据的口袋和见识短浅的脑袋……这一切都让我在高原和谷底徘徊,这一切都让我十分憔悴。我知道我还算是幸运的,比我们家更惨的还有千千万万,我知道黎明总会到来可是希望会不会出现呢?
我醒着听地球运转的声音,时间的行走在这里只是风吹雪撒的声音。夜空空荡荡,心也跟着没有方向,如果能奢望,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健康,那些无辜的生命也应该被放在心上。程阳的电话打进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我犹豫着要不要接起,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喂,大袋鼠,你忙完啦?”我把头捂在被子里悄声道。他的声音就像夏日清晨的朝阳令人舒爽:“嗯嗯,小袋鼠我想你了……”他平时很少这么煽情,这一刻我没有想要哭哭啼啼反而笑出声来:“我也想你了,尤其是一个人还没睡的时候,嘻嘻……”“你睡吧,我听着你睡着了就挂电话。这几天是不是一直都没好好睡觉啊?”我应道:“晚上不敢睡,白天睡不醒。一想到白天睡了晚上又得醒着我就只能控制自己,真的好痛苦啊。有觉不能睡和有帅哥不能睡一样痛苦难挡。”他半晌禁不住笑出声道:“你说的帅哥肯定不是我,我有点不开心……”“逗你的。都快开学了你还不打算回家啊?”我正经道。“开学前几天有可能回去,到时候再看吧,我妈前几天打电话催我了。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想送你回学校。”我快要从被窝里跳出来,我压住了差点飙升的音量激动懂道:“真的吗?你真的会陪我一起吗?”他道:“只要我回来就一定陪你回学校,基本上定了,到时候我们坐火车吧,这样就可以和你一起待很久了。”我笑道:“跟你在一起坐马车都行更别提火车了,当然走去北京不太现实,我这会儿就买票!”他笑道:“你别着急,我已经预定好了,到时候在车站等我就好了。”“大袋鼠,你简直帅我一脸血,太棒了,到时候见咯。”他坚持要等我睡着才挂电话,我嗔怒道:“电话费很贵的,晚上回住的地方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人身安全一定要保护好了。”他满口答应、让我放心。房子又开始空荡得令人发慌,我缩在墙角里想象着我们一起返校的样子,笑容挂在嘴角。我低头傻笑,困倦一时间消失无踪。经过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在东方的光亮爬上冰花满布的玻璃窗时,我终于把自己沉进厚重的睡梦里。
房子里充斥着欢声笑语,我听着父母亲熟悉温暖的交谈恍若梦境。我抬抬眼皮终是无力的又合上,忽然想起奶奶是否还在床上我从炕上坐起焦急的喊着小燃的名字。“哥哥,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小燃拿着麻辣鸡爪在我面前笑道。我甩甩脑袋才看见坐在火炉前面喝茶的父亲。“我妈呢?”我问道。父亲示意我往炕上看,母亲就睡在我身边。她的脸色看起来很憔悴蜡黄,整个人呼吸沉重地缩成一团。“医生怎么说?”我打着哈欠穿上鞋子问父亲道。“你妈的炎症特别多,鼻窦炎和气管炎,胃炎还有胆囊炎。能得的基本上都有,你妈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爱害病么……”对于父亲的这种说辞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要只是这些我还没有特别害怕,要是母亲的身体再有什么差池,我真的会瞬间崩溃的。她对于我是生命里决不能缺少的人,我要她好好活着,就算是为了我也要活着。真主啊,慈铭我的母亲和父亲,我不能没有这些至亲。小燃拿着零食吃得不亦乐乎,父亲软声道:“你给你姐姐留点,你一个人都吃完也没意思么。”小燃问我:“哥哥,你不爱吃对不对?”我刷着牙笑道:“嗯,我这个人只要吸几口空气就饱了。”“你看,我哥哥说她不吃。”小燃摇头晃脑的哼着歌看电视,父亲无奈的抱怨道:“你看的这都是什么啊,除了哈哈笑没有一点点意思。”我见者父女两又要开始斗嘴我只好装作隐形一般开始做晚饭。
拉肚子和便秘向来是形影不离,当我刚给奶奶喂完晚饭时,恶臭气息又席卷了整个屋子。母亲伺候了我奶奶这么久,她丢下饭碗对我道:“你去把大盆拿来……”我叹口气道:“小燃去拿,我和妈收拾。”小燃嘴里念叨着好臭好臭,母亲斜了她一眼示意父亲会不高兴,小燃哪管这些,她对着奶奶摇摇头道:“我奶奶真是不让人安宁一阵阵儿啊……”。我屏住呼吸和母亲掀开被子,果然麻烦只会越来越大。母亲赤手去拿已经满是污秽的被褥,我皱眉道:“您要是不带手套,我会绝食的……”母亲带上我递过去的手套开始把脏单子丢进洗衣盆。我端着大盆冲出房子,外面的寒冷又把我逼了回来。刚进门就听到奶奶口不择言的咒骂着,最难听的哦词汇从她嘴里出来伤害着我那个怯懦老实却不愚蠢的母亲。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这里,我气问道:“我爸爸呢?”母亲低头给奶奶擦着身上残留的污渍半晌道:“躲了么。”奶奶不依不饶的咒骂着,我只觉得耳朵快要被刺穿了。“妈,您别管了!”我终于忍不住爆发道。“不管谁管?”“他儿子都不管,你吃得什么力啊?”我厚道,也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听到。“总要有人管,我还能动弹我就先管着,等我哪天不行了,我也管不上咯。”母亲继续帮奶奶清洗身子,奶奶依旧用最难听的话咒骂着母亲。“他的妈他都不管,我总不能也不管我妈啊。你要是不行了谁管我们啊?”小燃满脸怒色的看着奶奶吼道:“我奶奶就知道欺负您!”母亲转头对小燃道:“别这么说话,这是你奶奶。”小燃嘟着嘴转身去了炕上,我听着奶奶喋喋不休的大声叫骂实在忍无可忍。就算您打我都成,你伤害我母亲绝对不行。我走过去捂住奶奶的嘴巴,那些参差不齐的牙齿试图咬住我用力捂住的双手。奶奶的手在空中抠抓着,我的手背上印下几道伤痕,母亲大力拉扯着我,无奈她刚好转了一点的身体不敌我愤怒时的力气。“娃娃,你这是干罪啊,真主会罚恕我的。她是你奶奶啊,你赶紧放开!”母亲哭腔都快要出来,我忽然觉得这个家庭表面的平和已经支离破碎。“她为什么一辈子都对您这么苛刻?年轻的时候虐待您,老了,傻了还不放不过您?您是我妈,她不疼我还不能疼吗?凭什么你要为她付出这么多?她欠你的呢?还要怎么做才能好好对您?啊?”我情绪失控导致声音颤抖着,我声泪俱下的质问着母亲也是在质问这个不公的世界。“娃娃,使不得。你奶奶傻了你不能跟着也傻啊。我把我该做的事情做了就算她骂我打我都没事,如果我不管她,将来你奶奶不在了我会后悔的。老了的人你就让她骂吧,反正我身上又不会掉下肉来,你快放开!”我甩开奶奶抠抓的手,咒骂声又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我无力的坐在红砖地上不知道该抱怨谁才能说服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对的。我明知自己错了,可是奶奶就没错吗?为什么平时很清醒的她一到母亲这儿就开始胡搅蛮缠,六亲不认了呢?
母亲看我表情异常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知道我的性子在这种时刻需要一个人待着。两大盆脏被褥被母亲带出门清洗,我提着一大桶热水跟在她身后行至大门外。父亲从拐角出来低头抽烟,我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更加讨厌这个寒冷的冬季。“她奶奶又弄脏铺盖了?”父亲顺带问了一句,母亲半晌低声嘲讽道:“谁能放过我撒……”父亲悻悻住口转身回了房屋,他连盆边都没靠近就走了,我心里千万般的怨言都不不能开口,我生怕收不住让局面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