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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前缘竟何似(片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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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之一)
杨意回过头来,只见程明湖仍是一言不发的站在当地,他心头甚是不安,轻声道:“明湖……”程明湖冷冷的道:“你不用解释,我已经明白了。”杨意道:“程兄休要误会了,我……我是你们的……”程明湖道:“你既是我的长辈,何必再同我平辈论交?起初一相识你就心知肚明,为什么到今日才肯说出来,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杨意见他脸色极是难看,自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话如此咄咄逼人,此刻自己衣衫上兀自留着谷慧儿的泪水,适才当面抱人家的未婚妻,也难怪他生气,心下更觉愧惶,退了一步,勉强笑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想必是谷姑娘告诉你的?”程明湖道:“不错,我还要等她告诉了才知。我与你相识在她之前,你为什么便不能推心置腹?”
杨意定了定神,道:“明湖兄,谷姑娘是小孩子心性,知道我是长辈,一时忘了避嫌,也是有的。我……我与她辈分悬殊,决计不敢有非分之想,你不要误会。”程明湖道:“我没有误会。”
他这句话说得冷硬异常,杨意再不通世故,也知道他是负气之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呆了良久,低声道:“那好,我……我今后不再打扰你们了。”抬起头来,正色道:“程世兄,我和谷姑娘一辈子也只能是舅甥,决不能够逾礼,请你放心,也请你不要妄自猜疑,耽误了你们的良缘。适才忘了男女之嫌,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以后我们尽量不相见了便是。”
程明湖心头有如被什么狠狠一击,冲口叫了声:“阿意!”踏上一步,看见他肩头所缚的手帕之上鲜血仍在洇出,满身烟灰掩不住微微苍白的脸色,却仍是挺直了身子和自己说话,忽然满腔不忿都化作了内疚之意,顿了一顿才道:“你的伤口,重新包扎一下罢,我这里有金创药。”取出绷带和药瓶递了过去。杨意不料他话锋忽转,倒有些诧异,却还是道了声谢,接了过来。程明湖道:“你怎么不用?难道怕我下毒?”杨意奇道:“何必这样说话?我这伤口血流刚刚止住,暂时不能松开。谷姑娘的手帕,等一会儿我便还你,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程明湖心头更加郁闷,想道:“我难道是为这块手帕?你未免将我看得忒也小了!”他素来谦和温厚,无论待友待敌都是彬彬有礼,若在往日,那些言语纵然在心内存想,也决不至于当面问将出来,可是如今竟是心浮气躁之极,只觉自己百般的不对劲,抬头触上杨意澄澈无垢的眼神,蓦然自惭形秽起来,低声道:“对不住,你死里逃生,我原不该这样说话的。我……我是失态了。”
杨意确实是死里逃生,又兼这两日都与谷慧儿山野奔波,不曾休息,这时又累又乏,只想倒下来好好睡上一觉,但程明湖这般态度古怪,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和他说个清楚,叹了口气,说道:“程世兄,起初相识,我没有同你提起义父的姓名,确实是我不该。但那时觉得你比我大得多,我不好自居长辈,因此上便不曾说破。没想到你会见怪,是我错了。”程明湖道:“你……你没错,不必再提了。”杨意伸手入怀,摸出一封书信来,道:“我义父是六月间过世的,临终前吩咐我将这封书信交给谷楼主,就是我的姐夫了。我现下既然遇见了你们,那就不必再往江南去。我听义父的口气,这信里似乎说的是谷家的家事,那么交给你也是一样的。”
程明湖一怔,道:“你不去白雨楼了么?”杨意道:“我义父那时并不知道谷夫人已经不在世了,要我寄信,想必也是托付之意。但我本来已经成年,并不须旁人照拂,现下书信既可以交给你,我又何必去白雨楼?况且……我已说过与你们不再相见了。”程明湖急道:“我适才的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我也不是那么小气……”杨意已将书信放在他手中,淡淡的道:“程世兄,那日你说要人赶去孟津渡,没想到被我耽搁了两日,现下再去,赶得及么?”
程明湖道:“药车刚刚夺回,怎算耽搁?袁三哥的行程也没有那么快,只消快马加鞭,定能赶在他们头里的。可是你的伤……”杨意道:“我这是小伤,不至碍事。那日我本已应允你的,如今我去找匹快马,赶上去便是。”
程明湖道:“快马倒不用另找,我的乌云盖雪脚力便是极快的。适才见了火光受惊,我已将它放回客栈去了。这马虽说性子劣些,你也能驯得了它的。你……你真的不碍事么?”杨意道:“不碍事,我们去客栈罢。还按前日说定了的,晋阳碰面。先了结此事再说。”
程明湖见他已转身向山下走去,只有跟上,低声问道:“你……了结此事之后,你真的打算不再与我们相见?”杨意双眉一轩,道:“程世兄莫非信我不过?”程明湖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若当我是想要你……你这样,就会错意了。你去白雨楼好不好?我岳父一定挺欢喜见到你的,这封信还给你。”杨意不接,道:“义父的遗命,只是要我将信送给谷楼主夫妇,现下书信交给了你,便如交到了谷家一般,我何必定要到白雨楼去?”程明湖勉强笑道:“你还介意我方才那些胡话?你不当我是朋友了?”杨意道:“不敢。程世兄,只要你不再介意我这两日的事,我是很乐意和你交朋友的。毕竟你是我下山以来遇见的第一个坦诚相待的好朋友,我们又有亲戚的缘分。”
这时天将破晓,背后的山丘余烬已熄,程明湖只看见杨意双目中尽是坦荡之意,突然有些惭愧,呐呐的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杨意看了他一眼,程明湖道:“我想你不是口不应心的人,我……我宁可信你。你还记得那日在开封铁塔上,我和你说过的话么?我这辈子,一直都在应付,都在努力,有些真心话,便对亲生父母也不能直说。象你这般的朋友,我从前不曾有过,因此我心底里总盼望你永远不要骗我,哪怕是出于好意也不要欺我,不要瞒我。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杨意叹道:“我很抱歉……”程明湖道:“不是这个!我……我其实也在骗你,你知道么?”
他猛然站定了脚步,杨意也只好停步,晨曦微露中看见他一刹时满脸通红,有些不知所措,问道:“程世兄……”程明湖咬牙道:“你不要去孟津了!这件事压根儿是我们……”杨意奇道:“为什么不要去了?难道袁三哥不在那儿,还是那儿并不须人手?”程明湖道:“都不是,袁三哥那边确实要人相助,可是我先前没跟你说实话,其实这是董二叔布的局……”
杨意道:“你那日便说过了这是疑兵之计,我已经知道了。”程明湖急道:“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来跟你说那边的药车……”杨意道:“那边的药车是真是假,你不用再说了。这些事情,知道的人少些岂不更好?”
程明湖一句话堵在口中,说不出来,杨意淡淡一笑,道:“你们请我是帮忙,并不是追根究底。那边情况到底如何,我是外人也不便深知,我只知道既须我相助,那我便相助袁三哥护送到地头便是。你们既然安排已定,这计划总是不错的,我何必多问多想?”程明湖道:“可是……那边凶险……”杨意哂然道:“我虽没走过江湖,却也知道江湖上难免凶险二字,若是处处瞻前顾后,称得什么男子汉?你们若非事急无奈,想必也不会托付于我,我已是答应下来了。”
程明湖怔了半晌,终究也不能全然说破,只道:“那你千万小心,千万提防……提防旁人。”杨意道:“嗯,我尽力而为便是。我们走罢。”
程明湖却站着不动,此刻天光已明,连对方的鬓角眉梢都照得清清楚楚,杨意周身烟熏火燎,左肩以下更是血迹斑斑,一件素袍几乎已看不出白色来,反而衬得脸色不似初见时的黧黑,眉目间倒显出几分清雅的风致。程明湖看到他脸上兀自沾着烟灰,不自禁伸手欲拭,手臂一动便惊觉指间还捏着杨千崖的那封书信,提起来看了看,心知杨意是不会收回的了,苦笑道:“你这封信我便替你送到岳父手中,你若当我是朋友,此事了后便同我一道去白雨楼好不好?”杨意道:“不必了。”程明湖道:“你为什么执意如此?单单是为了我那些话,还是为了……”
他这一句话没有问完,杨意却觉得心头一紧,略一迟疑,转头正对他目光,缓缓的道:“我也是为了别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不语,程明湖心头也不由得紧了一紧,脱口问道:“你当真喜欢她了?”杨意道:“不要这样说。谷姑娘……她是我的外甥女,我若有非分之想,岂非猪狗不如?”程明湖道:“你们又不是血亲。”杨意道:“她还是你未来的夫人,我说什么也不能胡思乱想的,请你释怀罢。”程明湖道:“我没有怪你啊。我这门亲事……你也知道这门亲事我是迫于无奈,我还没出世就已经定下来了。”
杨意微微笑了笑,道:“你也未免夸大其词,谷姑娘并不是你说的那般蛮横,最多任性了一些而已。你们……你们在一起之后,定能相处好的。”程明湖苦笑道:“自从三年前被她泼了那桶冰水,便不敢想什么相处了。这三年里我是看见她影子都怕,日后的事要我怎么想?”杨意道:“她那回是丧母悲痛……”程明湖摆手道:“罢了,将来我若当真成了亲,家里非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可是这桩亲事是我们父母做主,我便是不愿,也不敢公然违拗的。”
杨意微觉不悦,心道:“你何必再同我说这番话?难道是想让我心里好受些?”淡淡的道:“谷姑娘其实很好,你也不必说成这般。”程明湖道:“你是当真喜欢她?那么……等这事了结,你便和她走罢!”
杨意吃惊道:“我和她去哪儿?”程明湖道:“随便你们去哪儿。只要你带她走了,我自会向岳父……不,是谷叔叔,我会替你们在谷叔叔面前转圜,待他认可了,你们再回白雨楼不迟。你放心,谷叔叔只有一个女儿,便是生气也生不长的;我父母与谷家交情甚深,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他这一番话突如其来,杨意霎时间惊得呆了,好半晌才道:“你……你难道是教我和谷姑娘……”程明湖道:“对,我是教你们私奔。这般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但若非如此,到年底家里非逼我们成亲不可。要是再拘泥小节,岂不是教我们三个人都抱恨终身?”杨意道:“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能做这样的事?谷姑娘……她也不会同意的……”程明湖道:“她有什么不同意?这几年她为了逼我退婚,也算花样使尽,我们若自己做得了主,这婚约早不知毁了多少回了。如今你们交情非浅,正好又难得在这里谷叔叔和我爹都鞭长莫及,何不趁此机会远走高飞?”
杨意这时才定下神来,正色道:“程明湖,你要陷我于不义么?”程明湖道:“我怎么会陷害你?你不是喜欢她么?”杨意道:“不错,我承认我心里对谷姑娘有着亲近喜爱之意,但我们辈分有异,我这般想已是不该,若当真做出这等逆伦事来,那是行同禽兽。程谷杨三姓,都要因此蒙上羞耻之名。我虽不懂事,却也不至于如此荒唐。明湖,你便是要试探我,也不能说这般言语!”
程明湖急道:“我为什么要试探你?我全是诚心诚意,你们又不是真正舅甥,有什么逆伦可言?你……”杨意双眉微扬,道:“明湖,原是我先惹你猜疑,你要试探我,也是该当。我也当你这些话只是试探之意,别的事情,都不必提了。”
程明湖急道:“我没有试探你的意思!你肯带她走,对大家都好。我于她本无男女之情,又怎会猜疑你什么?”杨意道:“你若确实不想成亲,尽可正式退婚,何必出此鬼蜮伎俩?就算你不以逆伦为非,不顾及我们三姓声名,不在意你自己脸面,难道也不爱惜谷姑娘女儿家的清名节誉?”
他语声中已隐隐有了怒意,程明湖兀自未觉,只是失笑道:“你还替她想到这个?她这几年到处胡闹,何曾将名声放在心上?”杨意道:“这‘胡闹’二字,岂是轻易说的?她好歹也同你有十几年姻缘之约,你便能信口开河?”程明湖道:“我也不是说她的不是,你何必动气?你这般爱护于她,你们又没有半分血缘之亲,如今口口声声咬定这‘逆伦’二字,又是何苦?你就算不为你们自己的情分,就算帮我一回忙可好?”
杨意微微冷笑,道:“原来我做这等事,倒是为了帮你?我这外甥女便是千般不好,也不至于祸害了你!”程明湖叹气道:“我也不曾瞒你,我是一见她就怕,教我怎么成就这门亲事?你们放心,谷叔叔素来待我不薄,我便是做不成他老人家的女婿,也一样会代你们侍奉尽孝,直到他回心转意,认了你们为止。以后你回白雨楼去,我们照样还可以做好朋友,我……我不想为了这门不情愿的婚事,连你这样的朋友都断绝了。”
杨意冷笑了一声,程明湖见他本来温和清淡的面容间忽有凌厉之色一闪,不由得心底一凛,脱口叫了声“阿意”,这两个字才出口,肩头蓦地一阵剧痛,只见杨意反手拔弓,重重向他击落下来。程明湖猝出不意,竟被这一弓背打得跄踉了一步,只听啪的一响,却是杨意使力过猛,弓柄从中折断。他跟着衣袖拂出,打中程明湖前胸,怒声道:“我是长辈,今日代慧儿教训你这负心无义之徒!”掷弓于地,身形跃起,头也不回的走了。
(片段之二)
杨意打了程明湖两记,自行到客栈去取了包袱,骑了程明湖那匹“乌云盖雪”便走。这黑马果然性劣异常,虽经董晟与程福协力替他制服,却仍是时不时蹶上一蹄,杨意左臂兀自不能使力,也不愿用强驯马,只是单手圈住马颈,默默任其颠簸。那马在四野乱跳乱奔了一阵,始终未将他甩脱,也只有乖乖走上驿路大道来。经此一番折腾,已是下午,黑马放开四蹄奔到五十里开外,忽听道旁一声口哨,有人叫道:“站住了!”马背陡然一沉,来人已跃上了马鞍之后。
杨意本来心神恍惚,蓦地一惊,不觉挺直了腰。那黑马却似全未受惊,脚步竟放慢下来,打着响鼻不住回头。那人伸手摸了摸马鬃,笑道:“乖,回头喂你吃糖。”拍了拍杨意后背,道:“怎么,才半天就忘记我了?”杨意听这银铃般的清脆声音,不敢回头,只是苦笑道:“谷姑娘,又是你。”
谷慧儿嗔道:“你怎么老是谷姑娘谷姑娘的,不知道我的名字?”杨意问道:“你来干什么?”谷慧儿道:“我干什么要你管?刚刚和姓程的摆过长辈架子,现下又想教训我了?”杨意吃惊道:“你……你看见……”谷慧儿笑道:“对啊,我看见你打猪头三了,打得好痛快!可惜下手太轻了。”
杨意一颗心直往下沉,道:“那么你……你也全听见了?”谷慧儿道:“这还用说?我本来想看看你们会不会打起来的,没想到等了半日,你才打了他两下,他居然也不还手,真没意思!”杨意道:“你……你想要我们动手?”谷慧儿笑道:“不错,不然我干嘛在他面前跟你这么好啊?我早想找人好好收拾他一顿了,最好打得他家里再也不敢提亲事才好。阿意,你最乖的,下回记得一定替我往死里打啊。”
杨意深深吸了口气,语声已然平静,道:“你也未免胡闹了,怎么能这样?”谷慧儿笑嘻嘻的道:“我本来就是爱胡闹啊,姓程的也没冤枉我,倒是你还气红了脸跟他争呢。”在马臀上轻拍一记,叱道:“跑快点,不然阿意要怪我耽搁他行程了。”黑马自她上马后一直是慢步溜达,听她一叱,果然放蹄小跑起来。
杨意有些失神,手中松松握着缰绳,由得她低喝指挥。谷慧儿顺手揽住了他腰,笑道:“发什么呆?是不是伤口痛?”杨意道:“不痛了。你坐不稳就抓着马鞍罢,不要这样。”谷慧儿道:“呸,你又要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鬼话了?一天到晚假正经,我偏要抱住你。”但她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只是手指在他腰间加了几分劲,杨意忍不住身子缩了一缩,谷慧儿嘻嘻笑道:“阿意,原来你比我还怕痒。你的腰真细,都跟我差不多了。”
杨意无可奈何,说道:“我去孟津,你去哪儿?”谷慧儿道:“我上哪儿全凭高兴,你问了也是白搭。你去孟津干什么?猪头三不过是要你卖命,你也听他的。”杨意便不答话,谷慧儿道:“奇怪,你为什么这样信他的,就不信我的?他给你什么好处?”
杨意已知跟她斗口殊非明智,索性不再做声,马背上乘了两个人,自然不能如适才般驱骑疾奔,何况身后坐了个谷慧儿,虽然没有达到耳鬓厮磨的程度,到底这光景也不能算正常情理之中,倒并不觉得有异样的感觉,却是浑身不自在。谷慧儿有一搭没一搭的撩他说话,他只是不理睬,又奔出约莫三十里地,看见道旁有一驿舍,便伸手一勒马缰,道:“天色晚了,你下来罢。”
谷慧儿哪里肯理他的话,道:“天晚了又怎样?为什么单叫我下来?”杨意已翻身下马,她也只好跟着下来,见他一径走到驿舍门口去敲门,谷慧儿失笑道:“你看这里破败成什么样子,还能有人?直接推门进去便是了。”杨意仍然又敲了几下,才轻轻将那扇已破烂不堪的板门推开,向里望了一望,回头道:“还算干净,你在这里过宿罢,我先走了。”
谷慧儿愠道:“呸,找个破地方就算安置了我?你想干什么去?”杨意正色道:“慧儿,我不能再奉陪你胡闹,明湖托付我的事十分要紧,我得尽早赶去才行。”谷慧儿道:“哎哟,猪头三的事便是要紧,我谷慧儿便不要紧了!你把我一个人扔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这间没人住的破驿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带满地土匪官兵,我一个小女孩儿家,出了事怎么办?”杨意心道:“你不去找人家的事便好,还会出事?”只是他性格温和,这一句话便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摇摇头,说道:“慧儿,你也明白那事是耽搁不得的,恕我先走一步。”
谷慧儿拉着他衣袖不放手,笑道:“亏你还口口声声自称我长辈,一点爱护体惜我的意思也没有,算什么?我一个人也挺害怕的,你陪我住一夜啦,明儿我陪你赶袁老三那一伙就是了。”杨意脸色一沉,道:“这是什么话?我们……”谷慧儿抢着道:“当然,我们男女有别,于礼不合,惹人非议……前两天陪我半夜三更荒山野岭到处走的又是谁?昨天还一齐待得,难道过了这一日,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不成?”杨意道:“那是以前,如今你也须知明湖……”谷慧儿冷笑一声,道:“你不提他还好,提起他来,我更要和你一道!怎么样?他爱猜便猜,爱怪便怪,最好立即跑到我家去退亲,我还求之不得呢。你要怕跟他打架,大不了我帮你打去就是了。你不会也象董小三那般没用,教人一吓就缩在家里不敢出头了?别讨我啐你!”杨意道:“不是这话!慧儿……”谷慧儿道:“我跟你实说罢,我要陪你一道走,那是为着你好,你这一点点功夫见识,哪里斗得过别人?猪头三不担心你送了小命,我还怕你误了我爹爹泽被苍生的大事呢。听我的话,他们上水船,走的没那么快,咱们一匹快马无论如何也追得上,不用这般赶命的,天黑了就陪我住一宿啦。”
杨意仍自沉吟,谷慧儿已将缰绳从他手中硬夺下来,恼道:“你也累成这样了,歇一歇难道不好?我又没害过你,这么不相信我?”杨意叹了口气,道:“也罢,我确实累得很,歇一歇也好。慧儿,那批药毕竟是令尊的大事,我想……你也是识大体的人。”
谷慧儿忍不住轻轻一声嗤笑,当面却不反驳,看着他牵了马到路旁喂草饮水,于是探头到驿舍里也看了一看。这一带连年用兵,路断人稀,这间驿舍未曾毁于兵火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人打理,三个隔厢只剩中间尚可遮蔽风雨,却也是门户俱破,灰尘满地,铺间稻草都发了霉,她不免大皱眉头。好在杨意不用她使唤,喂过了马便自己过来替她打扫宿处,谷慧儿摸出手绢来掩住鼻子,看着他清理床铺,不觉道:“阿意,看你不出,倒挺爱干净的,怎么也不将自己收拾得漂亮些?”过了一阵,又道:“喂,别怪我不客气,今晚我住屋里,你在外边,可不许进来!”杨意道:“那是自然。”谷慧儿不禁失望,暗道:“要占我便宜自是休想,可是居然连这心思都没有,忒也无趣!早知道是这种人,我不跟他玩了。”
虽然这般胡思乱想,却也是十分放心,这一夜就睡得格外安稳,次早醒来,先探头到破窗之外望一望,一眼没看见杨意,再仔细看才见着他倚坐在拴马的枯树下睡着,衣襟都已被露水打湿了。谷慧儿忽起顽皮之意,自窗中无声无息跃了出来,折了根狗尾草悄悄走到他背后,刚欲伸手,杨意已闭着眼睛道:“不要胡闹。”谷慧儿吓了一跳,随即啐道:“你早醒了,装什么睡?”
杨意只不答话,起身解开马缰去饮马,谷慧儿在背后叫道:“不许偷溜啊,乖乖等我换过衣裳一齐走,知不知道?”杨意道:“嗯,那你快些,不能再耽搁辰光了。”谷慧儿嘀咕道:“真是没意思,当我乐意跟你去呢?全是为你好来着,也不懂领情!”
尽管这样说话,到底手脚还是放快了些,她出门在外,自然也无华衣美服更换,只匆匆在屋里换下了一直穿着的夜行衣,将杨意给自己的那件护身背心脱下来去还他。杨意正在驿舍后面的小溪旁等马饮水,转头看见她换了件缃黄的衫子,笑盈盈的递过东西来,初生晨阳斜射过来,衬得四下里一片明媚耀眼,他不觉微微一呆,随即便去接衣服。谷慧儿问道:“怎么,这回不多礼道谢了?”杨意道:“嗯,多谢。”谷慧儿笑道:“你这人好没意思,见了人家换件新衣服,就算你不爱看,也不用避开目光去啊。死盯着看是失礼,一眼不看一句不夸也是失礼,你不懂罢?”杨意便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真好看。”
谷慧儿倒不料他当真会夸赞自己,怔了一怔,禁不住噗嗤一声也笑出来,走到溪水上流去盥洗,说道:“阿意,我真觉得你奇怪,说你傻你又不傻,说你没见过世面罢,你偏偏又什么事都泰然自若。你说过你心里喜欢我,却看见了我连脸都不红,可不是教我扫兴?”杨意不由道:“我……”谷慧儿截断他话头,说道:“别不承认啊,昨儿你还亲口对猪头三说的,要不然猪头三怎么忽然异想天开,要咱们去私奔?啧啧啧,我倒想不到他平日里在我爹面前一副老实相,转起念头来居然比我还快,了不得!”
杨意道:“慧儿,明湖也是一时口不择言……”谷慧儿也不看他,自顾自的取出木梳慢慢梳着头发,道:“哼,你不用替他转圜,我不是恼他,倒是佩服得紧,我谷慧儿胡闹了这些年,怎么就及不上他滑头?那时候我本来想跳出去赏他两记耳光吃吃,问他凭什么不自己找个人私奔逃婚,凭什么好事要赖到我头上去?不过转念一想,也算他知趣,他替我想这么周到,还不惜自家脸面要来成全别人,我怎么也该领情的不是?”杨意喝道:“慧儿!”谷慧儿冷笑道:“怎么啦?昨儿教训了他,今儿又想教训我?你到底是想替他说情,还是想自己假撇清开去?”
杨意确实想教训她几句,但被她抢先说了出来,忽然满腔言语全塞在胸臆之间,只能怔怔看着她,半晌道:“慧儿,不是这样说……”谷慧儿道:“那是怎样说?猪头三要你带我私奔,你训了他一通大道理,倘若如今我也要你这样,你是不是也有一通道理要讲?”杨意慢慢摇头,道:“慧儿,这句话本来就是不该说的,是明湖错了,我……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你也不用再提了。”
谷慧儿啪的一声掷下梳子,愠道:“哼,就知道你只有这种说话,假正经,没担当,只会将错处推给人去,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杨意不由得双眉一扬,正色道:“谷慧儿谷姑娘,这是怎么说?”谷慧儿冷笑道:“阿唷,一生气就提名道姓起来,我可不是猪头三,才不怕你!你要是真的要人家捉不到你错处,昨儿就别承认啊,承认过了又跟我假惺惺,好没出息!”
她气忿忿的说了这番话,杨意却忽然沉默不语,他本来半坐在溪边挽着马缰,这时一个失神,缰绳脱手落水,随即伸手去捞。谷慧儿忍不住道:“喂,替我捞梳子上来!”原来她方才一恼,将梳子掷到水里,这时正流过杨意面前。杨意果然顺手接住了,仍不做声,手掌轻轻攥紧,黄杨木梳的细齿一根根刺在他掌心里,良久良久,原本宽大的衣袖落了一角入水,湿痕渐渐上浸,他却恍若不觉。
谷慧儿本来一股闷气,很想逼得他尴尬难堪一番,但见他这般神情,倒是无可奈何,过一阵道:“好啦,你不说话,也不用拿我梳子出气啊,想折断了害我今儿梳不了头么?”虽是嗔怪,语气却放柔软了几分。
杨意到底开了口,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我昨日对明湖是这般说的:‘我承认我心里对谷姑娘有着亲近喜爱之意,但我们辈分有异,我这般想已是不该,若当真做出这等逆伦事来,那是行同禽兽。程谷杨三姓,都要因此蒙上羞耻之名。我虽不懂事,却也不至于如此荒唐。’慧儿,你要责怪这些话于你名誉有损,确实是应该的,何况明湖之所以心存猜疑,到底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是错了,盼你见谅。”
他直望着谷慧儿双眼说话,眼神并没有一丝躲闪,诚挚中却带着说不出的黯然之意,谷慧儿素来我行我素,满不在乎,这时却不禁心底微微震了一震,忽然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便笑道:“算了算了,我跟你说着玩的,不就是喜欢吗,有什么错不错的?我要逃婚也尽可以找别人去,犯不着非拉你不可,说实话,你别跟我认真最好,我啊,阿有良心个哉?”她是江南人,最后打了一句乡谈,杨意听不懂,只是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由不得也笑了一笑。他和谷慧儿隔着好几步路,便起身过去将梳子递给她。
谷慧儿见他仍是默不作声,倒要没话找话说,道:“阿意,难为你还换了昨儿那件脏衣裳,却也不找件合身的?大清早起来,也不知道将自己弄清爽一点,不怨我看见你就有气。”杨意道:“董二叔借给我的,是明湖的袍子。”谷慧儿嗤的一笑,道:“怪道不合身呢,猪头三最没品位了,衣裳颜色都老气横秋的。不过穿在你身上,倒比白衣服更衬,记得下回别穿白衣啦,你又不白,还指望玉树临风不成?”杨意淡淡的道:“我是服孝。”
谷慧儿见他已转身去扶马鞍,知道是催自己上路,她本来也不把药车之事放在心上,这时哪里肯急着赶路,忙叫道:“阿意,别忙!看你一副没梳头洗脸的样子,弄得齐齐整整再走不好么?这样子被人看见,我都替你丢脸。”杨意道:“我早洗过脸了。”谷慧儿一跳起来,夺了他马缰在小树上绕了两圈,笑道:“反正就是不齐整,我不让你走,料你这样人也没有带着梳子,我借给你。”她手中黄杨木梳兀自滴水,直送到杨意面前去,杨意皱眉道:“慧儿,我们已经耽搁得够久了。”谷慧儿笑道:“左右是耽搁了,何况我昨晚就跟你说,船没有马快,总是追得上的,放心啦,决计不能教你误事便是。你是不会梳头罢,我替你梳好不好?”杨意吓得退了一步,道:“不用!”
他要仍然是淡定自如的拒绝,谷慧儿倒没有理会到底的心肠,这时见他一副既吃惊又回避的神情流露出来,心情登时大好,哪里肯容易放过,笑嘻嘻逼上一步,举手按住他双肩,道:“你不是动不动就以我长辈自居么?有事晚辈服其劳,犯得着这般计较?乖乖听话,我不作弄你。”杨意肩上本来有伤,被她用力一按,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谷慧儿道:“啊,你还有伤,更加应该我这个甥女儿服侍你一回不是?别忸忸怩怩的,我在家也帮我爹梳过头发的,以前还替董小三梳过呢,有什么要紧!”
杨意到底拗她不过,被她强按着坐下,除去了巾帻丝网。当时男女都蓄长发,只是发式不同,谷慧儿自幼在董家和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厮混,自己戏作男子打扮都曾有过,梳这个头自然并不生疏,手中握着满束头发慢慢梳理,瞥一眼杨意,只见他闭着眼睛正襟危坐,不由得好笑起来,恶作剧之心忽起,猛然木梳一下用力,扯了他一缕头发下来。杨意吃痛,不觉啊了一声,回头看她,谷慧儿嘻嘻一笑,道:“我还当你睡着了呢。”杨意无奈一笑,又转开头去。
谷慧儿看见他笑容中竟似有一股落寞的味道,倒是一怔,忽然觉得无味起来,替他挽上头发,说道:“阿意,你头发倒跟你脾气一样,挺细挺软。”杨意嗯了一声,谷慧儿顿一顿,又道:“真是奇怪,你身上一点没有姓杨的样子,只有这头发,真的象我娘……以前我娘梳头的时候,我常常羡慕她一头好头发的。我小时候,最喜欢把脸埋到娘头发里闻她发间桂花油的香气,如今是再也没有了。”杨意轻声道:“已经这样,别难过了。”谷慧儿叹道:“我不难过,都三年了,那时哭得死去活来,现下也就淡了。阿意,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挺亲近挺熟悉的,可是你却又没什么象我娘的地方,我找来找去,总算找着一点。”杨意心头微微一凛,道:“我也姓杨。”
谷慧儿摇头道:“那可不算,你又不是我外公亲生的。”给他系好网巾插了发簪,端详一下,说道:“其实你长得虽然不算俊,可也不算丑啊,为什么整天灰头土脸的?打扮打扮不好么?”杨意道:“我又不是妇道人家,打扮什么?”谷慧儿笑道:“那你就是不懂了,所谓人要衣裳马要鞍,就是猪头三那副死相,他还比你会修饰仪容呢。你看我爹风度翩翩,容止不俗,和你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其实要仔细看去,你们眉目五官也差不了多少,为什么他当年算得上江湖有名美男子,能将我娘也拐带了去,你却直到如今连个喜欢你的人也没有?别看我啊,我可不会喜欢你的,什么辈分我才不管,只是你配我不上。”她一口气说到最后,眼见杨意似乎有话要说,格格一笑,抢着道:“不用说话,你自己来照一下镜子罢,看看这一来可不是清爽齐整?”掏出一个嵌花钿的小小妆盒,啪的一响按开机簧,直递到杨意面前去。
杨意眼前亮光一闪,看见盒子里面一个素巾少年正对着自己凝目而视,原来盒内镶了一面西洋玻璃小镜,他自小生长山野,连寻常铜镜也未照过,这时不免好奇,多瞧了几眼。忽然微微一惊,立刻转过头去看谷慧儿,谷慧儿见他蓦地里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倒不觉有些脸红,笑问:“怎么啦?有什么好看?”杨意略一迟疑,拿过镜子又看了一眼,道:“慧儿,你不觉得么?你……有些象我。”
谷慧儿呸了一声,道:“胡说,我怎么会象你?你又不漂亮,要夸自己可也别贬了我成不成?”杨意却极是认真,指着镜子道:“是眼睛相象,你看一看。”